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對視一眼,心有默契。皇帝先道:“母后,萬萬不可。皇后若早知叛亂消息,豈會此刻仍逗留宮中?可見劉捷毫不顧念父女之情,倘將她推上城樓,必是死路一條!朕與皇后十載夫妻,她待母后也一向孝順,朕實不忍心將她如此送上絕路。”劉後聞言滴下淚來,皇帝所言字字句句,盡皆化作暖流,匯入她心底深處。
太后卻道:“哀家自也於心不忍,但眼下別無他法,只得如此。皇后爲國捐軀,待平叛之後,哀家自當傳旨天下,旌揚其忠順明德,不奪後位,靈祔太廟,永受子孫後世供奉祭祀……”皇帝抗聲道:“那些不過是人死之後的浮華虛榮,人都死了,還要那些又有甚麼用處?”隨即意識到語氣過激,十分不敬,降下聲調,又道:“母后既說不奪後位,此刻她便仍是皇后之身。豈有將一國之後推上城樓、挾以爲質的道理?”太后斷然道:“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皇帝仍不甘心,還待再勸,一時卻不知該當如何措辭,求助的目光朝孟麗君望去。
孟麗君一早在聽聞李妃獻策之時,心下便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諫阻此事:兩軍交鋒,爲敗中求勝,卻將一個柔弱女子挾至城樓、迫爲人質,希冀以其慨死來激昂士氣,這等慘事,與自己素來唾棄的《烈女傳》中所記種種悲劇,又有何分別?自己決計不可任由如此慘劇發生眼前而不加阻止!
眼見皇帝勸解無效,當下上前一步,出言諫道:“微臣亦覺此事不可。太后千歲採納賢妃娘娘之策,自是希望如此能振奮我軍士氣,然而微臣卻唯恐此舉或會適得其反。”太后“哦”的一聲,探究的眼光望了過來。
孟麗君不緊不慢續道:“微臣擔心,若將娘娘推上城樓,還不必等到劉捷下令動手,就已然寒了將士們一片忠君愛國之心。要知皇后娘娘雖是劉逆之女,卻更是我大元天子成宗皇帝的元配妻子,父女之親再親,總歸親不過夫妻之親。縱然娘娘情願犧牲一己性命,這‘六親不認、滅絕人倫’的罪名,只怕也歸不到劉捷頭上。希冀以此來激發我軍將士同仇敵愾之心,更是癡心妄想,絕無可能。”
劉後聽得孟麗君不計前嫌,竟肯出言替自己開脫解困,大出意料,不由既感且佩,復生慨嘆:骨肉至親的家人,竟不惜將自己置於死地;對自己素來恭順之人,卻偏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到頭來,反是一向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想方設法欲除之而後快的“敵人”,在自己最爲艱難落魄之時,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禁爲從前所作所爲而暗生慚愧悔恨之意。
太后聽了孟麗君所言,也覺有理,一時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問道:“趙卿,你意下如何?”趙衛戎直言對道:“微臣亦覺酈尚書所慮極是。尋常百姓尚有‘一日夫妻百日恩’之說,何況皇上與娘娘有十載夫妻的情分。太后若執意要行此舉,只恐令天下人將皇上誤解爲薄情寡義之人。將士們自當傾灑一腔熱血,誓死保衛太后皇上,不敢勞動娘娘鳳駕。”
太后見衆意一致,已知此計果然於己無益,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走過去,親手取過戎裝,替皇帝一件一件穿戴齊整,完畢之後從上至下細細端詳一陣,讚道:“好個氣宇軒昂的神勇帝王!”反手“刷”地一聲,將皇帝腰間佩劍拔在手上。皇帝駭然道:“母后!”
太后舉劍揮了兩揮,挽起一朵劍花,只覺一股寒氣迎面逼來,笑道:“好劍!好劍!”皇帝又驚又喜,道:“母后竟也學過技擊之術?”太后笑而不答,道:“皇兒這把寶劍,便留在母后身邊。你此去城門戰場,只管奮力殺敵,勿以我等婦孺爲念。傳哀家懿旨:乾清宮外的守衛,也一併調上城樓去,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
皇帝深深凝望太后一眼,道:“就請母后代爲坐鎮乾清宮,靜候兒臣的好消息。”抱拳一禮,毅然回身而去,孟麗君和趙衛戎也行禮退出。但聽得盔甲鏘鏘,靴聲橐橐,已自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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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戎裝披掛,御駕親臨神武門,御林軍將士無不深感君恩,士氣大振。
衆將簇擁皇帝上至城樓,其時已近黃昏,殘陽如血。舉目望去,十輛龐然巨車聳列於叛軍陣前,車上各縛有一根碩大無比的百年巨檜,徑逾六尺,怕不有數千斤重?每輛衝車近旁約有百人,想是一會攻城時負責推動巨車,撞擊宮門。其後便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叛軍兵馬,較之昨夜人數尤多,似已傾巢而動。
孟麗君見此陣勢,心頭一沉,仍然上前兩步,細細查看叛軍陣營。驀地全身一震,喜上心頭,不敢大意,再看一遍,果真如此,不覺喜動顏色,轉身說道:“皇上,趙大人,援軍已經到了!”
此言一出,上至皇帝,下至小卒,人人驚喜交集。皇帝急行兩步來到她身傍,問道:“果有勤王之師到了麼?在哪裡?”孟麗君成竹在胸,指着叛軍前鋒,道:“這十輛擂木衝車,便是援軍。如我所料不差,午門外的十輛衝車,當也是我方援軍。此外,必還有大隊兵馬埋伏在後,阻斷退路,以圖兩面夾擊,令叛軍腹背受敵。”
趙衛戎向叛軍陣營望去,卻瞧不出半點端倪。他雖對孟麗君兵法能耐十分敬服,如此大事,到底還不敢驟然全信,猶疑道:“酈尚書卻怎知援軍已到?”
孟麗君解釋道:“趙大人請細看那十輛擂木衝車,是否可見其頂部在陽光之下發出一層昏黃色光芒?”趙衛戎凝神細看,果真如此,只是那光芒十分微弱,若非聽得酈尚書提及,又是居高臨下地站在城樓上觀看,根本不會留意。
皇帝自也瞧見了,想到先前令人提心吊膽的二十輛衝車竟是友非敵,十分歡喜,道:“原來如此,酈卿神機妙算,這定是你早與援軍約定下的暗號了?”孟麗君微微一笑,道:“‘神機妙算’四個字,微臣實不敢當。微臣並非神仙,哪裡就能料知這二十輛擂木衝車便是援軍?否則早當言明,也不至令太后皇上爲戰事焦慮不寧。這原是微臣在家時常與僮兒議論兵法,曾經提起過一些友軍相認的法門,步兵該當如何,騎兵該當如何,輜重器械又當如何,也曾教過她一些簡單藥物的調配之法。她此番能活學活用,舉一反三,委實不曾辜負我的一片重望。”言下十分欣慰。
皇帝哈哈大笑,道:“酈兵部果然就是酈兵部,麾下一個小小的僮兒,竟也有這般能耐,果真應了‘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句話。嗯,他此番功勞極大,朕定當重重封賞。”忽然想起一事,向權昌道:“快去將援軍已到的好消息稟報母后知曉,免得她老人家憂慮不安。”
孟麗君當下遣人前去午門城樓,果見午門外十輛擂木衝車頂上也塗有同樣記號。既知援兵已到,軍心大定,佈置兵馬,齊聚於午門和神武門內,預計配合援兵,就此將叛軍主力一舉擊潰。皇帝此時原已無留在神武城樓的必要,但他堅持不肯離去,執意要留下親眼觀戰,孟麗君亦覺如此利大於弊,只傳令下去加強守衛,嚴防聖駕有失。
這一戰前後不到兩個時辰,勝負已然分曉。
叛軍還未從擂木衝車驟然倒戈的驚疑慌亂中緩過神來,就已被身後埋伏的二萬騎兵,以及由宮內奮勇殺出的御林軍士兩面圍住,軍心立時大亂。眼見十輛巨車在陣中橫衝直撞,勢不可擋,每一次轟然撞擊,便有數十人身軀或被撞飛摔開、或已碾爲肉泥。又見大隊騎兵鐵蹄翻飛,由後方如切瓜砍菜一般掩殺過來,不覺心驚膽顫,勉強抵擋一陣,已自死傷無數,潰不成軍。餘者見大勢已去,扔下手中兵器就地請降。
皇帝立於城樓,親觀戰局,見叛軍節節潰敗,己方勝局已定,不由龍顏大悅。這日夜間酷熱異常,且無一絲兒風,皇帝在城樓久立,只覺額頭、鼻尖和臉上都是膩膩的一層汗漬,極不舒服,伸手拭時,手指無意間摸到下巴上新泛起的點點鬍渣,不覺一動,側目向孟麗君望去。但見皎皎月光之下,她的面龐光潔如玉,竟比天上的一輪滿月還要皎潔明淨。二人近在咫尺,皇帝看得分明,那張欺霜賽雪的玉龐上更無半點瑕疵,不但冰肌玉骨、清涼無汗,竟連半點鬍渣的痕跡也看不到。
皇帝生性喜愛世間各類美好事物,尤愛欣賞人間殊色。當日殿試第一眼見到孟麗君時,便爲其絕色麗容所驚,其後時常召見,未必沒有想借機多加欣賞其容貌的私心在內。然而此後孟麗君屢建功勳,濟世之才脫穎而出,皇帝對她日漸倚重,不可稍離,君臣相知相惜,十分了解她對這副絕色皮相厭煩多於喜愛的心理,便也儘量不去留意,更不加口舌妄評。這時見了如此一幅玉容月色交相輝映的美景,心底暗贊之餘,卻也不由生出幾分疑惑:“酈卿在宮裡這一日兩夜,指揮戰事,心無旁騖,哪裡還有空分神去留意自己儀表?只是他年紀雖小,到底已是有孩子的人了,怎麼頜下竟會連半根鬍鬚都不曾長出?”
不及細思,聽顧言高聲報道:“天津衛提督林峻,酈尚書書僮榮清、家將段亮,求見聖駕。”皇帝大喜,道:“快宣。”
三人上得城樓,皆是全副戎裝披掛,行過禮後,皇帝道:“平身。”林峻三十出頭年紀,面上頗有風霜之色,抱拳道:“臣等救駕來遲,驚擾聖駕,特來請罪。”皇帝笑道:“朕可不是賞罰不明的昏君,林卿救駕有功,何罪之有?”又問道:“哪一位是酈尚書的僮兒榮清?”
榮蘭初次見駕,不由心下惴惴,偷眼望去,與公子鼓勵的目光相接,定了定神,踏出一步,道:“草民榮清,拜見聖駕。”皇帝見她才只十六、七歲年紀,眉清目秀,身形雖然略嫌纖細,一身銀袍銀甲,反襯得英氣勃發,不由讚了一個“好”字,轉身向孟麗君道:“愛卿的這個僮兒,不論相貌才幹,神采氣度,都頗有幾分乃主之風。”
孟麗君微微一笑,道:“萬歲謬讚了。”走過去,拉了榮蘭的手,問道:“你們這一路可都還好?當真辛苦了。”榮蘭哽咽道:“公子……我們一路緊趕慢趕,唯恐到得遲了……謝天謝地,總算教我見到公子平安無恙了!”真情流露,眼圈已紅。孟麗君輕輕拍她手背,以示慰藉,又向段亮問了幾句話,轉頭向林峻道:“林大人。”
林峻不敢怠慢,抱拳行禮道:“卑職林峻,參見酈尚書。”他自接到兵部虎符,率領所轄騎兵兼程趕來,一路之上都是聽從榮蘭調度,對其兵法計謀以及臨機應變之捷才,都頗感佩服。得知她的一身本領俱是酈兵部親手所教,不由對這位傳聞中“美若謫仙、學究天人”的少年奇才多了幾分好奇,這時一見之下果然大爲心折。
孟麗君道:“林大人不必多禮。方纔這一戰,不知可擒到那反賊劉捷不曾?”林峻道:“方纔有一小股叛軍負隅頑抗,且戰且退,向北而去。卑職等因憂心聖駕安危,急急趕進宮來。已有一隊御林軍及卑職麾下李奇副將率軍追擊了去,料那反賊插翅難逃。”
孟麗君心念一轉,望向榮蘭道:“莫非你們已在城門口布下了伏兵?天津衛三萬騎兵,都已盡數調了來罷?”林峻既驚且佩,只從短短兩句話中,她便已猜知全部佈局,果是兵法奇才。聽榮蘭答道:“東平、南安、西寧、北靜四門,各布有二千伏兵。”孟麗君點點頭,目光越過城樓,向北望去,喃喃自語道:“劉捷此刻唯有一個去處,必是要糾集餘黨,頑抗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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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國丈府外,短兵相接,血光一片。
孟麗君攜榮蘭、段亮趕至國丈府時,外圍頑抗的守兵已被擊潰。然劉捷所蓄死士衆多,又處心積慮早做安排,防守十分嚴密,兼之地形並不開闊,易守難攻,御林軍等人數雖衆,卻只得將其團團圍住,一時強攻不下。
孟麗君觀戰片刻,料劉捷大勢已去,早則今夜,遲則明晨,國丈府定能攻下,如此反不必急於一時,免得多增傷亡,於是傳令下去,暫緩強攻。
過得一會,見遠處馳來一隊人馬,爲首之人正是御林軍副統領蕭漸。依照先前約定,擊潰叛軍主力之後,陳自純和蕭漸二人便各領所轄兵馬,分向東、西兩處搜剿叛軍餘黨,收復京城。
蕭漸見孟麗君也在國丈府外,不覺一喜,行過禮後,將手一揮,兩名軍士押上一人。那人錦衣華服,慢慢擡起頭來,憤恨無比的眼神狠狠瞪了孟麗君一眼,赫然竟是劉捷獨子劉奎璧。
蕭漸稟道:“卑職奉命前去西城,先到大丞相府,不想正見這廝在趾高氣昂地大放厥詞,教卑職出其不意拿了,手下爪牙也盡數拿下。酈尚書但請寬心,樑太師也在大丞相府,他和壽王千歲俱都安然無恙。二位老大人心懸聖駕,卑職已命人護送他們進宮面聖。只是梅翰林爲救護太師,負了些許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卑職得知反賊巢穴久攻不下,此人乃劉賊獨生愛子,若以他爲質,劉賊必定束手就擒。”
孟麗君看了劉奎璧一眼,心底不覺微嘆:“劉捷這一雙兒女,平日身份何等尊貴,不想今日竟先後教人拿住,欲挾持爲質,逼迫於他。這前後原也不過區區幾個時辰,攻守之勢已然迥異。劉捷若知此事,不知會生出何等感觸?”又忖道:“先前我竭力諫阻太后,不以劉後爲質。眼下將劉後換作是劉奎璧,難道我便聽之任之了麼?以至親相逼、血肉相殘這等慘事作爲手段之舉,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採用的。”想到這裡,說道:“蕭大人生擒劉奎璧,自是大功一件。這裡本官自有分曉,大人請回西城。”蕭漸有些納罕,不敢違令,將劉奎璧交由段亮看管,拍馬離開。
劉奎璧等了半晌,不見孟麗君有將自己拿爲人質、逼迫爹爹的意思,不禁鬆了口氣,伸長脖子向國丈府內探頭望去,只盼能見得爹爹一面。
又過了一會,國丈府內忽然冒出滾滾濃煙,隨即一片大亂,似有人在內縱火燒府,不住有人衝出,御林軍士一一拿下。轉眼間火勢漸大,出來的人也越來越驚惶不寧,看裝束像是國丈府的丫鬟下人。劉奎璧教段亮拎住衣領,掙扎不脫,大聲喊道:“爹爹!爹爹!”
孟麗君眉頭微蹙,走了過去,向一個大丫鬟模樣的人溫言問道:“裡面是怎麼了?”那丫鬟驚魂不定,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地道:“老爺……老爺怕是瘋了……好多的血……到處都是……他哈哈大笑個不停,一手拿着幅卷軸,一手提了把明晃晃的寶劍……一劍下去,刺死了二夫人……又砍斷六夫人的手臂……我嚇得一動不敢動,卻不知擋了老爺的路,他手上寶劍一滴滴地滴着血,一步步朝我走來,我只當必死無疑了,誰知老爺一把推開我,走到七夫人跟前……七夫人抱着老爺的腳,哭得和淚人一般……老爺一腳踢翻她,又是一劍……”
孟麗君再問數人,都是如這般說,竟是劉捷喪心病狂,自行縱火燒府,又將七位夫人一一殺死,一衆丫鬟下人畏懼火勢,逃了出來,他竟也不理不睬。
劉奎璧只聽得兩句話,臉色驟變,長嚎一聲:“爹爹!娘!”氣力遽增,只聽“嗤——”的一聲,衣領撕裂,衝至大門口。榮蘭急道:“快拿下他!”守門軍士二人各執一臂,將他拿住,劉奎璧奮力掙扎,不得脫身,眼見火光沖天,將半邊夜空映得彤紅,父親母親顯已雙雙葬身火海,一時悲痛攻心,竟暈死過去。
孟麗君見那火勢極大,已然救援不及,好在國丈府向來勢大,將一整條街獨佔了去,近旁再無別戶人家,倒不虞火勢蔓延開去。擡眼見月至中天,腦中驀地閃過一念:“此刻正是亥子之交,十年前孃親正是這個時辰嘔血亡故的。劉捷這時抱着孃親畫軸縱火自焚,莫非……”心下已然明瞭,暗道:“此人雖十惡不赦,天理不容,對孃親這一片癡心愛戀,倒是二十年如一,至死不變。”聽着“嗶啵”火爆之聲,看着雕樑畫柱、美輪美奐的一座宅院漸漸化爲灰燼,不由微覺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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