次日清晨,孟麗君如平日一般,早起先到後花園裡練劍。她身爲武將之後,自小便跟從父親習練武藝,各式兵器之中,最喜長劍,一套“隨風舞柳”劍法,已然頗有火候。然而女孩兒家,氣力終歸不如男子,功夫到底如何,她倒並不在意,只當是強健體魄。至於兵法,她自小便深感興趣,雖然爹爹曾經嘲笑道:“女孩兒家學甚麼兵法,又上不得戰場,難道將來要出奇制勝、約束丈夫不成?”她卻不以爲意,自知是心之所好,說甚麼也放不下。孟士元見她喜歡,心下也是高興的,便將古往今來的戰例,加上他自己的親身經歷,細細說與她聽,一一剖析,不料她實是奇才,不但舉一反三,更能自出機杼,發前人所未想,抒一己之獨見,令孟士元大爲驚歎。的
舞過一陣劍之後,孟麗君回到幽芳閣。才至窗前,便聽得閣內傳來低低的吟誦聲,於是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原來是蘇映雪正在吟誦元稹的三首《遣悲懷》: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辭。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誦罷又是細細一聲長嘆。孟麗君不覺好笑,掀簾進去,說道:“雪妹讀書呢,可當真好興致。”蘇映雪見她進來,忙放下書,接過她手裡長劍,拿去掛好,又倒了一杯茶遞過來,這才說道:“不過閒着沒事,翻了翻《唐詩三百首》,倒教小姐笑話了。不過這三首《遣悲懷》,寫得可當真情真意切,令人好生感動。”孟麗君喝過茶,說道:“我素日裡叫你多讀幾本書,你總推說女兒家識得幾個字就成,不用學甚麼詩詞歌賦,今日倒讀起唐詩來。不過你畢竟讀詩讀得少,纔會喜歡這樣的東西。”
蘇映雪奇道:“難道這詩竟不好麼?小姐,你快給我講講。”孟麗君說這話原是爲引起她興致,當下不緊不慢地說道:“若說詩文本身,倒也罷了,字面上的情分總是有的,看上去倒好似這元微之如何眷顧舊情一般。只是雪妹你可知道,當初那韋氏才死不久,元稹便新娶了繼室,便在韋氏之前,也還有崔鶯鶯等一干人等,可見其風流本性。你想,這麼一個人,便縱然偶爾思念一下從前的亡妻,又能有幾分真情實意呢?依我看,他寫這幾首詩,只怕不是爲了單純悼念亡妻,一來是爲賣弄才學,二來呢,倒是爲了刻意表現出他的這一番‘思念’之情,說到底爲的是營造他自己‘重情重義’的名聲。”略停了停,又道:“雪妹你再想,若你是他的妻子韋氏,你是寧願生前夫婿對你體貼愛護呢,還是寧可死後他爲你‘營奠復營齋’、再假惺惺地悼亡幾句呢?這韋氏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甚麼沒見過?未必稀罕這‘營奠’‘營齋’的虛榮。說甚麼‘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依我說倒不如反問一句:‘何須終夜長開眼,若得平生曾展眉’!”
蘇映雪張大嘴怔怔地聽着,在心底唸了幾遍“何須終夜長開眼,若得平生曾展眉”,又想了半晌,才道:“小姐說得有理,若是我,自然希望生前夫妻恩愛和睦,人死以後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清?”
孟麗君聽她這麼說,反倒有些好笑,待要取笑幾句,又素知她臉皮子薄,經不起玩笑,於是輕咳一聲,正色道:“雪妹,將‘韶陽’取來,焚香,我要彈琴。”蘇映雪話一出口便知不妥,臉上早飛起兩朵紅雲,連耳根也羞得通紅,不敢擡頭,生怕小姐取笑,聽到吩咐便如同大赦一般,忙點上薰香,又從牆上取下七絃琴來。
那七絃琴名“韶陽”,乃是孟氏父女親手所制,以上好梧桐木爲面、辛木作底、千里馬尾爲弦,用鹿角霜磨粉調入大漆,反覆十數次漆成。其音剛勁雄渾,雖非極品,比不上府中收藏的另幾具名琴,因是親手所制,孟麗君最爲喜歡。
琴音響起,卻是一首金戈鐵馬一般的《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戌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聲爲變徵之音,慷慨激昂,鏗鏘有力。那《關山月》一曲本來甚短,但孟麗君早發覺其起句與結句音律大半相同,只最後數音之別,倘稍加改動,便可使曲調首尾相連,較之原曲,勝在周而復始,聲聲不息、迴環不止。她一面彈奏,一顆心卻飛到萬里之外,將一首短曲翻來覆去彈了數十遍,胸中一股激盪之意才略略平和,於是止住樂聲。
擡眼見榮蘭立在跟前,面帶急色,便問道:“怎麼了?”榮蘭已來了一會,不敢打攪她琴音,於是立在跟前等,聽她發問,忙回道:“前幾日那位城東林公子又來了,和叔對他說我們老爺出征,府上女眷不便待客,林公子卻說,他遣人打探得我家老爺的消息,特來通稟小姐。蘇夫人不敢做主,請小姐拿個主意,見是不見。”
孟麗君精神一振,說道:“見,當然見。吩咐下去,將林公子引入‘正氣軒’,好生招待,我隨後就到。”榮蘭依令去了。
孟麗君想起一事,取出藥囊,那日去青龍鎮前檢查藥囊之時,她便瞧見了那付治療頭痛的藥方,後來卻一直沒想起來,今日正好抄錄一份,交了給林公子。
蘇映雪一面服侍孟麗君換過衣衫,一面猶疑道:“小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孟麗君道:“我知你要說甚麼,你放心。我是何等樣人,那林公子若心存不軌,我自然瞧得出,倒要他來得去不得。”蘇映雪嘆道:“正是這話,那日我瞧這林公子一雙眼睛都在小姐身上,只怕到如今還未回魂呢。他與我家原無甚瓜葛,何以老爺出征纔不過兩日,他便立時探得消息,特地趕上門來稟告小姐?若只是討好小姐,那也罷了,倘有歹意,卻不可不防。小姐心中自然早有主意,我不過白說一句。”當下隨孟麗君一同來到“正氣軒”。
卻說林修賢自那日從孟府迴轉之後,一顆心便似不在己身,當真是茶不思、飯不想,翻來覆去地便只念着那一道倩影。林員外夫婦只這一子,見他如此,心疼不已,便待厚起老臉,親自上門再次提親,偏他又死活不許,只得遣了心腹家人,日夜候在孟府門外打探情形。誰料才過得兩日,便聽得孟提督接了聖旨,前往貴州平定叛軍,林修賢心念一動,當即令人緊跟其後,隨時將消息傳來。他倒並無他意,只盼能借此機會,再見那天人一般的孟小姐一面。
這裡賓主一會面,孟麗君吩咐丫鬟奉上好茶,開口問道:“聽下人說林世兄探得我爹爹消息,小女子這裡多謝費心了。請問林世兄,家父現在哪裡?前方軍情如何?”林修賢見她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向自己瞧來,不知怎地,心頭一抖,不敢相接,避開她目光,只覺呼吸也困難了,好容易才答道:“據……據在下家人探得消息,孟提督及三萬軍馬已到文州,正在趕往安順的途中,聽說……五萬叛軍包圍安順已近十天,孟提督想必是去解安順之圍的。”暗暗埋怨自己無用,原本一心奢望着能再見孟小姐一面,到頭來她望着自己,自己反倒不敢擡頭看她了。
孟麗君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含糊,立時便知他所知也有限,不過爹爹才走兩日,他一介書生,平素兩耳不聞窗外事,倉促之間能探得這些已然不易。便不再問前方之事,說道:“世兄適才提及三萬軍馬,家父久未上陣,我知他手頭只有一萬平日操練的兵馬,卻不知另外兩萬從何而來?”林修賢早已打聽得一清二楚,忙道:“小姐可知衛煥衛總兵其人?他原本鎮守鎮南關,這兩萬軍馬正是他的部屬。聽說朝廷的旨意,便是敕令孟大人爲平叛主帥、衛總兵爲副將,將兩處兵馬合爲一支。”
孟麗君自然早聽說過衛煥之名,知他向與父親交好,其人能征善戰,素有威名,有他爲副,可以略略放心了。站起身子,對林修賢襝衽一禮,林修賢大驚,想要伸手扶住她,卻又不敢,急道:“小姐有話只管吩咐,在下無有不從。何須……何須行此大禮,教在下如何受得起!”
孟麗君正色道:“麗君這是謝過林世兄親臨報訊之情,但此話若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世兄知道,家父領軍平叛在外,現今府裡就只我一個女子及一衆下人。男女有別,論理今日本不該延請林世兄入內說話,但麗君心憂父親,只得事急從權。然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否則於你我兩家的清名有礙。再者世兄身份尊貴,麗君何敢勞動大駕。若日後再有家父消息,可否煩請遣一家人,將消息傳與門房孟和,麗君感激不盡。”
聽得這話,林修賢立時漲紅了臉,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時上門於禮不妥,說得好聽些,是急人之難、雪中送炭,說得難聽些,便有攜恩以脅、落井下石之嫌。雖然自己並無歹意,但若說完全出於一片好意,不圖任何回報,那也未必,自知多少暗存了一份私心。此事日後難免落人口舌,自己的名聲倒也罷了,然若玷污了孟小姐的清名令譽,那便百死莫贖了。見孟小姐神情凜然,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端方有禮,於重要之處輕輕一點,便令人悚然而止,仰慕之心愈勝,更增幾分敬佩,暗道:“孟小姐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她既肯紆尊降貴接見於我,又待之以禮,那是瞧得起我,我自當報答。我一介凡夫俗子,爹爹本欲親自登門提親,我卻自知配她不上,不敢存此奢望。但凡能爲她盡得一份心力,我自然歡喜無限。”當下回了一禮,說道:“小姐所言極是,在下一切從命。”
孟麗君從袖裡取出方纔抄錄好的藥方,說道:“這是依家父吩咐抄送給林世兄的藥方,這幾日家中事忙,未能遣人送至府上。”蘇映雪從她手中接過藥方,遞給林修賢。林修賢連忙稱謝,接過藥方,想到這是孟小姐親手所寫、親自贈送,心中一甜,摺好後鄭重放入懷中。雖然不捨,也知該當告辭,又想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一面,不由再向她癡癡望上一眼,心中暗歎一聲,終於告辭離去。
孟麗君見到林修賢臨去那一瞥,眼光雜合着仰慕、尊重、不捨、遺憾等種種神情,不由微微一動,想起自上次起就縈繞心頭的一個問題,等林修賢走得遠了,才向隨侍一旁的葉蓉娘問道:“蓉姨,這林公子一直偷偷瞧着我,待我看他時,他又不看我了。難道我臉上有花麼?還是外頭的人都是這樣的?”葉蓉娘微微一笑,心道:“小姐雖然絕頂聰明,畢竟年紀還小,不懂男女之情。”說道:“何止是有花呢,小姐的容貌更勝夫人當年。二十年前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國色無雙,如今小姐若說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爲過。天下間的男子,見了小姐,只怕都是這般的模樣。”
孟麗君聽得將信將疑,她雖知自己容貌甚美,但向來不放在心上,加上從不出門,素日所見的人也有限,閨房“幽芳閣”裡,只有一衆丫鬟僕婦,青年小廝只能候在二門以外,等閒見不得一面,而出外的這幾日,又是易容改裝之後,自然不曾見有人對她這般神魂顛倒過,更不覺得自己的美貌有何值得讚歎仰慕之處。聽了葉蓉孃的話語,秀眉微蹙,道:“都是因爲這副皮囊麼?豈不聞‘滄海桑田、紅顏白髮’的道理?佛家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論再如何傾國傾城的絕色,終有容顏黯淡之日。以貌識人,以色侍人,斷無長久之理。”葉蓉娘心道:“話雖如此,可天下間,又有幾人能看得破呢?年輕女孩兒,誰不希望自己生得美貌些?只有小姐,生就如花似玉般的容顏,偏偏毫不在意。”卻閉口不言。
孟麗君原也只是隨口一問,憶起林修賢方纔的話語,雖然語焉不詳,到底聊勝於無。想起爹爹的書房裡掛了一張地形圖,此次叛亂一起,他便積極打探軍情,在地圖上作出相應標記,若不曾隨軍帶走,倒可過去瞧瞧。囑咐葉蓉娘幾句,自己一人來到書房。
才進書房,便瞧見牆上掛了一張巨大的地圖,將整整一面牆壁佔去。那是爹爹十數年來四處遊歷得來的心血,繪有云南、貴州、四川三省的詳細地形。想是因爲地圖太大,攜帶不便,纔沒能隨軍帶走。地圖上以紅線標明朝廷軍隊、藍線標明叛軍所在,看右下角小字註釋,乃是五日前的兵力分佈。孟麗君自小就和爹爹一起畫圖佈陣,讀這一張地形圖自然不在話下。見那地圖標示,叛軍八月初三攻陷貴陽,八日包圍安順,距今正是十日。安順城內只有萬餘守軍,以一萬餘人力抗五萬之衆,能敵住十日,已然不易。
孟麗君細看地圖,推測兩軍行止,慢慢地心中斷言道:“不對,爹爹決不是去解安順之圍。他經過文州,看似去解安順之圍,實則意圖反攻貴陽。此舉甚是冒險,然而一旦成功,進可攻、退可守,更令圍攻安順的叛軍腹背受敵,這是圍魏救趙之計。妙則妙矣,只是太過冒險,若被敵人識出,可就麻煩了。但爹爹是何等樣人,他既行此着,想必料定敵方將領不能識破此計,應是有驚無險。”再要往後推測,圖上資料不全,卻是無從可知。
果然如她所料,三日之後,差去打探消息的孟平飛鴿傳書:孟提督於前一日收復貴陽,安順之圍自然解去。經此一捷,朝廷軍隊士氣大增,更遏制住叛軍節節進逼的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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