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馬車,行了一陣,孟麗君忽然想起一事,急問道:“我方纔換下的衣衫呢?”衆人不解其意,蘇映雪道:“和其他衣衫一起收在包袱裡了,小姐現在就要嗎?”孟麗君籲一口氣道:“還好,還好。我把那封告急書信順手收在衣袖裡了。這封信可萬萬留不得,一早就該燒了,偏卻忘了。”又囑咐道:“如今出門在外,說話千萬小心了,稱呼上更不能錯,‘小姐’二字再也休提。我化名酈君玉,表字明堂,蘭兒改作榮清,蓉姨和雪妹就不必改名字了,孟平便改作酈平,可都記清楚了?”衆人記下。
再行一陣,馬車慢慢緩下來,耳聽得外面聲音漸漸喧鬧起來。孟麗君揭開車簾一角,向外望去,見街上好生熱鬧,捏泥人的、賣風車的、雜耍的、賣冰糖葫蘆的、看熱鬧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葉蓉娘記起今日正是三月初三,昆明城一年一度廟會的日子。馬車正緩慢行間,忽聽前面有人高聲叫道:“駕車的那個便是孟府家人孟平,我認得的。不要放走了車裡的欽犯!”
孟麗君一驚,眼見前面十數騎人馬衝來,連忙放下車簾。她先前也曾考慮過是否要給孟平易容,但聽傅歸人說欽差明日纔到,便以爲不妨事,想不到欽差竟來得如此迅速。只怕也是因爲傅歸人露了行蹤,欽差纔會晝夜兼程趕來。
孟平聽得叫喊,急待掉轉車頭,但街上人多,急切之間轉不過來,孟麗君斷然道:“我們下車。”當先跳下馬車,見那十數騎人馬也爲街上人衆所阻,一時靠不過來。馬上之人揮鞭亂抽,撞倒好些攤位,更傷了不少百姓,街頭立時大亂,人羣四散而逃,越發阻住他們前進。那人在馬上大呼小喝,只是前進不得,卻也無可奈何。孟麗君見狀,拉着蓉娘映雪,背上包袱行李,隨着人流一路向東,榮蘭緊跟在後。
葉蓉娘和蘇映雪裹了小腳,才走出幾里路,便腳步蹣跚,直累得氣喘吁吁,只得坐在一株垂柳下休息片刻,憶起方纔之險,臉色都有些發白,若不是小姐當機立斷,恐怕四人已然落入人手。孟麗君回頭望去,不見孟平,知他被人認出,定是爲了不連累自己等人,另走了一條路,以引開追兵,這時怕是凶多吉少了,心中不由一寒。想到纔出家門便遇上追兵,此去京城萬里迢迢,不知更有多少兇險在等着自己。
正出神間,聽得一個聲音歡然道:“酈公子,好教小人又遇見了你。”孟麗君擡頭一看,原來是那日載自己和榮蘭去青龍鎮的車伕錢忠,見他從車上跳下,臉上神情歡喜異常。葉蓉娘不認得他,心生戒備,站起身來,走到孟麗君身旁。
孟麗君瞧見錢忠的馬車,眼睛一亮,暗忖:“欽差既已到了昆明,只怕半日之內便要全城戒嚴,搜查欽犯。無論如何,我們要趕在這半日之內出了城去。欽差從北門來,北門想是不能走了,東門守衛這時多半還不知此事。”便道:“錢大叔,我們一家子有急事要出東門,你可否載我們一程?”錢忠道:“公子說哪裡話,公子用得着小人,小人高興還來不及。只是……”看了幾人一眼,爲難道:“……小人的馬車窄小,一車只能載得下兩個人……”
孟麗君略一盤算,回頭道:“姨媽、表妹,你們帶着行李包袱先出城去,我和清兒隨後就到。”葉蓉娘急道:“那怎麼成?還是你們先走。”孟麗君使個眼色,說道:“我自有安排,你們先走。”語氣已頗爲嚴厲。葉蓉娘不敢違拗,和蘇映雪拿了包袱,坐上馬車。那馬車實在窄小,坐了兩個人後,便放不下這許多行李,於是挑出最輕的一個包袱,教榮蘭依舊背在肩上。錢忠笑向車內道:“姨奶奶放心,小人送姨奶奶和小姐出了東門,便立時回來接酈公子。”蘇映雪揭開車簾,露出一張芙蓉俏臉,輕聲道:“表……表哥,我和娘在東門外等你,你們可要快些來。”
孟麗君點頭道:“好,你們也要小心。”錢忠駕車去了。
孟麗君見馬車離去,便同榮蘭沿路繼續向東而行,走出幾里路,便見錢忠的馬車原路返回,二人上了車,錢忠掉轉車頭,駕車駛向東門。得知葉蓉娘母女一路無阻地出城去了,孟麗君總算略略安下心來。
才近東門,孟麗君聽錢忠“咦”的一聲,便問道:“怎麼了?”錢忠道:“城門口有軍士把守,要一個一個驗看了才放出城。這可當真奇怪了,我方纔出城去時還不見呢,怎麼這一會功夫便戒嚴了?”孟麗君和榮蘭對視一眼,榮蘭滿臉憂色,孟麗君雖已料到,畢竟心中還有些惴惴,臉上卻若無其事,伸手握住榮蘭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放心,不會有事的。”
到了東門,孟榮二人被飭令下車,見城門口站了百來名士兵,將出城人衆依男女分作兩列。男子一列,只檢查了隨身物件便放出城去。女子一列,卻苛嚴得多,尤其是年少女子,一一被攔阻下來,領去給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細細驗看。孟麗君暗道:“好在我料及於此,已讓蓉姨和雪妹先行出城去了。否則她二人雖改了裝束,但一看便不像尋常百姓,是一定出不了城的。我和蘭兒雖也不像,但改裝之後,任誰也不會懷疑我便是那孟府小姐,要混出城去應該不難。”
二人跟在錢忠的馬車旁,站在男子一列。守門軍士打開包袱,見是幾套衣衫和一個藥囊,又開了藥囊,見裡面只放了些瓶瓶罐罐的丸藥和幾本醫書,便不在意,隨口問了幾句,就放她們出了城。
坐上馬車,趕到城外新鳳橋,孟榮二人下了車,卻四下裡瞧不見葉蓉娘母女,榮蘭喊了幾聲,也不見有人應。錢忠撓頭奇道:“姨奶奶和表小姐就在這裡下的車,她們說就在橋上等候公子。”孟麗君心中微微一驚,暗想:“蓉姨和雪妹決計不會故意不等我們,難道說不但城內戒嚴,城外也派了士兵四下搜查不成?那可就糟了!”向周圍百姓打聽,總算從橋頭擺茶攤的中年婦人口中得知,有兩個女子帶着好幾個包袱,立在橋上張望,後來乘了一輛馬車向北去了。又打聽是否有軍隊經過,果然不久之前,確有一隊士兵從城裡出來,過橋向東而去。
孟麗君謝過那婦人,心道:“蓉姨和雪妹定是迫不得已,才僱車北去了。我先時說過,路上萬一走散,便到湯郎鎮會合,她們想是先去了。”便和錢忠商議,要他送自己二人去湯郎鎮。錢忠十分爽快,立時答應了,又道:“夜間趕路極不方便,再說公子想也餓了乏了。要是沒有妥當去處,小人有一表姐,就住在前面新鳳村裡,公子可以住上一晚。明日一早,我便送二位去湯郎鎮。”
孟麗君擡頭一看,夕陽西下,已是掌燈時分,自己也確有些累了,再看榮蘭,揹着包袱趕了這許久路,早就疲了,只一直忍着不說,便道:“如此甚好,多謝錢大叔。”錢忠笑道:“甚麼謝不謝的。酈公子你是藥王菩薩轉世託生,上次又送了小人許多銀兩,讓還了老孃死時欠下的舊債。小人是個粗人,雖不會說話,卻也知道感恩圖報的道理,公子有話只管吩咐小人就是。”
於是趕車載着二人來到他表姐家。那是一個鄉村人家,家境原不富裕,但極是好客,見來了客人,連忙殺雞備酒招待,菜雖不多,卻頗有山村野意。飯後錢忠提起表姐有風溼的毛病,服了好些藥也不見效,孟麗君搭脈一診,旋即開了一副方子。那農家夫婦二人早聽錢忠說起酈公子醫術如神,得了方子如獲至寶,小心收好,次日便去藥鋪抓藥不提。
那農家夫婦給二人騰出一間房,在硬木板上墊了厚厚的稻草,又找出最好的鋪蓋鋪上。然而莫說孟麗君,便是榮蘭,也從未睡過這樣簡陋的牀鋪。孟麗君躺在牀上,耳聽榮蘭翻個身,不一會便呼吸均勻、沉沉睡去,想是她一路辛苦,疲累得很了。自己卻輾轉難眠,回想起這一日內發生的種種事情,忍不住流下淚來。她自日間接到書信得知噩耗時起,便一直都在勉力強自忍耐,到此刻夜深人靜之時,再也忍受不住,眼淚撲簌簌流下。既悲哀爹爹兵敗被擒、生死未卜,更悲憤朝廷聽信讒言、抄拿忠良滿門,又悲痛自己無計可施、只能萬里迢迢投親避禍。
她流了一陣子眼淚,心中反倒好受些了,側過身子,只覺身下硬木鋪板硌得後背生疼,枕頭、棉被隱隱散發一股汗氣,直衝入鼻,難以忍受。她十五年來錦衣玉食,何曾受過這等苦楚?越是如此,反而越發堅強,拭去淚水,心下自語道:“孟麗君啊孟麗君,你如今再不是千金小姐了,有吃有住便當知足,若還如往日一般嬌生慣養,怎能到得了京城、爲爹爹申冤報仇?你平素自負才高,如今罹難之中方見真才實學。若就如此上京,尋求依附於皇甫伯父,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將申冤報仇之望寄託於他人,那算得甚麼?”又想:“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期,我也曾讀過萬卷詩書,不敢誇說‘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也算得上心懷錦繡,三場考試自不在話下。倘若捐監入試,一旦春闈得中,從此躋身官場,便可伺機稟奏朝廷,爲爹爹昭雪冤屈。若說女扮男裝入場應試乃是死罪,眼下我已是欽命逃犯,身上已有了一重死罪,便再加一重,又有何妨?日後縱然揭穿,朝廷或許憐我孝心一片,不予怪罪,也未可知。”想到這裡,心神漸寧,既已打定了主意,便也不覺得身下牀板有多硬、氣味如何難聞了,翻過身子,慢慢睡着。
次日天還未亮,二人便即起身,榮蘭“咦”的一聲,孟麗君知臉上“易姿丹”昨夜教淚水洗去,定是露出了本來面貌,忙又重新易好容貌。那農家婦人送來早餐,又爲她們準備了一路上的乾糧,錢忠套上馬車。孟麗君感激那農婦盛情,只是身無長物,貴重值錢的首飾細軟都在葉蓉娘母女隨身的包袱裡,於是取下身上所戴玉佩,權作謝禮。那農家夫婦無論如何不肯收,只道有了昨日開的風溼方子,便感激不盡了。孟麗君只好收回玉佩,和榮蘭登上馬車。
錢忠心知酈公子着急趕到湯郎鎮,一路上揮鞭疾馳,中午時也只在路邊茶攤略略停留,吃過乾糧,喝一碗茶,復又匆匆上路。他常走這條路,對地形極熟,知道生僻捷徑,下午申時,便趕到了湯郎鎮。孟麗君謝過錢忠,錢忠憨憨一笑,道:“酈公子下次再有事情,儘管吩咐小人。”
這湯郎鎮原是一個漁村,只因臨了江,貨運客運多了,漸漸熱鬧起來,成了一個小鎮,鎮中居民三個裡倒有兩個是做水上生意的。孟麗君和榮蘭走進鎮裡最大的一家茶館,想要打聽葉蓉娘母女及傅歸人的消息。才進茶館,就聽見一幫茶客聚在一處閒聊,其中一人故作神秘地道:“我上午才從武定城趕回,可了不得了,出了大事情了。”便有人問道:“出甚麼大事了?”那人壓低聲音道:“咱們雲南的孟提督孟大人投降了叛軍,當今萬歲爺龍顏大怒,傳下聖旨要查抄了孟府,將滿門男女都提了去京城,投入大牢……”有人聽到這裡便“噓”道:“……我知你要說甚麼,是不是說欽差到了孟府,卻發現偌大提督府已經空無一人,孟小姐早都逃了?那早已不是新聞,就連咱們鎮上,今日晌午也張貼了榜文,要緝拿那孟小姐呢。”
孟麗君聽到這裡,心頭一緊,卻聽先前那人道:“我要說的可不是這個,這個自然不是新聞。”說了這一句話,便慢悠悠地端起碗喝茶。旁人被他勾得好奇,不住懇求,他方纔開口,依舊神神秘秘地道:“我才從武定城趕回,出城的時候可着實給唬了一跳,那武定城北門口,你們猜掛着甚麼?竟掛了一個人頭。” 旁邊茶客都是一聲驚呼,孟麗君隱隱猜到甚麼,手指不由微微顫抖。那人甚是得意,續道:“旁邊也貼有榜文,說那人便是奸細,給提督府人通風報信,走漏了風聲。好在天理昭彰,教欽差隨從逮到此人,此人拒捕不從,被當場格殺了……”榮蘭臉色蒼白,直望着孟麗君,孟麗君手指緊緊攥住一個茶碗,心中悲道:“我要傅將軍先走,原是一片好意,唯恐累及皇甫伯父,不想竟是害了他。”見小二上來問要喝點甚麼,哪裡還有心思喝茶,低聲道:“在下突然想起有樁急事,改日再來喝茶。”帶着榮蘭匆匆離去。
一路來到江邊,她雖然心中悲憤傅歸人之死,卻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葉蓉娘母女,順利到達京城。只有保住自己有用之身,方能談得上將來爲逝者報仇,否則這條性命就只能這麼白白地失去了。
二人沿江而行,一面走一面四下張望,尋找葉蓉娘和蘇映雪的身影,走了幾個碼頭,也沒尋到。夕陽的倒影映在江面,紅彤彤的一片,見前面又是一個碼頭,走上前去打聽。一個船伕見二人衣飾華貴,想是有錢人,便假意道:“小人見了這麼兩個人,上了前面那條船。”說着指着江中一條離岸不久的烏篷船。孟麗君大喜,她尋人心切,一時也沒留意那船伕目光遊離,乃是虛言哄騙,說道:“你快划船過去,若追上那船,我有重謝。”船伕心下竊喜,引二人上船,着力劃去。
劃出數裡水路,才追上那條烏篷船,艙中人走出來,孟麗君大失所望,那兩人只是尋常村婦,哪裡是葉蓉娘母女?心知上了船伕的當,瞪他一眼,說道:“送我們上岸去。”那船伕本是膽大包天之人,吃她一瞪眼,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些害怕,定一定神,才道:“請相公把船錢先付了。”孟麗君不欲和他糾纏,伸手待去掏錢時,方記起身上竟無半分銀子。自己從來不缺錢使,身上自然不帶銀子,值錢的物事又都放在葉蓉孃的包袱裡了,身邊就只一塊玉佩,卻如何能充當船資?略略猶豫間,那船伕見不對頭,敢情這兩個主兒衣飾華貴,兜裡卻沒銀子,罵一聲晦氣,嘴裡便絮絮叨叨地不乾不淨起來。
孟麗君心頭微怒,暗道:“倒要給你點顏色瞧瞧。”便待解下玉佩,卻見榮蘭伸手在那船伕眼前一晃,道:“這可夠你的船錢了罷?”手裡拿着一隻銀製耳環,正是她改裝前從耳上摘下的,當時匆忙間沒來得及放進包袱裡,誰料這時竟派上了用場。那船伕自不懂耳環上繁複紋路極耗人工,尤爲珍貴,但見上面一顆小指頭大的珍珠,也知其貴重,更別說只這銀耳環本身就有幾錢銀子,足以充抵船錢了。登時眉花眼笑,換過一副嘴臉,正要去接,孟麗君已先他一步拿在手裡,說道:“你先送我們上岸。天下再沒這個道理,船還在江裡便要船錢,莫非是打劫的不成?”那船伕訕笑道:“相公說笑了。”
於是撐船靠岸,孟麗君使個眼色,榮蘭領悟,先行下了船。孟麗君走到船邊,微微一笑,道:“你可接好了。”將耳環擲去。她精於醫道,認穴極準,正中那船伕右手腕“內關”穴,船伕手臂一麻,如何接得住,她早算準角度,耳環在船舷上一彈,便落入了江中。船伕顧不得右手發麻,探出頭去看時,哪裡還有耳環的影子?耳聽孟麗君的聲音道:“是你自己沒接住,可怨不得我。”擡頭看時,二人已走得遠了,手臂漸漸由痠麻轉疼,幾乎連槳也拿不住,低聲咒罵幾句,也只能自認倒黴,卻不想是他自己惡意圖財在先,才得來此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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