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欽差車駕在昆明城停留了五日,隨即啓程一路東行前往貴陽。孟士元收拾好隨身行李物件,帶了幾個家人,坐上三輛輕便馬車,遠遠地跟在欽差車駕之後。

貴州一省近年來飽經戰亂,幾度淪爲鏖戰沙場,百姓死傷無數,元氣大傷。雖然收復較之雲南爲早,然而孟麗君一路行來,見貴州地界的治安反不如雲南爲好,流寇山賊劫掠百姓之事仍未杜絕。朝廷的賑銀賑糧只在少數幾處府縣發放,多數難民須得輾轉顛簸數十里地,再排上大半日長隊,方能領到少量米糧,等到迴轉各家,已是數日之後了。因此不少難民索性拖家帶口,滯留在賑糧發放的所在,不肯回家。如此一來,家園重建之事自然耽擱下來。

一行抵達貴陽,孟麗君宣讀過聖旨,同樣減免了貴州所屬各州府縣一年的錢糧。又將那巡撫田弼和提督鄭大寬單獨喚出,疾言厲色地申飭了一番,嚴令下去,限期一月之內,務須肅清流寇、疏散難民,使其安然過冬,不致耽誤了來年春耕農時。屆時若還做不到,必要參奏一本,定他二人個顢頇無能之罪。

田鄭二人聽了相爺這番責飭,皆面帶愧色,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貴州一省自二人以下的大小官員,人人再不敢稍有懈怠,俱都使將出十二分的精神,夜以繼日、風風火火地行動開來。如此一來,自非先前拖沓馬虎之情形可比,短短數日間,各地氣象已爲之一變。

這日已是仲冬二十四日,孟麗君命兩名隨行官員暫留貴州,代行監察之職。欽差車駕便於這一日啓程,回京陛見覆旨。衆人離京三月,歸心似箭,其時又近年關,自然是一路兼程,終於趕在臘月二十七日回到京城。

這時宮中已封過印璽,皇帝無須料理朝事,獨自一人坐在乾清宮內,手中不住摩挲着一方碧玉小印,面色幾分歡喜幾分焦急。一時權昌進來,臉帶微笑,躬身稟道:“萬歲爺大喜!酈丞相回京復旨,現在殿外候宣。”

皇帝遽然站起,眼中射出喜悅的目光,一連聲地道:“快!快宣!”見權昌轉身要去,忙又喚住,道:“且慢!”這片刻間他心底已轉過七八個念頭:“她……她此刻就進宮復旨,算來該是纔剛下轎,還不曾回過府裡。這一路鞍馬勞頓,只怕倦得緊了。照說宮內已封過寶印,本來這復旨亦不過是依例走個形式,若是旁人,朕必然體恤辛勞,斷不會這時召見。可是……”回想起這三個月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滋味,現如今那心心念唸的夢中伊人就在殿外,這滿腹相思之情如何還能遏抑得住?將手上小印放入荷包之中,貼身收好,道:“待朕親自出殿,迎接麗……酈愛卿。”

孟麗君見權昌進殿通稟,便垂手立於殿外等候。不知如何,一顆心又酥又麻,竟突然怦怦狂跳不已,欲待強行鎮定心神,從來萬試萬靈的法兒卻不管用了,反越來越覺臉熱耳赤起來。驀然間只見眼前鮮豔的明黃色一閃,一個熟悉之極的身影映入眼簾,登時便如一陣清涼的風吹過心湖,周身燥熱全消,嘴角邊已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微笑,拜倒行禮道:“臣酈君玉奉旨督察雲貴,現今回京復旨,參見吾皇萬歲!”

皇帝怔怔地望着孟麗君,三個月來在夢中頻頻出現的絕美玉容,這一刻當真現身眼前,倒令他幾乎疑是做夢。搶上前兩步,伸手將孟麗君扶起,直到握住她柔膩溫滑的手兒,一顆懸起多日的心才終於放下,三個月的焦心憂慮一掃而空,盡數化作如心花怒放般的歡喜,沉聲道:“丞相一路辛苦了。”左手舉袖示意,右手卻仍握着她的手兒不肯放開,君臣二人並肩攜手,步入殿內。權昌微微一笑,候在殿外,並不進去服侍。

孟麗君等了一會,仍不見皇帝放開自己的手,忍不住出聲提醒道:“皇上!”擡頭望去,迎上皇帝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自己,聽他壓低了嗓音,緩緩說道:“這次你既然回來,我……我這一生便再也不會放手了!”語音極低,然而話語中的堅定執着之意,卻是半點不容圜轉。孟麗君一怔,隨即嫣然一笑,也低聲回道:“我知道的。”

皇帝說出這一句話,實是難以自禁的真情流露,原也不指望她說些甚麼,這時猛然間聽到這四個字,當真出乎意料,心神爲之一震。隨即緩過神來,只覺一顆心歡喜得如要裂開了,一生之中的愉悅歡暢再無過此刻,胸懷舒坦之極,直恨不能放聲長嘯,又恨不得手舞足蹈纔好。過得好一會,方漸漸平靜下來,終於鬆開手,君臣二人在沉香榻中坐下。

孟麗君呈上奏摺,還未開言,皇帝已接了過來,擺手道:“愛卿的奏摺留下,朕一會就細看。你一路鞍馬勞頓,今日且不談國事。朕雖不捨,卻也只留你片刻,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去罷。”孟麗君知他一片好意,體恤自己辛勞,便也不再堅持,只隨口說了幾句路上景緻。

皇帝笑道:“朕富有四海,卻不及愛卿自在。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教朕羨慕得緊呢。”轉過話題,道:“朕聽說那孟士元重病痊癒,前兩日也到了京城,就住在皇甫府上。待年後開了印,朕便要召見於他,好生嘉獎補償一番纔是。”孟麗君道:“臣子爲國盡忠,原是份內之事。孟提督一腔熱血報效朝廷,只盼學有所用、英雄得以用武之地。皇上若能成全他這番心意,倒勝似旁的嘉獎補償。”

皇帝輕嘆一口氣,道:“朕明白了。”起身從案上取過一卷畫軸,遞給孟麗君,微笑道:“打開瞧瞧罷。這原是朕想在臘月十八那日送給你的,不想你到底回得遲了,這份禮物便也送得遲了。先說一句,這可不是朕親手繪的。”

孟麗君心中一驚,隨即涌起一股暖流。今年臘月十八日是自己十八歲的生日,這一路兼程趕路,哪裡還顧得上這個?那日也不過是悄悄地將爹爹接來,父女二人小聚了一番而已。自女扮男裝以來,自己的履歷上所填生日,皆是三月初三日,正是改裝出逃、化名爲酈君玉之日。這幾年來府中公開慶賀的,也一直都是這日。而每到臘月十八,唯有雪妹和蘭兒相陪,姐妹三人圍着暖爐,笑談嬉鬧一番罷了。如今皇帝既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自然打聽得自己的真實生日,都已過去好些日子了,難爲他還記掛在心上。

孟麗君接過畫軸,展開一看,不由眼前一亮,笑吟吟地道:“臣猜到了,這必是兵部晏臨戰所繪。好個晏師韓,算來入兵部亦不過短短四個月工夫,便已繪製出了這樣一幅疆域圖。臣曾見過兵部收藏的前人所繪之疆域圖,不但錯處甚多,更遠不及此圖詳盡。這該是他以原圖爲本,參考了歷年來兵部所藏各地方圖志,綜合繪成的……”細看雲南一省,參考的正是爹爹當年所繪之雲南地圖。

皇帝走到她身旁,傾過身子,手指圈點着地圖上的幾處,說道:“晏臨戰呈上這幅疆域圖時奏道,說這裡、這裡和這幾段,在參考的幾份地理圖冊中分歧甚大、無法確認;還有這幾處,兵部並無地圖可查。他已奏上本章,願親自前去實地遊歷考察,說是要在有生之年內,爲朝廷繪製出一份完整的疆域圖。”孟麗君點頭讚許道:“這是師韓平生所願,於朝廷也是一樁極好之事。皇上可是准奏了?”

皇帝笑道:“朕自然准奏,還預備給他一道旨意,許他便宜行事。只待年後,他便要動身了。”目光轉過,望着圖捲上的萬里錦繡江山,又看看身側神采飛揚的知心愛人兼股肱重臣,心頭升起一股豪邁之氣,慨然道:“明堂,還記得劉捷叛亂時你在宮裡對朕說的話麼?你說‘微臣願鞠躬盡瘁,輔佐我主江山萬年永固,社稷黎民喜樂安康。’愛卿,朕知道你有濟世治國的宏才大願,卻不願你一力承擔這副千鈞重擔,更不要你爲了這個而鞠躬盡瘁。朕……朕願與你並肩攜手、齊心協力,一同令這萬里江山內的千千萬萬黎民百姓安居樂業,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皇帝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語,只覺長久以來懸在胸口上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定,心中一片安寧平和。以他的脾性,其實並不喜歡、也不稀罕這九五至尊的帝王寶座,可惜先帝就只有他一個皇子,又是嫡出,自出世以來便註定要繼承大統。倘若先帝還有別的皇子,他一定更樂意做一位逍遙王爺,不涉朝廷政務,成日只在王府裡和二、三知己吟詩聽曲、飲酒賞畫,樂得個瀟灑自在。因此登基之後,他也曾有過荒廢朝政、寵信奸侫的荒唐之時。而近年來,尤其自平定劉捷叛亂之後,他痛改前非,勤政愛民,可是這些改變,說到底不過是因爲他終於意識到了身爲帝王所不容推卸的責任和義務,卻並非是出自內心深處的由衷喜愛。然而從眼前這一刻起,他料理繁瑣冗雜的朝政公務,再不僅僅是出於那沉重無比的帝王責任,更是爲了實現身旁伊人一向的心願,從此便是千辛萬苦,他也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孟麗君含笑凝望着皇帝,她早在第一眼見到這份“生日禮物”時,便已明白了他的心意。這時君臣二人並肩立於圖前,兩道目光交織融合在一起,彼此心意相通,再也無須贅言。過得片刻,目光又一齊轉向畫卷,鍾靈神秀的萬里山河盡入眼簾……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打破了殿內寧靜和諧的氛圍。皇帝眉頭一皺,正要開口發問,一條瘦小的身影忽然闖進殿來,口中一迭聲喚道:“太傅!太傅!”卻是晉王世乾。他一見到孟麗君,立時撲了過去,扯住她衣角,忍了多時的淚珠兒再也止不住流下,已是“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孟麗君大驚,忙蹲下身子扶住世乾。權昌急匆匆跟進殿來,見了這般情景,忙剎住腳步,垂手道:“老奴該死。晉王殿下聽說酈丞相回京,非要即刻見到太傅,老奴阻攔不住……”皇帝揮手道:“罷了。你下去罷。”權昌退下。

皇帝見世乾小臉通紅,哭得極爲傷心。這孩子向來乖巧伶俐,自懂事以來,還從未見他如此大哭過。又見孟麗君正輕拍他後背,一面替他揩拭眼淚,一面溫言細語地小聲撫慰,先前的些許不快早已拋開,也蹲下身子,柔聲問道:“乾兒,你這是怎麼了?”

世乾聽到父皇聲音,小小的身子一震,擡起淚眼,這纔看見父皇也在殿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住皇帝的腿,哭道:“兒臣……求……求父皇答允……讓……太傅去給母妃……治……治病……”皇帝皺眉道:“溫妃病了麼?自然會有人去傳太醫進宮把脈診治,哪裡用得着勞動你太傅?”

自孟麗君拜相後,皇帝便另點了吳應兆等四人,教授晉王日常功課,亦加了太傅之銜。孟麗君太傅之位不變,卻不再行日常教導之責,只是每日和世乾見上一面,考察督導他功課。世乾稱吳應兆等人爲“吳太傅”、“孔太傅”,若是不加姓氏,直稱“太傅”,指的則必是孟麗君。

世乾含淚道:“不是興慶宮母妃……是……是……是……冷宮裡……的母妃!”皇帝聞言登時臉色一沉,站直身子,斥責道:“乾兒,朕幾時許你去冷宮的?這些個大膽的奴才,竟然……”

世乾擡起小臉,昂着頭回道:“不關奴才們的事,是兒臣自己偷偷跑去冷宮的。我都已經去過好幾次了,父皇若要責罰,兒臣甘願領受。可是……母妃……”緊繃的小臉立時垮了下來,又流下眼淚,抽抽噎噎地道:“……母妃病得厲害……我方纔去冷宮看她,她……她……閉着眼睛……怎麼喚也不答應……小田子說……哦,不是……是我、是我自己瞧她只剩下一口氣了,就趕忙跑出來找人……”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傅,哭着求懇道:“……兒臣聽說太傅的醫術,比太醫院的院正還要高明得多,一定能救活母妃……求父皇和太傅答允,讓太傅這就去給母妃治病……”說罷重重地磕下頭去。

皇帝眉頭緊鎖,思忖片刻,道:“乾兒,你先起來。”世乾不敢違拗,答應一聲,老老實實地站起來,眼巴巴地望着太傅,一雙小手兀自緊扯住她的衣角不肯鬆開。孟麗君看他這副模樣,心頭一酸,擡眼向皇帝望去,正值皇帝的目光也望了過來,心中似有決斷,問道:“明堂,你意下如何?”

孟麗君奏道:“晉王殿下事母至孝,令人感動,雖系未得旨意、擅入冷宮,還請皇上念其孝心一片,不予責罰。微臣嘗爲醫者,素知人命無貴賤窮達之分,皆重於泰山。微臣請旨,願往冷宮,爲李氏治病。”

皇帝頷首道:“既如此,便有勞愛卿辛苦了。”高聲喚道:“權昌!”權昌進來,道:“老奴在。”皇帝道:“傳朕旨意:後宮中人一律迴避。你這就引酈丞相和晉王去冷宮。李氏若還有救,命太醫院不遺餘力,奉上最好的藥材。”

權昌聽得殿內動靜,已然猜知緣由,躬身道:“老奴領旨。”他在宮內四十多年,自皇帝出世起便一直貼身服侍,又做了二十餘年的大內總管,引路這等尋常小事,早已不必他親自出面,自有下面的小太監去做。然而此番卻是引當朝丞相,去替貶入冷宮的妃嬪治病,這等奇事歷朝歷代皆是聞所未聞。皇帝的心思究竟如何,權昌甚爲明瞭,自然知道輕重緩急。匆匆傳下聖旨,又嚴令小太監不得走露風聲,帶着兩個心腹,揀一條幽僻小路,親自引了孟麗君和晉王世乾來到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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