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的兒子陳琦在陳英病逝兩日後趕了回來,李茂帶着人將靈堂早已佈置好,他哭了靈又將訃告一一發出,和李氏不同,陳氏族人很多,在京中停靈後,他便要扶棺回家鄉了。
臨行前李顯穆見了他一面,這時李顯穆被皇帝任命爲禮部侍郎的消息,已經徹底傳開,陳琦有些拘謹,李顯穆沒說太多,只說等陳琦回京後,便去公主府找他。
這讓陳琦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父親臨終前一定和李顯穆說了些什麼,父親去世,他沒了這顆參天大樹庇佑,現在父親又爲了找了一顆更年輕的參天大樹,想到這裡,陳琦心中方纔落下的悲痛之情愈發濃重。
朝廷爲陳英輟朝一日,贈禮部尚書,全了身後之事,陳琦扶棺回鄉,李茂攜妻子同隨返鄉。
白幡撤去,空留一座府邸。
大日悠悠。
京中依舊。
……
禮部衙門。
自被皇帝任命爲禮部右侍郎後,這是李顯穆第一次入衙門理事,他一走進衙門,頓時便有不少人爲他鞍前馬後的跑動,這一幕看的禮部尚書胡英大爲不滿。
可他又不好發作,甚至他心中對李顯穆尚且有幾分發怵,當初被李顯穆差點逼入死局之事,還在他心中縈繞。
況且,李顯穆身上兼着內閣大學士之職,內閣如今已經漸漸演變成朝臣溝通內外的機構。
因爲皇帝如今問政基本上只問內閣幾人,國家大事也只與內閣閣臣初步商議,有了眉目後纔會召見外朝六部尚書。
在朝野中已經漸漸有人將內閣稱之爲小輔臣,可見內閣權勢正在一步步上升。
縱然是他也不得不謹慎面對將二者合二爲一的李顯穆。
李顯穆依照慣例前往拜見,拱手作揖笑吟吟道:“下官李顯穆拜見胡尚書,初入禮部,日後還望尚書多多關照。”
他笑吟吟的,恍若當初那些兩人間的那些不愉快全無發生過,倒讓胡英爲之一愣。
稍傾才緩緩道:“李侍郎年少有爲,倒襯的老夫垂垂老矣了,今日老夫便倚老賣老一回,這禮部衙門中有些人汲汲於鑽營,不將心思放在正路上,李侍郎可莫要被其所迷惑,以免誤了陛下的期望。”
李顯穆心中一冷,這明顯方纔看到官吏在討好自己,於是心中不滿,在這裡敲打幾句。
“有勞胡尚書提醒。”李顯穆依舊笑吟吟的,但嘴角笑意已經淺了幾分,“堂堂禮部清淨之地竟然有人汲汲於鑽營,不知去年京察時,爲何沒有察出。”
這話就有些頗鋒利了。
京察會考察京中官員的各項職責完成情況,做得好升遷,做的不好黜落,每六年一次,幾乎每次都搞得人心惶惶,在明朝後期,這項制度就徹底變成了打擊異己的工具。
很多時候京察的官員並不願意真的爲難同僚,畢竟今日你主持京察,翌日你就是被京察的那個,官官相護並不少見,總要留個臉面。
李顯穆這番話就是直刺胡英面門,既然你說禮部裡面有人汲汲於鑽營,那去年京察的時候你怎麼不說,現在又說這些,難道是以爲我李顯穆便如同不堪造就嗎?
“你……”
胡英話出口就有些後悔,果不其然被李顯穆徑直堵了回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時間不早,下官先告辭了。”
李顯穆心中亦是頗爲不滿,當初因爲南直隸之事,這胡英想坑他一把,被他反坑回去,他都沒有計較此事,去沒想到胡英竟然還抓着不放。
今日本來準備冰釋前嫌,可卻沒想到胡英這麼拎不清,真是不知所謂,這等看不清局勢的人,也不必再給他留什麼面子了。
這般想着,他走回自己屋中,而後召集了自己的屬吏,雖然是空降禮部,可他並非全無根基,況且,李顯穆環視屋中衆人,在大明朝,哪裡都不卻想要進步的人。
“諸位,本官今日初來乍到,這禮部事務繁雜,日後還需諸位用力,將朝廷布置下來的各項差遣做好,是也不是?”
“李侍郎所言有理,我等久在禮部,頗爲熟悉部中之事,必能輔佐侍郎。”
屋中衆人眼中都有些興奮,盯着李顯穆好似頂着什麼可居的奇貨一般。
明眼人誰看不出胡英只不過是冢中枯骨,李顯穆纔是前途冉冉,就連陳英臨終前都希望李顯穆以後能看顧一下陳琦,更何況他們這些人。
但李顯穆這裡可不是什麼人都收。
他環視一週,而後再次朗聲開口道:“此番陛下升本官爲禮部右侍郎,可謂恩典,本官欲要做番功績出來。
不欲因循守舊。”
這最後四個字出來衆人頓時心領神會,知道李顯穆這是在點禮部尚書胡英,看來方纔二人相見的場面不太和諧啊。“當初先父改革科舉,定下了如今分省定額的制度,本官倒是不欲有如今重大改變,只是在如今的內容之上,稍做變化而已。”
屋中衆人方纔聽到分省定額都嚇了一跳,以爲李顯穆真的要提出這種大變革,那事情可就大了,直到聽到後面才微微放下心來。
至於李顯穆要變革科舉的內容,早在傳出他要升遷禮部侍郎時,許多人就猜到了,畢竟誰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李忠文公。
做兒子的既然坐上了禮部侍郎的位置,那就沒有不弘揚心學的道理,須知這天下心學已經不再如數年前那般孱弱。
在民間尤其是北方諸省中,正在漸漸成爲顯學。
李顯穆若是貿然大改自然是阻力重重,可若是稍加修改的話,自然有人爲他聲援。
所謂增添心學內容,實際上是用李祺來代替朱熹。
這就不得不提,科舉是有標準答案的,那就是聖人朱熹的話,不允許改動,聖人是怎麼說的,就要怎麼去寫。
四書五經作爲科舉的標準教材,標準就標準在,朱熹註釋的每一句話都是聖經一樣的真理,有儒生如此評價,“從此以後不再需要去註釋聖人經典了,朱子已經將通天大道指了出來,後世的學生只要記住即可”。
這番話簡直和那個經典的“物理學的大廈已經基本建成,只剩下天上飄着的兩朵烏雲,未來的物理學家只需要在上面縫縫補補即可”,在這番話說完後,其後一百年間,這兩朵烏雲把號稱完美的物理學大廈砸了個稀巴爛。
而從後世來的李祺,也覺得這完美的理學簡直破爛不堪,於是藉着理學的皮,要把它也砸個稀巴爛,朱熹用無數前人的註釋構建了理學,李顯穆則更省事,直接用朱熹的註釋開始改。
這就是明明理學和心學很多地方一樣,但雙方之間卻好像水火不相容,因爲皮再想,但下面的骨頭不一樣!
李顯穆沒再讓他們猜,而是徑直說道:“如今天下學習心學者的學子衆多、
本官欲要往各省派出官吏,讓諸省考生今年可以多選擇一條道路。
不僅朱子之說可以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心學亦可以。”
沒了?
衆人有些迷茫的望向李顯穆,雖然我們都知道你想推行心學,可難道不找個理由嗎?
“侍郎,若是朝野之中羣起而反對又該怎麼辦呢?”
“是啊侍郎,畢竟朱子之說行於天下已然百多年,貿然改成心學,是不是有所不妥?”
衆人七嘴八舌的向李顯穆進獻着建議,希望李顯穆能迂迴一下,用一些曲線救國的辦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可李顯穆想法卻與衆人不同,有些事自然是要迂迴,比如政治鬥爭,硬碰硬就達不成目的。
可現在不是政治鬥爭,而是推行學術!
自古以來哪裡有推行學術用那些鬼魅手段的?
哪一個不是硬碰硬把其他人都幹掉的?
“朝廷將李忠文公列入文廟之中,便是承認李忠文公的聖位,本官從不曾聽說,推行聖人的學問,卻有過錯!”
李顯穆慨然道:“若是有人不滿,便讓其上書,倒要看看是誰對朝廷的政策不滿。”
作爲禮部右侍郎,李顯穆有權力負責諸省的鄉試、教育之事,比如現在他的師兄王艮就在他的領導之下。
這個身份對於那些士林學子就更有威懾力。
縣官不如現管。
以禮部侍郎身份來改革科舉之事,那是最名正言順的,絕對讓絕大部分人都不敢說什麼。
唯一的阻礙反而是禮部尚書,他是唯一一個能按住李顯穆改革的人,這也是方纔李顯穆準備和胡英緩和一下關係的原因,但沒想到胡英竟然不接茬,那就怪不得他了。
若胡英敢在這件事上,聯合那些學子和他作對,他也只能把胡英也送走了。
尚書房內,胡英還在回憶方纔和李顯穆的交談。
有時候人明明知道什麼是正確的,可就是做不到,胡英明明心中告訴自己沒必要和李顯穆對抗下去,可他就是做不到,一看到李顯穆就想起他兒子差點被坑死的那一幕,心中泛起的恨意怎麼也消散不下去。
“你是說李顯穆剛一上任就要推行心學,甚至打算在明面的鄉試中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