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本官不刮窮人的油
“該來的都來了。”
“不來的……便是打定主意,要頑抗到底。”
小軒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響,間或有雨滴墜入池塘的泠泠清音。
李顯穆神色寧靜的聽雨、品茗,蒸騰出一抹霧氣,最後一杯飲盡,手腕輕旋,那素白茶盞便滴溜溜地在壺旁穩穩立住,停下。
起身,正衣。
侍衛無聲拉開門扉,侍女遞上青箬蓑衣,低眉斂目,白嫩指尖靈巧地繫緊頜下的繫帶。
李顯穆大踏步踏入門外連綿的雨幕之中。
“該做正事了。”
唯留下道輕冽之聲,及室中有茶香氤氳。
……
何謂正事?
白蓮教亦或妖術?
自然不是!
所謂白蓮教之事,不過是李顯穆懸在江南頭頂、用以震懾羣僚的一柄無形鋒銳利刃,是不得已之時的最後手段。
至於攪動大明天下風雲的妖術,亦是他借勢壓人、摧折江南氣焰的煌煌威勢。
這二者,如同天上凜凜刀劍,是震懾、威懾,重在懾、而非用!
正事只有一件,便是江南錢糧!
此刻,巡撫衙門的偏廳內,因着天陰沉暗,亭中燭火通明,映照着幾張恭謹的面容。
乃是南京戶部及南直隸等三省府縣掌管賦稅錢糧的要員,俱已投效在座。
衆人心中皆知,不提有幾分爲國之心,單是這位欽差巡撫的煊赫前程,便足以讓人賭一把。
李顯穆亦知,他攜風雨入了廳中,解下青箬蓑衣,步履輕靈走進,環視衆人一遭,而後徑直坐在最上首。
做事前總是要動員一番,李顯穆緩然開口沉聲:“諸位既坐在這裡,便是打定主意要與本官共克時艱了,本官要做的事不容易,但做成了,便必有大好前程。
有些醜話說在前面,以免日後再生出什麼首鼠兩端之心,平白誤了己身,也連累本官。
這江南諸生中,有不長眼的認爲本官位卑言輕,江南巡撫之職也只是臨時差遣,實不足爲俱。
可想必諸位皆知,天子是我的舅舅,太子是我的表兄,英國公是我的岳父,如今雖不是先秦兩漢、魏晉隋唐那等血脈決定一切的貴族時代。
可有這三人在,本官在江南就算是灰頭土臉,最多不過回京城,繼續做清貴之職罷了。
江南諸官生中,有欲要和本官對弈者,實在愚不可及,而諸位則實在有大智慧。”
無論何種時代,擺身份永遠都是最快給予同黨信心的方式。
李顯穆並不是非要用脫離家族來證明自己的愣頭青,他更不介意用自己生來的優勢籠絡人心。
“況且本官是永樂三年的狀元,如今年不過十八,已然列於正四品少詹事,內閣首席華蓋殿大學士。
俗話說,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
諸位既然坐在這裡,想必便知道這個道理,也都知道我話中的意思。”
衆人當然明白。
這些人前來投效,不僅是看中他的前景,亦是看中他強大的背景。
朝中有人好做官。
李顯穆這等直達天聽的背景,本就立於不敗之地,他還頗有能力,和他作對,簡直找死。
隨着李顯穆這兩番話,廳中凝重的氛圍都輕鬆了些許,之前一想到要反刃向曾經的同僚,實在是頗有幾分畏懼。
“今日先將諸位召集過來,乃是有一件關乎國朝的大事,需要諸位鼎力相助。”衆人聞言不由向前傾了下身子,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想,“不瞞諸位,英國公已然被陛下任命爲南征安南總兵官,不日將海陸兩路並進,平定安南!”
一言而落,頓時在屋中激起千層浪!
“朝廷竟又要對安南用兵?”
“永樂七年的財政會議,陛下不是說三年之內不動刀兵嗎?”
“這等大事,先前竟沒有絲毫消息流出,竟未經過朝廷廷議嗎?”
一個個疑問從廳中衆人口中道出。
“三年不動刀兵,說的是不主動出擊蒙古等國,如今安南異動,若朝廷不動刀兵,那方纔平定不久的安南便要重新淪陷異域了,自然不再此範圍之內。”
“安南之事,陛下與英國公、淇國公等宿將以及兵部尚書商議後便已然定下。”
李顯穆爲衆人解惑,敏銳的人已然察覺到了其中關鍵之處,陛下只和兵部尚書商議,卻沒有和戶部尚書商議。
那大軍南征的糧草從哪裡來?
一股不妙的感覺充斥衆人心頭。
下一瞬。
“南征大軍所需糧草,需要就近自江南供給,而本官巡撫江南,除了察查妖術之事,軍糧之事亦是重中之重,諸位要麼出身戶部,要麼於省府中主管錢糧,正是本官的良佐!”
果不其然,有數人只覺眼前一黑,還不等反應,就聽到李顯穆又堅決道:“諸位想必都知曉,於公、於私,本官都不會讓南征大軍的糧草出現任何問題。”
當然如此!
於公,這是皇帝親自交給李顯穆的差使,巡撫江南三省,位高權重,這是何等的寄予厚望,若是真能順利做成,又是一筆政績,至少縮短三年升遷的功夫!
於私,糧草後勤關乎着前線大軍的勝敗之局,英國公張輔是李顯穆的岳父,也是他現在官場上最大的靠山,甚至此番李顯穆在江南,永昌侯等勳貴這麼給面子,也和英國公張輔這位勳貴第一人的存在脫不開干係,李顯穆必然要竭盡全力的支持南征大軍。
江南這份糧草是掏也得掏,不掏也得掏!
衆人又想起李顯穆威壓江南的妖術和白蓮教之事,現在看來,若是江南三省答應他的條件,那一切都可控,可若是不答應,李顯穆被逼急了,必然會大開殺戒!
“今歲運往京城的糧食……”
“運往京城的糧食一粒也不許少!”
李顯穆厲聲打斷了這句話,肅然望向衆人,“江南三省已然和海道漕運衙門所溝通的糧食,一粒也不許少,要全須全尾的運往京城。
倘若能夠動用這批糧草,本官又有什麼必要親自下江南來辦此事!” 衆人面上當即便是一苦,不能動這批糧食,又不可能無中生有,那就只能再開徵稅了。
“撫臺,催逼糧稅,最容易出現大錯,可一定要慎之又慎啊!”
“是啊撫臺,糧食就是百姓的命根子,此番交完糧後,若這麼快就又催逼,必然會有死傷,有礙於撫臺的仁義之名。”
屋中衆人紛紛勸告,總體意思就是一個,百姓家沒餘糧了。
這些年朝廷的大項目一個接着一個,即便是江南也遍地窮鬼,刮不出油水了。
“誰說本官要刮窮人的油水?商人賺錢都知道要賺有錢人的,諸位怎麼會想着從窮人身上刮油水呢?”
衆人皆是一愣,茫然道:“不向百姓徵糧,那從哪裡徵糧?”
“誰有糧食就和誰徵!”
衆人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敢置信,“徵大族的糧?”
“他們有糧嗎?”
“有!”
“那就徵他們的!”
簡短的對話,凝重的廳堂,沉默的衆人,詭異的氣氛。
李顯穆施施然品了口茶,“怎麼,諸位覺得徵不成?”
依舊是一片讓人心悸的沉默,而後纔有一老者,他是南京戶部主事之一,喟然嘆道:“撫臺手掌生死之術,自然不能說徵不成。
況且江南之民,皆是朝廷的順民,哪有不聽從朝廷旨意的道理。
但只讓他們交糧,那不可能,必然要牽連百姓!”
老者一開口,好似打開了話匣子,其餘衆人紛紛道:“是啊撫臺,朝廷總不能直接明搶,該用什麼理由讓大族出糧呢?”
“撫臺想來是不願意用借糧名義的,更不可能買糧,只說要徵糧,必然是不行的,這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明搶是絕不可行的,一個政權運行的根基是秩序,而不是混亂,朝廷帶頭搶,那再也沒人會積累了,只會陷入互相搶略的境地。
現代很多慕洋犬吹西方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可卻不知道,古代中國對私人財產的保護比西方更優越。
大明王朝裡面,沈一石送來賑災的糧食,明面上也不是白送,而是官府要還的。
古代有問題的從來不是財產問題,而是身家性命保不住。
君主專制時代,有連坐制度的情況下,人命比草賤,這裡說的人命不僅僅指普通老百姓,對貴族官員也是一樣,說死全家就死全家。
“除非……”有人沉吟,卻沒有再說下去。
李顯穆明白他們想說什麼,除非他願意不講道理,像無腦歷史小說的主角一樣,直接開殺。
但李顯穆不願意,那麼做,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還是那句話,他不是皇帝,不能那麼幹。
況且,就算是皇帝那麼幹,也會一下將政治環境擊碎,比如洪武年間,政治黑暗到可以比擬嘉靖朝了。
在王朝初年,政治環境爛到那種程度,頗有些不可思議。
再正常不過了,那種無論犯錯,還是沒犯錯,都隨時會死的、究極大逃殺、政治極致壓抑環境,難不成會誕生正常人?
儲君之位穩如泰山的太子朱標都扛不住壓力,英年早逝。
李祺懷有系統,心智又堅強無比的人,知道朱元璋死了,都忍不住要笑出聲,遑論其他人呢?
如今大明朝,經過建文三年、永樂八年的治理,君臣之間、朝廷地方之間,好不容易纔再次產生了政治互信,現在上上下下都相信,如今已然是正常世道了,他突然在江南亂殺一通……
君子可欺之以方!
李顯穆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這句話,他因爲心中懷着整座天下,懷着大明最久遠的政治傳統,而剋制着自己不用那些掀翻棋盤的血腥手段。
若是他沒有後手的話,這算是困頓於蟲豸之手嗎?
李祺望着這一幕,突然想到了讓子彈飛裡面有一句經典的電影臺詞,“好人就該被槍指着?”
而後他又灑然笑出聲,“但誰說我李氏是好人了?
面對良善的百姓,如仙如神,自然是好人;可面對豺狼虎豹,亦有獵槍,如魔如鬼,那可是一等一的惡人了。”
面對衆人洶涌而來如潮水般的退堂鼓,李顯穆只平靜的問了一句,“本官不是商人,不會買糧;不是借糧,不是強盜,自然不會搶糧,更不會去再開苛捐雜稅,讓本就難以飽腹的百姓陷入死地。
本官只拿朝廷該拿的糧食!
諸位皆說要糧只能再開雜捐,是因爲糧食已然收完了,那些運往京城的糧食就是今年江南的糧食,是這樣嗎?”
衆人心中皆是一凜,李顯穆的聲音明明很平靜,可他們卻心中一顫,有種冷然若冰的錯覺,好似有毒蛇盯着脖頸,後頸發涼。
“是啊。”
對李顯穆的問題頗有些茫然,今年糧稅已然徵完,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否則那一船船的糧食從哪裡來的?
總不能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吧!
李顯穆環視衆人,一字一句的厲聲問道:“真的徵完了嗎?朝廷要的糧食,可是十成十的交完了?”
“當……”
方纔說出一個字,剩下的字卻像是突然卡殼了,再也說不出來,一絲絲駭然緩緩浮上面容。
幾乎所有人都如同石化一般,呆呆的一個字說不出來,無神的望向李顯穆。
誰都沒想到江南巡撫李顯穆,竟然會問出這麼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十成十的徵糧稅?
從洪武元年建立大明開始,就從來沒有一年是十成十交稅的!
賦稅每年能收上來八成,當地官員就足以記上優異,收上來六成就算合格,十成十的稅,那得是神仙來收稅吧?
撫臺不可能不知道這個事實,可現在他卻故意這麼問!
所爲何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窮苦的百姓是沒能力偷稅漏稅的,甚至衙門那些該殺的胥吏不多踹兩腳收糧的斛,就算得上是好人了,那缺失的那些糧稅去哪裡了?”
李顯穆厲聲道:“難道不是那些神通廣大的士族,將本該交給朝廷的糧稅藏匿了起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