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劍指顯穆
一行輦自東宮往華蓋殿而去,一路行來,地上自是跪了一地的太監宮女,朱高熾表面懶懶躺在輦上,實際上後背一直緊繃。
李顯穆跟在輦後,打量着左右周圍隨行的楊士奇等東宮屬臣,亦是閣臣,眼底暗含冷色。
遠遠望見自宮門走進幾個黑點,走得近些便瞧見是諸部的堂官,着大紅的袍服,端的是威風。
諸位二三品的大員瞧見太子俱是上前行禮,這些文官大多支持太子,是以朱高熾亦回以笑意,這些時日漢王被派遣往北京先行開路,京中一時頗鬆口氣。
有幾人詫異的瞧了輦後的李顯穆一眼,似是沒想到爲何他會出現在這裡,但又瞧了瞧太子,終究是沒有出聲詢問。
一行人往華蓋殿而去,殿外當值的太監一人往內去稟告,亦有太監緩緩將殿門緩緩推開,連一絲聲音都不曾發出。
踏入殿中,正中自然便是皇帝的御座,兩側根根硃紅大柱撐起這巍峨宮殿,在大柱之後有宮人照看着燭火和香爐,嫋嫋香菸淡淡而出,顯出氤氳之色。
朱高熾在衆人簇擁下往左下的檀木椅坐去,這是皇帝憐惜他肥胖而設置,其餘諸臣則分列殿中兩側,以九卿列在前邊,諸閣臣列在尚書之後,李顯穆則隱於太子之後,默然不語。
不多時朱棣身着一身明黃色寬袍大袖常服自殿後走出,手扶腰帶落座。
羣臣上前三呼萬歲。
朱棣隨意的擺擺手,“諸卿都到了,那便開始吧,今日召集諸卿進宮,是爲衍聖公之事。
這是鄭卿和陳卿給出的處理意見,都看看。”
殿中衆人神情各不相同,默默將前因後果看完後,便大致猜到皇帝大概不願意大動干戈。
否則陳英的處理方式算是比較完美了。
“久不狀告,上官方纔彈劾便立刻反噬,這等奸人實在不可相信,此風斷不可長,是以曲阜知縣孔成林之狀告,不應受理,衍聖公所告之事,交付有司,依法直斷即可。”
諸臣一致同意處理意見,大致上沒有問題,朱棣神色稍緩。
“但孔成林所狀告之事,未必爲假。”禮部尚書胡英突然開口,他的聲音有些慢,帶着一股老成持重的意味,“這些年臣等也聽過一些風聲,有衍聖公不法之事。
請陛下對其申飭,督促他修身齊家,遵守禮法,爲衍聖公府、爲天下讀書人作出聖人表率,以無負陛下教誨之意。”
殿中氣氛又是一變,衆人皆微微眯眼望向胡英,在這等場合中,提出要申飭衍聖公,本就是一種態度。
禮部尚書胡英對衍聖公不滿!
胡英是南直隸人,洪武二十四年進士,和歷史上那位替朱棣尋找建文帝下落的胡濙不是同一人。
永樂四年,曾和孔氏南宗有過聯繫。
在遷都案中,南直隸文人被打擊了一次,李顯穆不確定胡英的親朋有沒有受到牽連,繼而推動此事。
李顯穆瞧了兩眼後便將目光落到殿中另外一個南直隸人身上。
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瑛。
此人性格狹隘,睚眥必報,從他身上更能看出些東西。
陳瑛毫不忌諱,悍然開口,厲聲道:“胡尚書所言正是,微臣主管都察院,以肅風氣爲責,倘若衍聖公不能捍衛風氣,微臣所作所爲,豈不成了笑話。”
殿中氣氛比方纔胡英說完後,氣氛更加凝固,因爲陳瑛這番話比胡英還要重的多,胡英只是建議申飭衍聖公,陳瑛卻將之提到了風氣的高度。
殿中羣臣皆將眼角餘光瞥向了皇帝,申飭衍聖公之事,只有皇帝才能做。
朱棣神色糾結,翻來覆去的看着手中奏章和處理意見,下不了定論,“諸卿以爲呢?”
皇帝一旦做不出決定,那最終結果就要廷議之上的爭辯來決定了,要看誰能說服皇帝。
“微臣建議撤銷曲阜知縣由孔氏世襲制度,改換流官,可以將曲阜知縣換成世襲的虛銜,以作爲交換。”
陳瑛提出了更爲激進的建議,“天下州縣皆用流官,只有曲阜世代用孔氏世襲,這頗爲不妥。”
隨着陳瑛之言,本該被羣起而反對的建議,但是卻詭異的安靜下來,沒有人反駁。
李顯穆重重皺起了眉頭,殿上的風向很是不對,陳瑛的建議是不可能成行的。
“不可!”
大理寺卿陳英和工部尚書宋禮眼見沒有人說話,立刻同時出聲。
前任工部尚書黃福如今在交趾布政司掌管政務。
宋禮是河南人,怒目沉聲道:“曲阜乃是聖人子孫匯聚之地,怎可讓他人統攝?”
“爲何不能?”
“這是朝廷對聖人後裔的優待,豈能變更制度?”
一旦說到制度,朱棣立刻就回過神來,“衍聖公之制,絕不能改變。”
大明和唐宋有一個情況是很不同的。
唐朝崇佛。
宋朝則沒有經歷異族統治。
大明的前朝是異族統治,所以在建立大明後,恢復漢人衣冠、恢復漢人的語言、文字、禮儀,廢了很大功夫。
而儒家就代表着漢人。
朱元璋高高舉起衍聖公,本質上是要舉起孔子的牌位,用來推行儒家教化。
衍聖公制度是朱元璋彌合南北分歧的努力之一,他要向南邊證明,北邊也是漢土,不是蠻子。
李祺彌合南北的所作所爲,本質上是一樣的,用他當世聖人的聲望,給北人背書,說北人和南人一樣,都是讀了經典的文化人。
包括元史案等等之事,本質上也是打擊江南士人過分自負的文化自信。
隨着皇帝的話音剛剛落下,黃淮便立刻出聲道:“陛下,衍聖公制度自然不必改變,任用流官也頗爲不妥,臣以爲,不若使衢州孔氏擔任曲阜知縣。”
李顯穆雙目圓睜,直直望向黃淮,二人恰好對視,黃淮毫不忌諱,微微點頭頷首。
這讓李顯穆立刻確定了,此事果然是由浙江文人推動,而後聯絡了南直隸文人。
至於他們的目的,亦非常簡單,用衢州孔氏代替擔任曲阜知縣,北宗必將大失顏面,而南宗將水漲船高。
原來如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怪不得方纔左都御史陳瑛要提出流官擔任曲阜知縣那麼離譜不可能成行的建議,原來是爲了如今這個提議。
對於黃淮提出建議這件事,李顯穆的反應並不是很大,雖然黃淮在很多事上站在了他這一方,包括遷都等事。 但即便是盟友間,也不可能事事進退一致。
黃淮是浙江士人,衢州孔氏就在浙江,自元史案後,浙江士人在士林中便一直處於低谷期,甚至六部九卿之中,一個浙江籍的官員都沒有。
他一個小小的正五品內閣學士,因爲靠近皇帝的緣故,竟然是現在的官面人物。
是以他於情於理,都要藉着這件事,爲浙江士人振奮一下士氣。
李顯穆微微嘆口氣,可惜啊,不行!
他眼神逐漸銳利起來。
出身應天府的通政使趙居任肅然道:“臣以爲黃學士所言有理。
曲阜知縣不宜選用流官,讓孔門自治,乃是尊崇孔門至聖。
但是選用曲阜孔氏子弟擔任知縣,正如孔成林所說,攝於衍聖公的權勢,再加上縣中到處都是親朋故舊,自然難以秉公執法。
選用衢州孔氏後裔擔任曲阜知縣,其既是孔子後裔,且乃是正本清源後的嫡系大宗,在曲阜又沒有親朋,沒有產業等,只要勒令日後的曲阜知縣不得在曲阜縣中連接姻親,不可添置產業,自然能夠秉公執法。
且可以讓南北二宗相互制衡,而且現在北宗有數十個世襲的爵位、官職,可南宗卻生活艱難,甚是不妥。
請陛下明斷。”
朱棣微微點頭,認爲這幾人說的都頗有道理,又望向他一向重視的智囊團,諸閣臣基本上都認可趙居任所說。
這種衆口一詞,反而讓朱棣犯起了猶疑。
而後一眼便瞧見李顯穆在太子身後沉思,頓時一指,對羣臣道:“朕這個外甥,十二歲就中了狀元,李景和在的時候,曾對朕說‘穆兒有聖人之姿’,前些時日的遷都之議,他功勞頗大,今日不妨聽聽他說些什麼。”
“雖是小兒之言,陛下兼聽,亦無不妥。”
左都御史陳瑛笑着應聲,衆人臉色微微有變,胡廣亦笑道,“陳公所言正是。”
因爲遷都之議中立下功勞,胡廣已然回到了內閣,只是被楊士奇和楊榮所排斥。
這二人的輕視之語一經道出,殿中衆人大多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即便同爲東宮屬臣的楊士奇等人亦如此。
朱棣和朱高熾微微皺起了眉頭。
李顯穆的年紀始終是個問題,尤其是在這等國家大事的御前場合中,威望、資歷都太淺了。
同樣身爲內閣學士的王艮,卻立刻厲聲慨言道:“陳御史和胡學士所言謬矣,甘羅十二拜相,曹衝幼齡便能稱象,自古天縱之姿必異於常人也。
李明達十二歲橫壓三百州,被陛下欽點爲狀元,這便是陛下以爲李明達足以爲國家大臣,二位以小兒稚童言之,豈非是質疑陛下乎?”
陳瑛和胡廣立刻告罪,而後正要出言回懟,楊士奇卻已然溫聲道:“敬止同明達乃是師兄弟,是以有憤憤之色。
但陳御史陳公,不過是見明達年小,擔心他所言失當,先爲其開脫而已,此乃前輩一片拳拳之心,敬止切不可關心而亂啊。”
李顯穆豁然望向楊士奇,目中已然全是冷色,這番話可真是說的輕飄飄。
朱棣也頗震驚,事到如今,他也品出了些味道,這衍聖公事,沒那麼簡單啊。
王艮更是憤然,正要再出聲,卻見李顯穆已然從太子身後走出。
滿臉肅然冷麪。
李顯穆這幅神情,讓殿中衆人都是一滯,從遷都之議的大朝會上,就能略品出些他的性格。
朱高熾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這是希望他不要太過在意。
李顯穆一頓,往楊士奇方向瞧了一眼,此人果真如父親所言,打壓政敵不遺餘力,自己纔剛剛進入東宮,就已然入了他的名冊之上。
李顯穆向皇帝行禮朗聲道:“陛下。
臣嘗聞,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此乃聖人語訓。
無論是小兒之語,亦或其他,總是要陛下評判,既然諸位卿臣對微臣如此好奇,臣便試做幾語,以做彰顯。”
“顯穆且試言之,若有過,朕亦不糾。”
李顯穆重新面向諸臣,漠然道:“方纔諸位國家大臣所言,我皆聽入耳中,無論是左都御史陳公所議的流官之事,亦或者黃學士所提議的衢州孔氏掌曲阜知縣事,皆荒謬不可行也!”
他的聲音並不如何高,可卻充斥了無盡的堅決,是斬釘截鐵的在反對。
這一言頓時激起了無盡波瀾。
出身四川的吏部尚書蹇義、出身湖廣的兵部尚書皆漠然而視,頗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反應比較大的乃是禮部尚書胡英、左都御史陳瑛、通政使趙居任這三人出身南直隸的官員。
甚至作爲當事人的黃淮反而只有一些疑惑,他預料到李顯穆可能會有些反對,但沒想到李顯穆會這麼反對,甚至一點面子都不留。
李顯穆所秉持的不是心學嗎?
按理說不會對孔門之事太過上心啊。
深深的疑惑埋在他心中,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懵,有點搞不清楚狀況,甚至已經決定等散會後去找李顯穆問個清楚。
朱高熾見李顯穆沒有將矛頭對準楊士奇,微微鬆了口氣,而後衝着楊士奇使了個眼神。
他四平八穩的坐在座上,竟有幾分不怒自威。
楊士奇頓時心中一凜,知道自己有些太過於心急了,讓太子對他升起了一絲不滿。
“狂妄!”
左都御史陳瑛憤然回道。
他是來俊臣那樣的酷吏,是皇帝統治下的惡的代表,只要皇帝還想要繞過一些事,就不得不用他。
他和紀綱皆是朱棣的寵臣,連太子朱高熾都不能奈何他,自然更不懼李顯穆。
厲聲道:“黃口小兒,卑微之士,竟然語涉當朝二品大員,何況狂妄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