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又是一年陽春三月,花紅柳綠,春色宜人。
三月初三,相傳是王母娘娘壽誕,傳說這一天,王母娘娘會在崑崙山瑤池仙境舉辦蟠桃盛會,廣邀各路神仙前往赴宴。各處道觀這日均會舉行盛大道場,善男信女供奉花果,焚香許願,虔誠叩拜,據說頗爲靈驗。民間各地這時也會自發舉辦廟會,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熱鬧非常。
這日清晨,一騎黑馬風馳電掣地馳過昆明城,在城北提督府大門前,馬上騎士“籲——”的一聲,用力勒住馬,那馬神駿異常,低嘶一聲,人立而起。騎士翻身下馬,他約莫四十歲年紀,衣服上血跡斑斑,左臂右腿上兩處傷口,雖然略作包紮,但馬上顛簸,傷口早破,鮮血不斷滲出,一滴滴滴在地下,他卻看也不看。他翻下馬背,右腿登時一軟,摔倒在地,隨即艱難爬起,拖着右腿,蹣跚着敲開提督府大門。
孟和開門見此情形,不由一怔,還未開口,那人附到他耳邊說了一句話,隨即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孟和忙將他抱進府內,又牽過黑馬,關上大門,只餘下門外一衆百姓猶自議論紛紛。
葉蓉娘聽得消息出來看時,認得那人姓傅名歸人,乃是當年皇甫敬貼身四家將之一,二十年前兩家親如一家,自然認得。忙問孟和,孟和答道:“小人聽見敲門去開時,他便是這副模樣。他在小人耳邊說了一句:‘京城皇甫府家將求見孟小姐,有十萬火急消息稟報。’便暈了過去。”葉蓉娘知道事關重大,一面命孟和將傅歸人扶入廂房,一面令丫鬟去請小姐。
孟麗君聽丫鬟說完,吩咐榮蘭捧上藥囊,戴上蘇映雪準備的紗帽,來到廂房。她這幾個月來一直憂心忡忡,自生日之後,爹爹便再無書信傳來。一個月前,下人稟告說昆明城裡涌入大批貴州難民,聽他們說貴陽城破,朝廷軍隊吃了敗仗,貴州全省已然淪入了叛軍手中。如今兵部尚書呼延宏老將軍親領十萬大軍,駐守在雲貴川三省交界處,要與叛軍決一死戰。但問起雲南孟提督的下落,卻沒一人說得清楚。有人說孟大人在貴陽城破之日,已經爲國捐軀了;有人說孟大人中了圈套,教叛軍俘虜了;還有人說孟大人早料到貴陽城守不住,擺下空城計,已經脫身出來,和呼延老元戎合兵一處了……孟麗君心中焦急,她知爹爹手中兵少,能將貴陽城堅守住四個月,已然極爲不易,否則朝廷哪有時間來集結十萬大軍。但爹爹究竟是生是死、是否被俘,卻無從可知。如今京城皇甫府家將求見,皇甫伯父乃是兵部侍郎,消息自然靈通,想必是探得了爹爹下落。
孟麗君瞧見榻上昏迷不醒的傅歸人,不由秀眉微蹙。她一眼便瞧出,傅歸人負了極嚴重的外傷,傷口上只是草草包裹一下,連血都未能止住,隨後一路顛簸,外傷未好,又添內傷。若是常人,失了這許多血,早就堅持不住了,但他武人出身,身體健碩,硬是一路撐了下來,等到了孟府,心裡一寬,便再也撐不住暈過去了。
孟麗君寫下方子,吩咐人去抓藥,又道:“倒一大碗水來,加一勺鹽。”取出銀針,在傅歸人左臂右腿處各下一針,以緩血行,又在他風池、人中、眉衝三穴各下一針,片刻,傅歸人醒了過來。孟麗君道:“先別說話,你失血太多,把這一碗鹽水喝了再說。”傅歸人失血過多,早已口渴難耐,依言喝過水,四下一望,見一衆丫鬟僕婦如衆星拱月般圍着一位頭戴紗帽的小姐,正是方纔說話之人,啞聲問道:“你可是孟府小姐?”孟麗君頷首道:“正是。”傅歸人道:“小將是京城皇甫侍郎府家將傅歸人,請小姐屏退雜人。”的
孟麗君令衆人退下,只留下葉蓉娘一人,傅歸人十數年前見過葉蓉娘,認得她是孟夫人的貼身侍女,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層層油紙,取出一封書信,信封上寫着“孟小姐親啓”五個大字。葉蓉娘接過,遞給孟麗君。孟麗君拆開信,見上面寫道:“敬呈麗君小姐妝次:孟叔父平叛失利,兵敗被擒……”孟麗君腦中“嗡”的一聲,她這些日子雖也曾隱約想過爹爹只怕凶多吉少,但未得確切消息,總存有僥倖之心,萬事朝着好的方向去想。定一定神,繼續看下去:“……現貴州巡撫彭如澤上表朝廷,誣陷叔父私通反賊、縱逆投敵,聖上龍心震怒,嚴旨御林軍即刻啓程,前往昆明抄拿孟氏滿門,提解上京。投書人傅歸人乃我父子心腹家將,望小姐接書後速隨來人一同上京,免遭囹圄之禍。皇甫少華親筆。”
孟麗君宛如晴天一個霹靂,雙手顫抖,將書信再看一遍,登覺天旋地轉,難以相信天下竟有此事:爹爹忠義爲國,血戰半載,不幸兵敗被擒,如今生死未卜,朝廷居然聽信讒言,不辨忠奸是非,竟要抄拿忠臣滿門。葉蓉娘見她看過信後嬌軀微顫,卻不說話,急忙問道:“信上怎麼說?”孟麗君強忍悲傷,將信上所言一一告知,葉蓉娘又驚又悲,早已撲簌一聲落下淚來,泣道:“老爺被擒了?!這……這……”又罵道:“那天殺的貴州巡撫,我家老爺與你往日有何仇怨,竟敢謊奏朝廷、陷害忠良!”
傅歸人見她看罷書信,說道:“小將臨行前,我家少爺不放心,只因消息來得遲,朝廷的欽差已先我兩日出發了,怕我追趕不及,將他腳程最快的大宛良馬‘追月’給我代步。小將這一路上馬不停蹄,緊趕慢趕,終於三日前在四川奉節城郊追上了欽差一行人。但不想其中有一人本是國丈府家人,認得小將,於是惡鬥一場,小將受了點傷,逃了出來,日夜兼程,趕到昆明。只怕他們因此有所警覺,這兩日定會加緊趕路,說不定明日便到。請小姐立刻收拾隨身衣物,今日便即起程,否則只怕來不及了。”
孟麗君和葉蓉娘都是一驚,想不到這麼快就要動身。葉蓉娘知道事關重大,止住泣聲,望向孟麗君,等她示下。孟麗君微一思忖,斷然道:“好,我這就走。”傅歸人大喜,他先前還生怕孟小姐不知情形嚴重,兀自死守禮法,不肯輕易離府,原本還預備了大段言辭來勸說,不想孟小姐雖是女流,但快人快語,一言而決,再不用自己多費口舌。
孟麗君吩咐葉蓉娘道:“傳令映雪、榮蘭,收拾衣物細軟,所有沉重物件一概留下。教阿和去備兩輛馬車,候在府外。蓉姨你再將府內所有家人僕婦的賣身文契都找出來,散還給他們,每人再發二十兩銀子,讓他們即刻離開昆明城,走得越遠越好,免受牽連。”葉蓉娘正待出去,孟麗君又道:“問問剛纔的藥抓好沒?教阿平進來給傅將軍上藥包紮。”
傅歸人忙道:“小將的傷不礙事,不敢勞動小姐費心。”孟麗君正色道:“將軍這話就見外了。你千里奔波,傳遞消息,身上的傷便是爲我孟府所負,上藥包紮那是分內之事。”傅歸人便不再言,葉蓉娘依令匆匆去了。
孟麗君又道:“麗君如今是待罪之身,倘若離家出逃,朝廷必會懷疑有人走漏風聲。將軍適才言道,你在路上被國丈府家人認出,不知此事是否會牽連皇甫伯父一家?”傅歸人一驚,他向來性子率直,還不曾想到這些,聞言悚然道:“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孟麗君道:“好在將軍與他們相遇在奉節城郊,回京後只消隨便捏個理由,便可搪塞過去。只是,將軍千萬不可在昆明久留,萬一被人發現,日後定難脫身,必要累及皇甫伯父,麗君便百死不能贖其罪了。我已吩咐下人備車,將軍換好藥後便請乘車先行一步,麗君隨後便到。”
傅歸人心底暗贊孟小姐心思周密,片刻之間便將諸事安排得有條不紊,卻不禁猶疑道:“那怎麼行?小將臨走前,老爺少爺千叮萬囑,命我一定要將小姐平平安安地接回京城。留小姐一人在後,無人照顧,那可萬萬不成!”孟麗君道:“我乳孃母女與我親如一家,定要同行的,另有一貼身丫鬟,無父無母、無家可歸,也是要一起走的。”傅歸人道:“四個女流,沒個男人保護,教小將如何放心?”只聽一個聲音插話道:“小人情願留下護送小姐。”原來是孟平抓好藥進來,聽見他們說話。
孟平走進來,向孟麗君躬身道:“老爺當日離府前就曾暗地吩咐過小人,日後如有兇險,命小人一路小心護送小姐,去京城投奔皇甫老爺。”孟麗君心頭升起一片暖意,暗道:“爹爹原來早就料到今日之事。”隨即一酸:“爹爹既料到今日之事,便是早料到他自己會身遭不測,他……他率軍出征,這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啊。”
既然有人隨行照顧,傅歸人自無異議,當下與孟麗君約好,在川滇交界的湯郎鎮會合,隨即順長江而下。孟麗君吩咐孟平替傅歸人上藥包紮好傷口,隨即送他出城。
出了廂房,孟麗君將告急書信收在袖內,取下紗帽,聽見府內一片雞飛狗跳的嘈雜聲音,間或夾雜着幾聲哭泣,回想起往日的寧靜生活,不覺悵然。自己此番離家出逃,朝廷定會張貼告示,畫圖緝拿,從今往後,自己便再不是提督府內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了,而成了路邊街旁人人議論的朝廷欽犯。便縱然一路平安地到了京城皇甫府,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個可憐人,還要日日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但如若不逃,欽差一到,闔家滿門都要拿下,裝入囚車,一路解送京城,似這等羞辱,自己如何受得?絕無束手就擒的道理。若是別的閨閣小姐,這時或者一死了之,要博一個節烈的名兒,但爹爹本是蒙冤不白,遭人陷害,自己豈能如那些無知女子,一味尋死?只盼過了今日,徐圖將來,總要想方設法,還爹爹一個清白之身。
忽然想起一事,心中立時有了主意,再一細思,確然可行。又記起明珠堂裡爹爹孃親的畫像,心道:“孃親的畫像,豈能容他人褻瀆?便是爹爹的畫像,也不能落在那些人手裡,但我又無法將畫像隨身帶走,不如索性毀了,日後再依記憶重新畫過便是。”來到明珠堂,將牆上孃親爹爹的畫像取下,放在炭盆裡點燃燒了。又取下自己的那幅水墨仕女圖,也待焚燬,忽然心念一動,憶起去年畫這副圖時,蘭兒曾經戲言說畫得不像,日後若有人依圖找人,是一定找不到的,自己那時還斥她胡說,不想竟成讖言。提筆蘸墨,在圖上隨手改兩筆,原本空靈清雋的神韻立時全失。當日作畫時只重神韻,形體本就不像,如今神韻一失,任誰也不會相信自己便是畫中之人。將畫像放入炭盆,小心燒去邊角一片,故意留下提了下款日期的另一角。又將畫像橫在炭盆灰燼之上,造出一副想要燒燬畫像、卻於匆忙之中未曾燒完的假象。
來到碧鬆堂,裡面早已亂作一團,衆人見小姐到來,都止住悲聲,靜候小姐吩咐。葉蓉娘拭淚道:“小姐,府裡一共有三十七名家人,賣身文契都已發還。其中阿平是要一路護送小姐的,我和雪兒母女自然也要跟着小姐。其餘人等也有願意走的,也有願意跟着小姐的,還請小姐示下。”孟麗君轉頭問榮蘭道:“蘭兒,你呢?”榮蘭上前兩步,跪在地下流淚道:“婢子情願一生一世跟隨小姐,求小姐不要趕走婢子。”孟麗君扶她起身,她卻不肯,只一味磕頭,孟麗君嘆道:“你若跟着我,一路餐風宿露、辛苦萬分,也就罷了,還要頂着欽命逃犯的罪名,這些你可都想過了,再不後悔?”榮蘭道:“小姐待婢子恩重如山,婢子無怨無悔。”孟麗君道:“好。我原本便要帶你走的,起來罷。”榮蘭再磕一個頭,這才起身。
榮蘭才一起身,便有碧草、香茗、綵鸞等七八個丫鬟及孟和等人跪倒在地,齊聲道:“奴婢等都願跟從小姐。”孟氏一家素來寬待下人,下人們感恩戴德,大都不願於此危難之刻離去。孟麗君道:“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們四個女子,一路已夠顯眼了。你們幾個,都是有親可投的,便四散了各自投親去罷。你們都知道,老爺是受了朝廷冤屈的,但這不白之冤終有昭雪之日,到那時,我便打開孟府大門,再召你們回來!”衆人聽了這話,一面流淚一面叩頭,從葉蓉娘手裡接過銀子,一一散去了。
孟平送傅歸人出城後迴轉,孟麗君令他守在府門外,一有動靜,立時進來稟報。將葉蓉娘母女及榮蘭召到幽芳閣,問道:“衣物細軟可都收拾好了?那柄碧玉如意是個信物,可要好生收起。”蘇映雪指着牀上三個大包袱說道:“都收好了,碧玉如意娘貼身帶着。但那些古玩字畫,都不帶走麼?”孟麗君道:“性命要緊,銀錢夠我們幾個從昆明到京城的花銷就行了。”葉蓉娘暗暗搖頭,心道:“小姐金枝玉葉之身,不知世道艱難,這一路進京,萬里迢迢,不多備些銀子怎成?就算日後在皇甫老爺府上安頓下來,哪一項開銷不得花銀子?好在這些珠寶細軟,變賣摺合了將就也夠我們幾人半世所需。”
孟麗君踱了兩步,說道:“我有一個主意,覺得可行,你們看如何?我們一行五人,就只孟平一個男人,多有不便,四個女子,忒也招人注意。我和蘭兒從前曾經女扮男裝過,用‘易姿丹’掩去膚色容貌,便絲毫不引人注目,不如我們就扮做男子,我算是蓉姨的外甥,蘭兒是我的書僮,一家子進京投親去。怎樣?”
蘇映雪和榮蘭自無異議,葉蓉娘卻道:“我們自然一路僱車船上京,小姐怎好拋頭露面,不如讓雪兒扮做男子好了。”孟麗君心頭一熱,知道葉蓉娘事事爲自己考慮,卻搖頭道:“蓉姨你自然知道,雪妹溫柔靦腆,和人說句話也會臉紅,如何扮得像男子?再說,我和蘭兒都不曾裹小腳,便是在外面走動,也無妨礙,雪妹自幼裹了小腳,走兩步路腳也會痛,扮做男子,那怎麼成?我如今已是朝廷的欽命要犯,再不是從前的千金小姐了,事有輕重緩急,便是拋頭露面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於是找來從前改裝時的衣物,孟麗君知道此番非比尋常,若被揭穿只怕性命堪憂。她精通醫術,自然明白男女體態有別,便取來白布,緊緊束住前胸,纏寬腰圍,墊高雙肩,用溫水化開“易姿丹”,敷在頭頸、手背上,又取過一小塊麪糰,用餘水染成焦黃的膚色,粘在喉頭假充喉結。孟麗君不曾穿過耳洞,倒無此慮,用麪糰末粘在榮蘭的耳孔處。主僕二人打扮完畢,換上男裝,對鏡一看,再無半點破綻。
命葉蓉娘母女也換上普通下人的衣衫,又令榮蘭收拾出幾套男裝,孟麗君取出藥囊,另打一個包袱,將“凌霜”短劍放在懷裡,以備防身。向葉蓉娘等道:“我和傅將軍約在川滇之交的湯郎鎮會合,再順長江東下。路上萬一走散,便到湯郎鎮會合。”看辰光已是未時,想起尚未用午飯,先前忙碌,還不覺得,現下方覺腹中飢餓。府中下人已經走光,葉蓉娘從廚房裡找來些糕餅點心充飢,又給孟平送去一份,將餘下的包起,以備路上食用。
站在紅漆大門前,孟麗君回頭望向門上匾額“提督府”三個鎦金大字,回想起十五年來在此度過的歡樂時光,心中暗暗許下重誓:“孟麗君有生之年,定要昭雪爹爹冤屈,光明正大地回到這裡!”
葉蓉娘虛掩上大門,四人登上馬車,放下車簾。孟平坐在前面駕位上,長鞭一甩,駕車向北門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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