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奎璧滿腔歡喜地從父親居處出來,只覺心癢難搔,直恨不得立時找個人來傾吐胸中的喜悅之情,但記起爹爹囑咐,不敢胡亂和人混說,略想了想,擡腳來到母親居住的後院佛堂。
他打起簾子進去,才入偏廳,就見妹妹劉燕玉坐在案前,似在替母親抄寫佛經,躡手躡腳走過去,忽然作聲笑道:“妹妹這一筆字跡,越發端正了。”劉燕玉一驚擡頭,忙站起身來,見他一副春風滿面、喜不自禁的模樣,只道是爹爹允了他親事,襝衽福道:“燕玉恭喜大哥娶得如花美眷。”
劉奎璧一怔,隨即知她誤會,正要解釋,卻見母親扶了丫鬟從內室走出來,問道:“璧兒,你爹爹果真答允你的親事了?”劉奎璧挨着母親坐下,掩不住滿臉笑容,道:“爹爹說要替孩兒將曲小姐娶來作妾室。至於正室妻房嘛,母親想必不知,原來爹爹早已爲孩兒選定了一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
顧氏重重地“哼”了一聲,橫他一眼,怒道:“我有甚麼不知道的!只是懶得聲張罷了。那賤人都已死了十年,他到此刻還不肯斷了這份心思!他這輩子娶不了那賤人,便千方百計想要自己兒子娶了她女兒,這等沒出息的癡念,傳出去沒的惹人恥笑。”
劉奎璧又驚又奇,聽母親的口氣,應是知道內情。他自小便畏懼父親、親近母親,父親不肯多說,他也就不敢多問,現下母親既也知曉,忙纏着問道:“原來母親也知此事。既如此,還求母親告訴孩兒,這位孟麗君孟小姐,究竟是怎樣……”
只聽“啪”的一聲響,將他話語打斷,母子二人一齊擡頭,卻是劉燕玉抄寫經文時不慎失手,將毛筆跌落地下,便也不以爲意。劉燕玉俯身拾起筆,努力平復下驚亂無措的心緒,告罪道:“女兒一時失手,驚擾了母親和大哥。”
顧氏數落道:“女孩兒這等毛手毛腳的,將來嫁出去如何能爲夫家持理家事?到時可莫要丟了我們國丈府的臉面。不過說也難怪,到底是在蓬門小戶里長大的人,相貌縱然生得標緻些兒,卻哪裡比得上我的燕珠孩兒那般端持大方?”劉燕玉含笑答道:“母親說得是。姐姐是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后娘娘,一舉一動自是端莊得體,燕玉怎敢同姐姐相提並論。”
顧氏聽這話順耳,便也不再爲難於她,道:“好了,今日就抄這些,你回自己房裡去罷。”劉燕玉笑道:“再有一小段,這卷《金剛經》就抄完了。母親過幾日要去庵堂還願,女兒反正也不累,不若索性一併抄完了。”顧氏便不說話,劉奎璧卻道:“妹妹的裙子給墨汁濺髒了,回房換一條罷。母親去庵堂還願,還有好幾日的工夫,要抄寫經文倒也不急在這一刻。”劉燕玉本想借抄經之便多聽一會二人談話,這時卻也無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回到自己房裡。
乳母江氏迎上前來,見小姐一副若有所思的怔忡模樣,又見她裙上濺了一片墨汁,忙服侍着換過衣裙,低聲問道:“夫人又給小姐氣受了麼?怎地好端端地將裙子給弄髒了?”劉燕玉淡淡地道:“不相干,是我自己抄經時失手跌落了毛筆。”將丫鬟飛煙打發出去清洗換下的衣裙,自己坐在牙牀上怔怔地出神。
江氏瞧她神氣不似往日,心下惴惴,湊過來小心問道:“小姐,究竟是怎麼了?眼下沒有外人,你有心事,只管說與嬤嬤聽。”劉燕玉輕嘆一聲,取過牙牀上的枕頭,開了暗格,露出內中暗藏的物事,乃是一隻香囊和一柄畫扇,將那畫扇取出,在手中展開,正面是一幅潑墨秋蘭圖,背面上書詩句:“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江氏見小姐忽然取出這柄當日定情信物的畫扇,雖不知究竟何以如此,卻自以爲猜知她幾分心思,說道:“小姐是在擔憂皇甫公子罷?他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不是聽說朝廷大軍已經攻入雲南了麼?再過得幾個月,皇甫公子必能得勝還朝,到那時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
劉燕玉將畫扇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把玩,過得半晌,才悽然道:“嬤嬤休要自欺欺人了。我家與皇甫公子家乃是死敵,他……若知我是劉國丈的女兒,只怕當初便決計不肯結下這門親事。再說,就算皇甫公子願意,爹爹臉面要緊,又怎肯答允將女兒嫁與仇敵之子作……作二房妾侍?便是私生女也不成的。”忍了半日的眼淚終於滴落下來。又取出暗格裡的香囊,捏在手心,低聲泣道:“孃親,你可知道女兒的難處?你拋下女兒去了,又爲女兒定下這門親事,卻教女兒如何是好?”
江氏也心酸不已,勉強解釋道:“夫人從前原不知道老爺竟是這等的大人物。當年若非太老爺去世,夫人教族人逼迫得無處容身,也不會事隔十數年才帶着小姐來京城尋找老爺,更不會在途中一病不起、拋下小姐去了。”舉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道:“至於小姐的這樁親事,唉!嬤嬤本不該說的,卻不願小姐因此埋怨夫人,瞞了這許久,還是說與小姐聽了罷。那時若非皇甫公子相助,小姐的清白……只怕……只怕……小姐當時暈了過去,皇甫公子不放心留你一人在強盜窩裡,只得將你抱回來,這肌膚相親是免不了的……夫人也是沒了法子,即便知道他早已定下了正室妻房,也只得將小姐許配給他作二房。不過話說回來,那時不知老爺身份,皇甫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又有一身的好功夫,本也是小姐的良配,就只可惜已定了正妻……”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劉燕玉聽到“肌膚相親”這四個字,不由呆了,再聽不見嬤嬤說了些甚麼,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臉上慢慢飛起兩朵紅暈,低頭望向那畫扇的目光中已轉爲滿腔柔情,心底暗自盤算:“我與皇甫公子既曾有過肌膚相親,此生自是非君莫嫁。爹爹若是不允,我便長跪不起,爹爹如要逼迫,我便當一死以全名節。何況皇甫公子得勝歸來時,皇上定有封賞,我若能借機出府與他見上一面,求他上表朝廷聖旨賜婚,到那時爹爹自然不敢逆旨,說不定終能姻緣美滿。”心中也知此事希望渺茫,但既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倒也無所畏懼。心意既定,臉色便恢復如常,伸手將畫扇和香囊放回收好。
江氏這才放下心來,端來一盆清水,替劉燕玉洗過臉,又重新勻了脂粉,對鏡一照,嘖嘖讚道:“小姐這樣的花容月貌,當真世上少有。我瞧當日皇甫公子的意思,對小姐倒有十二分的歡喜中意。聽他說那正室妻房原是出世前兩家父母指腹爲婚所定,二人從來不曾見過面,感情自然淡薄。小姐的人品相貌是皇甫公子親眼見了的,日後嫁過去,小姐必受專寵,只除名份略差些,其餘哪樣不比正室強?”
劉燕玉正望着鏡中自己的如花嬌容,忽聽得嬤嬤這話,記起最初的疑竇,忙問道:“嬤嬤你還記不記得,那日皇甫公子說起,他那未婚妻子,名字可是喚作孟麗君?”江氏想了想,說道:“我只記得好像是姓孟,喚作甚麼名字麼,那可記不得了。”又問:“小姐怎麼忽然想起這個?”
劉燕玉道:“不過聽嬤嬤提起,隨口問問罷了。”心道:“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原也不少,哪會如此湊巧便是同一人呢。其實是不是同一人,本來不干我事。但聽爹爹和大哥的口氣,這個孟麗君是個麗容無雙的絕色美人。有道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倘若世上真有這麼個美人,又當真是皇甫公子的元配,日後他哪裡還會將我放在眼裡?”想到這裡,重又勾起先前在佛堂乍聽到“孟麗君”這三個字時的惴惴不安之心,思來想去,忽然記起一事,暗道:“是了,記得皇甫公子曾經提過,他那未婚妻乃是雲南人氏。不如我明日去大哥那裡探探口風,也省得總爲此事鬧得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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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太師府熱鬧了一整日之後,終於賓客散盡。
孟麗君周旋應酬了一日,也倦得緊了,攜了蘇映雪,乳孃蕭氏抱着孩子歸郎,一併回到弄簫庭。歸郎早在蕭氏懷中熟睡,孟麗君便吩咐衆人各自回房歇息。
孟蘇二人寬衣躺下,蘇映雪忽然“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孟麗君也還未睡着,問道:“想起甚麼可笑事情了?”蘇映雪道:“今日這話終於有人當衆問出來了,官人答得可當真巧妙。那孔大人說道:‘酈大人相貌俊美無雙,酈夫人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可怎麼這孩子的容貌竟一點也不象爹孃呢?’”孟麗君微笑道:“孔倫此人脾性魯莽,說話直爽,爲此可沒少得罪人。這樣冒冒失失的話,也只有他這樣的人,纔會當面問出。不過也好,我今日當衆答了,省得日後再有人瞎起疑心。”
蘇映雪道:“官人答道:‘這孩子容貌雖不似爹孃,卻十分肖似他祖父。我的相貌原是男生女相,本非祥事,不得不遮掩了十數年。便是如今,朝中還有人藉此譏諷於我。若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毀,我早想拋卻了這副臭皮囊。當初夫人有孕時,我便在菩薩座前許下誓願,唯願孩子相貌平常,莫要如我這般纔好。菩薩果然靈驗,歸郎生就如此相貌,正是如我所願。’”
孟麗君聽她將自己話語一一道來,疑惑道:“你方纔也誇我答得巧妙,這話有何可笑之處?”蘇映雪忍笑道:“官人卻沒瞧見,你說到要‘拋卻這副臭皮囊’的時候,廳中可有數十人臉色大變。”
孟麗君莞爾道:“原只是隨口一句戲言,不想竟有人當真。我雖不稀罕這副容貌,也確實因此惹下了不少麻煩,卻倒還不致爲此毀損自己身子。”說到這句話,觸及一件心事,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蘇映雪知她心意,問道:“官人可是在擔心安平公主?”孟麗君道:“不錯。我正爲此事煩惱:公主似對我……心有所動。我近來已再三迴避,只求儘量不與她相見。但皇上前日下旨,任命我爲晉王太傅,此後少不得要時常入宮。公主倘若有心,只怕我難以躲避。”
蘇映雪勸慰道:“官人不必過於憂心。公主是太后和皇上的心肝寶貝,脾性素來嬌縱,說話做事從來無人膽敢違拗。只怕當初正是因爲你一再違拗於她、待她與衆不同,這才導致她對你另眼相看。依我說,如今你越是躲着她,她便越發不肯罷休。官人還不如也如旁人一般待她,過幾日等她自己膩了,自然會丟開手。到底她也知道你是有妻室的人,她金枝玉葉之體,日後婚配,自有太后皇上爲她千挑萬選地招選駙馬。”
孟麗君聞言恍然,喜道:“雪妹所言極是。我怎地如此糊塗,竟沒想到這個釜底抽薪的好法子?”蘇映雪柔聲道:“官人哪裡糊塗,不過當局者迷罷了。你是做大事之人,朝中事忙,怎會有工夫想這些兒女私情?再者你久扮男子,行事想法都與閨閣女子迥異,猜不到公主女兒家的心思,也屬正常。”最後一句話,貼在孟麗君耳邊輕聲說出。
孟麗君自前日接到聖旨,心中既喜且憂,所憂者便是此事,現下腦中豁然開朗,心下十分歡喜,側過身子,拉了蘇映雪的手,悄聲道:“說到兒女私情,上回我和你說的那件事情,你考慮得怎樣了?”
月光從紗窗透入,斑駁的樹影映在窗上,隨風擺動。蘇映雪微微垂下頭,半晌才道:“哪件事情?我可記不得了。”聲音細若蚊鳴。孟麗君若非就躺在她身側,恐怕也聽不清她究竟說了甚麼。月光映照之下,只見她一張芙蓉粉面上滿是羞意,如能瞧得見,只怕她連耳根都羞紅了。
孟麗君知她素來臉皮子薄,但此事關係她的終身大事,不可不問,輕聲道:“你我姐妹知心,此事我一直記掛心中、時刻不忘。這一年多來,我發覺梅昭如對你實是一片深情,便是如今你我有了孩兒,他對你依舊癡心不改,不過將之深藏於心。此人人品才華、相貌家世,都與你十分般配。他這一片真情,連我都瞧出來了,我不信你竟對此一無所知。”
等了一會,聽她不肯說話,又道:“我知你心裡顧忌甚麼,定是擔心此舉恐會揭穿我的女兒身,又或是想‘小姐都未成婚,我自然要陪着小姐’。這些且都拋開不說——我到時自然有遮掩的好法子,你別擔心——你我虛鳳假凰,於我而言,我能掃平叛亂、相救爹爹,更能得以施展才華,若能如此男裝一世,我歡喜高興還來不及,更不會覺得絲毫委屈。雪妹你卻不同,你溫婉賢淑、嬌弱柔善,原是要人疼愛呵護的。當初你肯替我遮掩身份,爲的是咱們昔日恩情,卻非你自己的選擇。若爲此事而誤了你的終身幸福,我實在心中不忍。”
蘇映雪聽了這話,心中一驚,悄聲道:“小姐你果真要男裝一世、不願改回女妝麼?你難道當真一點也不想成婚嫁人麼?”孟麗君微微一笑,傲然道:“我如今手握兵部大權,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日後說不定更能封侯拜相,位居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施展自己的滿腹才學,匡扶社稷,調和鼎鼐,輔治乾坤,令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我胸中抱負未展,自然不願輕易改回女裝、成親嫁人。”
話鋒一轉,道:“我說了這許多話,你也該明白我的心意。這樣罷,那件事情,你若願意,甚麼都別說,只消點點頭,我自會想法着手去辦。”說罷凝望着蘇映雪。蘇映雪臉上羞意更濃,過得半晌,終於輕輕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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