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孟麗君依舊坐在桌前翻讀醫書,一個多時辰過去,依舊無人前來。孟麗君仍然不慍不躁,怡然自若。
晌午之後,客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中間夾着撕心裂肺的哭聲,小二出去片刻,回來嘆道:“隔壁徐寡婦的女兒投水了,人倒是救了回來,卻已經沒氣了。徐寡婦辛辛苦苦十八年,眼看着苦日子熬到頭,女兒就要嫁給城南周大戶做偏房,聘禮前兩日都擡來了,這下子要人財兩空了。”一面說一面搖頭。孟麗君聽見這話,起身站起,出門來到隔壁,榮蘭緊緊跟隨。
徐家院子裡這時已圍了一圈路人,嘆息聲不斷。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撲在地下年輕女子身上,號啕大哭,連道:“桃兒,娘對不住你……”年輕女子身上全溼,臉色青紫,腹部脹大。孟麗君分開圍觀衆人,在那女子身體前蹲下,伸手去探她鼻息,果然已無入氣。
中年婦人認得她是隔壁客棧裡昨日新掛牌診病的大夫,見她舉動,心頭不由生出一線希望,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她。孟麗君說了聲“得罪”,翻開地下女子的眼皮觀看,又飛快把過兩手脈搏,說道:“還有救。”這三個字不啻從天而降的仙音綸語,婦人嘴脣哆嗦,不知說甚麼纔好,跪在地下磕一個頭。孟麗君也來不及理會她,取出隨身銀針,在年輕女子頸上兩處和人中穴上各插一針,片刻,那女子嘴脣微微一動,圍觀衆人一片譁然。
孟麗君憶起自己的“男子”身份,不便援手,向那婦人道:“你用手擠她腹部,將水擠出。”婦人依言而行,卻不得法,生怕耽擱了女兒的性命,急道:“請恩公放手施爲,不必顧忌。”孟麗君徐徐擠壓,一鬆一放。那女子口裡吐出水來,慢慢睜開眼睛。婦人喜極而泣,摟着女兒不放。
孟麗君雙手沾了那女子衣上水珠,“易姿丹”的功效漸失,手上肌膚轉白,好在衆人目光都在那對母女身上,無人留意,將雙手攏在袖中,說道:“你給她換件衣衫,熬碗薑湯驅寒。等會到我客棧來,我給你開付方子。”婦人千恩萬謝,感激無倫。圍觀衆人齊口稱讚孟麗君醫術,當真妙手回春,竟將一個氣息全無之人救得活轉,紛紛趕回家,要自己的親戚朋友前來診病。當場也有一兩人患有宿疾,見她如此醫術,得了寶一般,擁着她回到客棧,便掏出銀子請求診治。
孟麗君道:“諸位稍等片刻,容我回屋換件衣衫。”回房換過衣衫,取出“易姿丹”——因這丸藥重要無比,她一直隨身攜帶。打開小瓶,倒出丸藥時,才驀地一驚,發覺所剩不到十粒。這藥原是酈明珠當年採集數十種珍貴藥材調製焙煉而成,一共只煉了五十粒,傳到孟麗君手中,還有四十來粒,這段日子用得頻繁,一不留意便不剩多少了。這些藥材當日府中都有,可那時怎會想起調配這個,到現在要用時,手頭卻沒有藥材。其中有幾味藥材頗爲罕見,也不知這裡買不買得到?
一時不及細思,不敢浪費丸藥,只剖了小半粒,化水敷在手上。匆匆出來,這時客棧大堂裡已擠滿了人,適才一事傳得飛快,人人都知重慶城裡來了一位年紀輕輕的神醫,專治疑難重症,只收五錢銀子診費。
小二幫忙,將病人按先來後到的次序排好,一個一個地上前醫治。孟麗君望聞問切,或用銀針,或開方子,忙了兩個時辰。榮蘭看天色已晚,見孟麗君也微有疲意,便扯扯她衣袖,高聲道:“今日到此爲止,餘下各位請明日再來。”有人等了一個下午,不免出聲抱怨。孟麗君心念一動,一人發一張紙條,上面按順序寫有號碼,說道:“明日以條爲憑,在下優先診治諸位。”衆人滿意而去。 шшш▪ TTKΛN▪ ¢ ○
用過一頓頗爲豐盛的晚飯,回到房裡。榮蘭細數一個下午賺的銀兩,共有九兩五錢,其中還有兩人,因爲衣衫襤褸,面有菜色,孟麗君沒有收他們的診費。榮蘭笑道:“公子真行,只半日便賺了這許多銀子。”孟麗君道:“等攢齊一百兩銀子,咱們便僱船東去。”
過了一會,小二敲門道:“酈大夫,徐寡婦來道謝了。”榮蘭打開門,徐寡婦走進來,福了一禮,口上說道:“恩公大恩大德,未亡人永世感激。”孟麗君將寫好的一張方子遞給她,說道:“你女兒可好些了?依方服藥十日,便當無礙了。”徐寡婦謝道:“待小女起得牀了,定要過來給恩公磕頭。”孟麗君搖頭道:“我們在此地恐怕留不了十日。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醫家有割股之心,那也算不得甚麼。只是我有幾句話,盼你能聽。”徐寡婦忙道:“恩公有話儘管吩咐。”
孟麗君環望一週,見無旁人,才道:“我今日將你女兒救活,倘若你還執意要將她許給那周大戶做偏房,只怕我救得一次救不得第二次。我觀你言行談吐,也並非貪財刁頑之人,其中莫非有甚麼隱衷?我決無意打探,只勸一句話,若你女兒已有了心上人,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你倒是情願放手,還是情願要一具屍首?”徐寡婦全身一震,眼前這年輕人句句話語說到心底,對發生的事情彷彿比自己還清楚一般,細思半晌,終於說道:“恩公說的是,小婦人委實糊塗。先夫當年雖爲寒門,卻也是讀書之人,那人的父親與先夫乃是仇人,先夫便是氣他不過才一病死了的你。不想……不想他們終是冤孽……”孟麗君道:“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再說父輩的仇恨,便一定要連及下一代麼?”略頓一頓,又道:“那方子裡有安胎的藥,要你女兒好生靜養。”
徐寡婦謝道:“有勞恩公費心了。”取出一錠元寶,足有十兩,說道:“救命之恩,無以回報,請恩公收下些許銀兩,以表小婦人寸心。”雙手捧着走過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孟麗君搖頭道:“你將銀子拿回去。我定下規矩,此處治病一概只收五錢銀子診費。你留下五錢銀子,餘下的錢拿去買些補品,替你女兒補一補身子。”徐寡婦還待多言,給她清清冷冷的目光一掃,便嚥了回去,不敢違拗,只得收回大錠元寶,另掏出五錢銀子,送到榮蘭手上,再福了一禮,告辭離去。
次日清晨,天色剛亮,便有人慕名前來求醫。孟麗君見擁擠在客棧大堂頗有不便,於是另租一間上房,專作看病之用。見有手持昨日所發紙條號碼的,便優先診治,一個上午醫了十數人,用過午飯,略作休息,繼續醫治。
輪到一個三十來歲衣着破爛的男子,還不等孟麗君開口,便道:“我家中貧苦,不知酈神醫大慈大悲,能否免了診費?”孟麗君淡淡地道:“若你家中委實貧苦,自然可免診費。你先說說有何病症。”那人面上一喜,說道:“我左邊腹部時常疼痛,每年春天尤其疼得厲害,用手按時似乎有個腫塊。求了好些大夫,都說沒見過這等怪症。”孟麗君擡頭細看他臉上氣色,又令他伸出舌頭看了舌苔,分別把過左右手脈,問道:“一日之中,何時最爲疼痛?”那人想了想,答道:“下午和晚上最痛。”孟麗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說道:“這病好治,待我先給你施過銀針。”
榮蘭捧上針盒,孟麗君取出兩根針,認準穴位,插入他頭頸穴中。過得一會,拔出針道:“你先出去走一陣,吹一吹風,發散過後再回客棧找我。”那人莫名其妙,但想聽神醫的話總不會錯,依言出去。孟麗君見他出門,輕聲對小二說了幾句話,小二點頭,跟在那人後面出去。
過了一柱香功夫,那人迴轉客棧,孟麗君先不理他,將手頭一個病人處理完畢,見小二也回來了,方道:“吐過了麼?”那人一臉驚疑,答道:“吐過了,果然不如何痛了。”孟麗君望向小二,小二道:“他吐的都是大魚大肉,分明是有錢人,卻還要賴這五錢銀子的診費!”那人臉色大變,一時尷尬無比。旁邊衆人聞言,都不由紛紛出言指責他,說道:“酈大夫醫術如神,他免去貧苦人家的診費,原是一片菩薩心腸。五錢銀子治你宿疾,已是便宜得很了,不想世上竟有你這等無恥小人,明明有錢,卻要假裝窮人,只爲賴掉這區區診費,當真不知廉恥。”衆口一詞,將那人罵得面紅耳赤,羞慚不已,卻不捨得就走,向孟麗君軟語求道:“酈神醫,小人知錯了,小人情願補上十倍診費,只求神醫將我病痛治好。”
孟麗君正色道:“區區幾錢銀子算得甚麼?只是你須知‘誠信’二字,以誠待人、以信爲本,方爲處世之道。若只爲蠅頭小利便丟失‘誠信’,可謂買櫝還珠,得不償失。我不收你診費,卻也不再爲你醫治,但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找旁的大夫治去。”那人聽她不肯醫治,大爲失望,卻也知道咎由自取,不敢怨天尤人,又聽她肯指明路,忙道:“請神醫指點。”
孟麗君道:“你這病的病根在腸胃上,源於常日暴飲暴食,腸胃消化不及。冬日寒冷時尚可勉強抑止,待到春暖之時便發作了。我適才施過銀針,令你將腹中積食吐得乾乾淨淨,這病已治了一大半。你這一兩日之內只喝稀粥,不可再進飲食,日後找個尋常大夫,討副消食去積的方子,將養一年半載,便當無事。”那人方知只這一吐,病已治好大半,見酈大夫明明早就看出自己圖謀賴錢,卻依然肯爲自己治病,胸襟之廣博,着實令人欽佩。他先前口裡說道“知錯了”,內心之中實則不以爲然,這時聽了這番話語,感於神醫的所作所爲,終於心悅誠服,道過謝,又道:“神醫教誨,小人謹記在心,日後再不胡言騙人了。”孟麗君點點頭,着手處理下一個病人。
到了第三日,上門求症的病人略略少了些。只因孟麗君專治疑難重症,不醫尋常病痛,又治得飛快,重慶城內身患重病怪症的病人已看得差不多了,周圍地方的病人要麼還沒得到消息,要麼正在趕來的路上,這日下午竟只有三位病人。孟麗君一一治過,待都離去後,告訴小二自己休息半日,攜了榮蘭出去賞玩重慶城的風物。走在街上,隨處可見這幾日醫好的病人及其親眷,見到她時都熱情招呼,邀她到家裡小坐奉茶,孟麗君一一推辭。走到城門口,又瞧見通緝自己的告示畫像,一路看過十幾次,到這時已無甚感覺了,微微一笑,經過城門。
到天色將暗時纔回來,小二道:“隔壁徐寡婦送來酒菜,已放在酈神醫房間裡了。”進房一看,菜用沙鍋盛放,打開蓋子,尤自冒着熱氣,正是雲南名菜過橋米線和氣鍋雞,另有其他一些當地特色小菜,家常風味,比之客棧大廚的手藝,自然精細得多。原來徐寡婦見她不收銀子,十分過意不去,打聽到她是雲南人,特地做了雲南菜送來,又送來一罈子酒。孟麗君和榮蘭都不喝酒,將酒罈拿開,見到家鄉名菜,心中不由感慨。
用過晚飯,孟麗君吩咐榮蘭道:“你給人家把碗筷送回去,道一聲謝,順便瞧瞧人家姑娘怎麼樣了。”榮蘭依言去了,回來時道:“徐家姑娘氣色已好多了,徐寡婦允了她和李家公子的婚事,還說等她身子好些,就要辦喜事了。公子真是功德無量,這可是兩條性命啊。”孟麗君聞言也甚高興,心道如此結果自是最好。
次日上午,又來了不少病人,大都是從偏遠地方聞訊趕來的,窮苦人家佔了近一小半,孟麗君知他們趕來不易,一概免了診費。晌午過後,見買的紙張快用完了,便吩咐榮蘭出去再買。
等了頓飯功夫,直到將剩餘紙張全數用完,還不見榮蘭回來,便知定是出了事情。正有人自告奮勇要上街去找時,榮蘭回到客棧,只見她臉色蒼白,下半身衣衫盡溼,雙手攏在袖中,好在這時天氣尚涼,衣褲穿得多,又是下半身,還顯不出女兒家體態。孟麗君一驚,忙問:“怎麼了?”榮蘭受了委屈,強自忍着淚水,將情形說了一遍。原來她出去買紙,回來時經過那“榮安堂”藥鋪,鋪裡夥計故意潑出一盆污水,她躲避不及,下半身給淋得溼透,新買的紙張散落一地,找人評理卻被搶白。那夥計言語不堪,實在難聽之極,她何曾受過這等委屈羞辱,又氣又急,偏又說不過他們,只得鬱郁回來。
孟麗君一聽這話,立時明白了:想是藥鋪夥計不忿自己得了“神醫”的名頭,壞了他們生意,便將氣撒在榮蘭身上,不由微微動怒,心道:“聽說這家藥鋪在重慶城也有些年月了,卻仍有這許多疑難重症的病人,想來或者藥鋪大夫無能醫治,或者診金太貴,窮苦人家付不起。開藥鋪的治不好病,卻不許旁人醫治,天下豈有這樣的道理?醫德若此,焉能造福這一方百姓?我早就言明不醫尋常病症,原也是爲不搶他們生意。再說他們便是對我不忿,也當衝着我來,卻去爲難我的僮兒,這又算甚麼?他們實是欺人太甚,若不反擊,恐怕日後各種花招更會層出不窮,只當我孟麗君是任憑欺壓之人呢!”
旁邊衆人早就對她二人感恩戴德、敬佩萬分,聽見榮蘭因此受了委屈,一個個都義憤填膺、憤怒不已,便有人當即摩拳擦掌,要去“榮安堂”找那夥計算賬,爲她討回公道。
孟麗君心下已有盤算,當即止住衆人,向榮蘭道:“清兒,你先回房去換件衣衫,蓋上厚被捂一捂,發一發汗,我一會過去給你把把脈。天氣寒涼,莫要凍出風寒纔好。”榮蘭全身發冷,嘴脣凍得青紫,一路強撐回來,這時只覺頭暈眼昏,知道身上不好,忙依言進去。
孟麗君轉身向衆人道:“諸位好意在下心領了,這是在下私事,我自會處理,定要教那藥鋪還回一個公道,還請大家不必插手。”衆人見她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彷彿胸有成竹,不禁將信將疑,不知酈神醫將用甚麼手段對付那“榮安堂”藥鋪,不由議論紛紛。
另有人出去買了紙來,孟麗君坐回椅中,一面繼續診病,一面傾聽衆人議論。到下午申時初刻,已將病人盡數醫完,也對那“榮安堂”藥鋪有了一個大體的瞭解。原來這“榮安堂”藥鋪的東家姓季,本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大善人,長年齋僧布粥,對這一方百姓極好,人人提起季大善人,都豎起拇指誇一聲“好”。只可惜近來他長年在外地做藥材生意,等閒不回重慶城,不大管藥鋪瑣事,將“榮安堂”交由他侄兒季大掌櫃打理,不免漸漸流於平常。堂裡請了三個坐堂大夫,分別是田大夫、林大夫和司馬大夫,醫術見識上以田大夫最爲高明,司馬大夫是季大掌櫃的小舅子,托足了關係才當上坐堂大夫云云
孟麗君回到房間,給榮蘭診過脈,一摸她額頭,滾燙髮熱,已是染了風寒,軟語慰藉幾句,心知她這場病源於受了羞辱,以致氣結於內、不得發散,身上着涼倒是小事。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當下問明那藥鋪夥計的樣貌身量,說道:“你且好生將養着,且看我去爲你出這一口氣。”提筆寫了兩副方子,待墨跡幹了,如此這般一番,放在袖裡,出門去了。“酈神醫要去‘榮安堂’討公道”的話語已在重慶城裡傳開,見她出門向“榮安堂”方向行去,有好事者便悄悄跟在後面看熱鬧。孟麗君如何不知,她正要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也好給人一個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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