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非滅浙東,實重造也!
於浙東學子而言,凜冽的寒風重拂過應天,蒼茫的寒冬似重臨京城。
元史之案,宛如劃破天際的閃電,咻呼之間便降落於人間。
誰能想到?
誰能料到?
誰能相信,竟有狂徒,猖狂至此,造下這等大孽之事,毫不掩飾,大膽如無人之處呢?
可轉念一想,此事真就三十四年不爲人知。
若非要重修元史,怕是要永埋於紙堆之中,無有見青天白日的時刻。
現在真相大白於天下,陛下降下了雷霆之怒,要以謀大逆之罪治所有參與其中之人。
宋濂、王禕的血親已然被拿入獄中問罪,待驗明正身便秋後問斬,這等落定之罪,除了唏噓與痛恨之外,沒什麼可討論的餘地,絕大多數人的目光皆落到了刑冬之司之中。
還有誰牽連到其中,這纔是幾乎所有人都關注的,這可是謀逆大罪,一旦沾染,三族不保!
大理寺中,李祺、鄭賜、陳英三人正商議着如何辦案,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亦在屋中,等候差遣。
鄭賜和陳英因爲紀綱的存在都有些坐立難安,洪武年間幾位錦衣衛指揮使帶給人的壓迫實在是太大。
很多人都覺得錦衣衛指揮使是皇帝的刀,皇帝指哪打哪,秉持的是皇帝的意志,這麼想就對太天真了。
錦衣衛指揮使也是臣子,也是人。
錦衣衛更像是一條惡犬,他大多數情況下的確聽主人的話,可他亦有自己的想法,會主動的去撕咬政敵,甚至會因爲主人對他的信任,而利用主人的權勢去做事!
鄭賜和陳英生怕自己那句話得罪了紀綱,而後就被下了獄,然後死在詔獄中。
“紀指揮使、鄭尚書、集英。
宋濂、王禕皆是東明精舍學派的領頭人,方孝孺亦是東明精舍之人,修史之人中,大多數出生浙江的士子,都出自這一脈。
依我之見,這個學派的人問題很大,我們的查探的第一目標就是這個學派,應當立刻派人前往浙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將其書籍等扣押下來!”
陳英是河北人倒沒太大感受,鄭賜是南人,雖然是福建人,但對於廣有盛名的東明精舍如何不知呢?
他躊躇了一下後道:“景和公此舉,不擔心被人詬病公報私仇嗎?”
李祺知道鄭賜爲何這麼說。
東明學派乃是浙東派的干將,但凡瞭解些明朝前期歷史的都知道。
這是個以劉伯溫爲首,曾經在大明朝呼風喚雨的強大政治派系,後來被李善長的淮西派打壓了下去。
或許不應該說是李善長打壓的,而是朱元璋。
因爲朱元璋感覺到劉伯溫看不上他,畢竟劉伯溫在元朝的時候,就已經是進士了!
後來劉伯溫失勢,其中便有朱元璋放縱之緣故。
淮西派在藍玉案後煙消雲散,浙東派反而憑藉着強大的儒學實力再度崛起,甚至成爲左右國家社稷的力量。
穿越而來的李祺還知道,浙東派在明朝一直都非常強大,王陽明也是浙東文人,到了明末的時候,還能搞出齊浙楚黨,通過利用魏忠賢把東林黨文人整的死的死、廢的廢。
以李祺的出身來看,現在他打壓浙東派,怕是會有人覺得,這是淮西和浙東的老恩怨局。
李祺微微眯起了眼,淡淡道:“能說出這種話的,還是不要入仕爲好,以免家破人亡之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紀綱聞言頓時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這是李祺在譏諷,淮西勳貴的灰都被揚了這麼多年,淮西派連後人都沒幾個了,誰還在乎那玩意。
鄭賜也覺得有些尷尬,知道自己失言,連忙補救道:“景和公方纔所言,我覺得很有道理,就從東明精舍開始查,紀指揮使和陳尚書覺得呢?”
紀綱瞧了面無表情的李祺一眼,抿了抿脣,最終還是擺擺手謙虛道:“聖上讓三位主審此案,我不過是奉命配合而已,三位決定即可。”
李祺聞言眉目稍緩。
若是讓錦衣衛參與其中,免不得擴大牽連,那不是他所求,他這次是要精準打擊,真要是牽連甚大的話,有礙於名聲,畢竟他不是幹髒活的廠衛,而是如同天上白雲,高潔不染塵埃的聖人,不能背上那等惡名。
紀綱察言觀色的能力自然是一絕,捕捉到李祺的這一絲情緒變化,心中大定,他對李祺確實有幾分畏懼,身爲皇帝的狗,有一些親隨大臣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這位長公主駙馬,極其得聖寵,最重要的是經常一句不經意的話,就能讓皇帝判人生死!
得罪了這位,或許不經意間在皇帝面前說一句話,他紀綱這條小命就沒了。
“那便按照景和所言,從我大理寺、刑部以及錦衣衛中分別派人出來,然後奔赴浙東。”
這三波人一起去抓人,那是絕不可能出任何問題的。
幾人又商議了一下具體的步驟,便直接下令開始拿人,須知這是古代,可不是現代還需要和你商議緝拿,涉及到謀逆大罪,能把你抓進去後,再放出來,就已經算是好結果了,就算是直接在牢里弄死,那也只能算你倒黴。
……
三個衙門的官吏往浙東而去,京中則是風起雲涌,許多浙東學子和出身浙東的官員皆心有慼慼焉。
但是這時又不能去拜訪李祺,否則豈不是有種不打自招的境遇,只能等着元史之事告一段落。
話說三個衙門的人飛馬到了浙東後,立刻便將東明精舍圍住,而後先是將涉及到修元史衆人的家眷全部押往京城,而後再命當地官府,將闔族都控制住,不得走脫一人。
這個架勢自然震住了幾乎所有人。
宋濂、王禕皆出身浙東大族,乃是禮儀昌盛之族,可今日卻驟然遭此大難。
錦衣衛的緹騎將人綁縛起來,而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員則是直接入族中抄檢那些書籍這元史之事,不是偶然,在東明精舍的書院中,李祺斷定其中定然有大逆之書詞。 這等抄家之事做的自然極快,浙東距離應天又近,不過一兩日便做完覆命。
李祺從公主府到大理寺中,剛剛進了衙門,就見到陳英興奮的走過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笑意,“景和,你猜我們從東明精舍中抄出了什麼?”
衙門中前前後後走進的人已然不少,李祺一邊往堂中走,一邊笑道:“可是一些說本朝賦稅過重,而前朝寬容之語?”
陳英一愣,轉瞬又想到這可是李景和,“正是啊景和,你簡直就是神了,元史之事尚且不算,可這深藏於東明書院中的言語,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二人已然進了堂中,左右分坐等着紀綱和鄭賜,李祺飲了一口茶後,淡然笑道:“因爲元史之事不是偶然,這些浙東文人是真的懷念前朝啊。
集英,你終究是北人,不明白這南人之事,北人在元朝的生活可謂艱難,是以廣袤千里之土上,稀少人煙,進入大明後,北人的生活比起元朝時,可謂是好了太多。
可南人不同,或者說是對南人大族不同。
這裡曾經是宋朝的國土,蒙古人在滅宋後,沒有如同屠殺西夏、金國那樣大搞屠殺,甚至沒有在這裡建立真切的統治,蒙古人連收稅都不會。
在那一百年間,南人大族活的太滋潤了。”
陳英奇道:“可南人在元朝時地位很低,賦稅很重,甚至就連進士名額都是最少的。”
李祺搖搖頭道:“可那和大族又有什麼關係呢?受苦的是普通黎民百姓罷了,那些大族將稅賦轉移到百姓頭上,朝廷只要稅收夠數即可,所有的官吏都是大族擔任,長江以南他們就是一個個的土皇帝。
集英難道忘記了洪武年時的野皇帝之案嗎?”
陳英被李祺一提醒瞬間想了起來,當初一個胥吏在偌大的應天府中來回逃竄,朝廷派去捉拿的人卻遲遲抓不到,就是因爲應天府縣中的大族在庇護。
“元朝時雖然中進士很難,但是律法寬鬆,朝廷對他們放任不管,而進入大明後,他們一下子要和普通百姓一樣,遵守律法,一旦有過就要被懲罰,甚至宋濂這種鴻學大儒,都會被流放、坐死,這在元朝時都是不可想象的。
你說,他們能不懷念元朝嗎?”
陳英想了想,別說宋濂他們,他都有些羨慕了,恨不得以身代之,那瀟灑的生活,誰過誰知道爽。
“雖說是情理之中,可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世上不僅僅只有他們想要過更好的生活,那些普通的百姓亦是如此。”
李祺明白在這個封建社會之中,或者說在任何一個社會之中,食利者總是要壓迫勞力者的。
尤其是在生產力不足的封建社會中,只要是脫產讀書,就一定意味着有佃農在勞作供養,現在的李氏、未來的李氏,耕讀傳家也都是如此。
誰能改變?
李祺反正是改變不了,他改變不了人性固有的觀念,他也改變不了社會自然而然的運轉,他能做的只有順從,讓自己、讓家族,在這個體系中,儘可能的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頂端的位置。
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就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來回饋一些東西,而且在這個往上爬的過程中做個人!
別的不說,至少把人當人看,佃農、奴婢這些活生生的人,總不能隨意打死吧,欺男霸女這種沒品的事可以不做吧,那些讓人一聽就直皺眉頭的破事,不做難道就會死嗎?
太貪、太絕、太壞,這不都是那些大族爲人所詬病的嘛,吳越錢氏傳承那麼多年,怎麼就沒幾個人說不好呢。
人在做,天在看,老百姓對世家大族不是生來就帶有偏見的。
實在是爲富不仁的太多,讓人一提起來就恨得牙癢癢。
“若是浙東這些家族,不是完全壓榨普通百姓的話,我也不會如今苦心孤詣的置其於死地。”
李祺嘆息道:“元朝時的黎民百姓生活有多困苦,你我都是知道的,我大明朝雖然法度嚴苛,可對於百姓來說,這纔是生活安定的根本,宋濂這些人,爲了自己的一己私慾,而至萬千百姓於不顧,又如何能放得過他們?”
陳英咬着牙道,“這羣浙東文人是真該死啊!”
“他們的確是要死了。”
一道頗爲陰翳的聲音從堂外傳來,陳英立刻不由自主的直起了身子,李祺笑吟吟道:“看來紀指揮使從那些人口中收穫頗豐。”
紀綱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將桌上的涼茶端起一飲而盡,而後陰惻惻笑道:“那些文人不過是些卵蛋罷了,進了詔獄中,看到那些刑具後,基本上沒撐過三輪就全招了。
他們經常緬懷前朝,互相唱和,不僅僅是抓住的這些人,還有不少朝中的官員、國子監的士子,其中八成都是浙東那邊的。”
李祺微微頷首後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在詔獄中沒打死人吧?”
“駙馬放心,你親自交待的事情,自然不會出事。”
“那就多謝紀指揮使了,待這些人寫下罪狀後,還要經由刑部和大理寺複覈一番,將所有人的時間、地點、文章等對應上,決不能讓任何人從中挑出任何毛病,以免損傷聖上之德!”
紀綱心中暗自腹誹李祺做事麻煩,面上卻不顯,依舊笑吟吟道:“駙馬謹慎,正當如此。”
李祺能猜出紀綱肯定在罵他,但他不在意,錦衣衛這種鷹犬懂什麼,依仗着權勢抓人,身上到處都是黑點,最終死於非命是唯一的下場。
他要的是鐵證如山!
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即便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也怨不到他的頭上,這纔是真正的無懈可擊。
“景和此番功成後,浙東東明一脈盡滅,其餘的浙東學派亦是要一蹶不振了,真是如同夢幻一般。”
面對着陳英的感慨,李祺卻搖搖頭道:“非也!
我並沒有誅滅浙東之學,而是重造了它,從此後浙東之學便能擺脫蒙元的桎梏,成爲真正的大明之學了。”
前提是——
他們放下所有曾經的驕傲,向李祺這個當世聖人祈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