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郎這般故意激怒尚書,就不擔心尚書之後惱羞成怒使絆子嗎?”
“本官只怕他不使絆子。”
這些時日京城中因李顯穆所提之事,已然是風起雲涌了,李顯穆敢斷定其中必然有胡英作爲推手。
與其讓這些反對的力量不斷累積,不如直接戳破一些,他就不相信胡英現在還能坐得住。
馬車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囂之聲,而後是車伕略顯驚慌的聲音,“小公子,前面有學子堵路。”
李顯穆先是眉頭一皺,而後又緩緩舒展開,眉宇間透出一絲不屑,又是這一招,永遠都是這一招,鼓動這些士子來發動輿論的力量。
這一招不能說沒用,應該說很有用,古往今來輿論的力量都僅次於軍事力量,甚至強大的輿論力量能夠瓦解軍事力量。
畢竟軍隊也由人而組成。
但在古代沒有那麼多的媒體,輿論的力量依賴於口口相傳,而且掌握在士子這種相對文化水平高的人手裡。
這就是極大的破綻。
雙刃劍是既能傷人,又會傷己的!
當初李祺就幾次三番利用輿論反而制裁了對方,現在胡英竟然還用這一招。
“請禮部右侍郎出來給我們一個交待!”
李顯穆也不躲藏,徑自從車中走出,居高臨下喝然問道:“本官在此,爾等士子,阻攔朝廷命官所爲何事?
本官不是刑部大理寺的堂官,若有冤屈請往別處而去,本官這裡概不受訪。
速速散開。”
啊?
衆士子都被李顯穆的態度搞的一愣,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遇到這樣對待士子的高官,其餘的高官就算不願意相見,也不會這麼明確拒絕。
畢竟,一個士子可能僅僅是個窮書生,可一羣士子那就是輿論。
被李顯穆這般先聲奪人嗆聲後,衆士子迷茫之中氣勢便弱了三分,但好歹還沒忘記今日而來是爲了何事。
“李侍郎,如今京中盛傳明年鄉試以及後年會試,將會以李忠文公的傳世錄作爲基礎典籍,是否真有此事?”
李顯穆依舊從容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他這幅滿不在乎的態度徹底激怒的衆士子,當先有人指着李顯穆怒道:“我等士子十年寒窗之苦,難道李侍郎就要爲一己私利而湮滅嗎?”
李顯穆眉宇間明顯暗沉下來,厲聲喝然,“什麼叫一己私利,李忠文公難道不是當世的聖人嗎?
李忠文公難道不是名列文廟之中嗎?
聖人的學問不讓它頒行於世,教化世人,難道要讓它被束之高閣,讓它被世人遺忘嗎?
這就是你們對待聖人學問的態度嗎?
你們到底是爲了求大道,還是僅僅爲了做官?
若是爲了求道,那就去學當世聖人的學問,若是爲了做官,那本官身爲禮部右侍郎,就要懷疑你們的用心了!
爲了做官而做官,這等利慾薰心之輩,又怎麼能讓你們真的名列兩榜進士,黜落了才最好不過!”
李顯穆這一連串的質問簡直如同一把把重錘,砸在所有士子心中,砸的他們臉色蒼白,砸的他們面無血色,砸的他們訥訥不敢應聲。
儒家是一門以道德爲先的學問,做事先做人,甚至恥於談利。
他們怎麼敢說讀書就是爲了做官,他們又怎麼敢說他們對求大道根本不感興趣。
可不說,就落進了李顯穆的語言陷阱之中,既然是爲了求道,那李忠文公的學問直指大道,你們可以去學了。
李顯穆環視衆人的神情,心中不住冷笑,區區士子,不過輕而易舉就能拿捏,讓他們有苦難言。
“怎麼突然不說話了,連求道幾個字都不敢說出來嗎?聖人怎麼有你們這些子孫,真是儒門不幸!”
“李侍郎,我們自然爲了求道,可李忠文公也曾說過知行合一,若是不做官踐行聖道,我們又怎麼能夠知道所求道的正確呢?”
“是啊,李侍郎,況且爲聖上分憂,這亦是我等想要作爲,難道侍郎便要剝奪我等這份拳拳之心嗎?”
李顯穆將目光投向方纔第一個喊出的士子,這倒是個人才,李顯穆以道德攻擊,他就以道德回擊。
李顯穆終於提起了意趣,饒有意味的問道:“既然你知道李忠文公知行合一,並且準備踐行他,那又爲什麼反對以傳習錄作爲答案去考試呢?”
“學生學了二十五年的朱子之學,乍然改變定然名落孫山,往昔沒有機會拜讀李忠文公的學問,如今進了國子監,才知道這世上有如今顯赫的學問,可惜舉業在前,卻不能學習。
可前些時日乍然聽聞李侍郎要廢理學而立心學,是以今日來到這裡,請李侍郎高擡貴手,爲我這等學子開一條生路出來。”
這番話說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據,倒是讓李顯穆升起一絲好感,這批學子中倒也不全是些草包,這番話纔有些意思。
雖不知是否真心實意,可卻順耳多了,李顯穆又望向其餘衆學子。
衆學子眼見李顯穆臉上怒色減少,頓時心中知曉此法有效,既然不能以聖人之道逼迫,那就以情動人,天下學習理學的學子那麼多,李顯穆難道還真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讓無數學子不得在舉業上施展嗎?
“本官曾經聽過一句俗語,叫做聽風就是雨,現在看來就是你們這些了。”
李顯穆感慨道:“廢理學而立心學,這是從哪裡傳出來的謠言,本官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本官的同僚也沒有聽過。
這等大事。
你們爲何會覺得是本官區區一個禮部侍郎所能夠主導的?
就算是陛下想要廢理學而立心學,也要召集一衆大臣商議,不說當今聖君,就算是漢武帝想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也要和諸多大臣商議過後,而現在你們居然相信,一個禮部侍郎能夠做下這麼大的事。
本官覺得,你們這種智力,還是不進官場爲好。”
最後一句是純純的蔑視,可卻沒有絲毫嘲諷的意味,而滿是真心實意,這更讓衆人破防。
可李顯穆的話是那麼明白,廢理學立心學,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謠言。
“李侍郎,你方纔所言可是真的,真的沒有廢理學立心學之事?”
“自然沒有,就算你們不相信本官所言,也該想想方纔本官說的,這本波及大明兩京一十三省數十萬士子的大事,陛下就算再信任本官,又怎麼可能冒着社稷動盪的風險,讓本官一言而決。
但凡你們願意多想一想,今日就不會鬧到本官車前,讓京城百姓看這麼一出笑話,枉你們還是國子監的學子,是我大明的棟樑之材,真是讓人失望。”
方纔那個學子臉色已經升起了冰冷的憤怒,他出身貧寒,費了很大的力氣、憑藉無數的運氣,才走到這裡,來到國子監,他一定要考上進士,才能報答鄉里,所以聽到此事後,一時被恐懼所矇蔽。
可現在他回過神來,心中滿是懊悔,又對那借刀殺人的幕後之人有最深的憤怒,強行壓抑着,振聲問道:“李侍郎,無風不起浪,學生相信不可能無端會有這般流言,卻言之鑿鑿,不知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隱情?”
李顯穆再次望了這個學子一眼,這是個人才啊。
而且每次都能問到點子上,“本官的確是準備弘揚心學,畢竟讓聖人之學束之高閣,亦或只作爲家學,實在是太過於浪費。
於是準備在永樂十一年的各省鄉試以及永樂十二年的會試上,允許考生從朱子語錄或者傳世錄中挑選作答。
學生認同哪個就選擇哪個作爲答案,或者說懂哪個就用哪個。
所以不是廢理學而立心學,而是並行,朱子是聖人,李子也是聖人,兩位聖人的學問,願意學哪個,全看士子自己的想法。”
李顯穆這番話說罷,在場士子就已經徹底明白了,流傳的謠言和真實差的太遠了!
堪稱天壤之別!
雖然李顯穆這也是明顯的在推行心學,但並不是強制手段,那寒窗苦讀十年的士子,依舊可以用理學來參加科舉,而那些學習了心學的士子,也能通過最擅長的心學來入仕。
伴隨着心學士子的人數越來越多,李顯穆的改革反而是順應時勢的,是一種包容各方的舉動。
雖然那些理學的究極保守派必然會大爲不滿,日後還有波折,可至少對於這些只爲了科舉的士子而言,已然沒有必要再圍攻李顯穆。
“只是不知這謠言怎麼會流傳出去,這件事只在禮部之中和內閣中有所傳言,可內閣同僚都知道事實,難道是禮部中有人語焉不詳將此事泄露?”
李顯穆面色緩緩陰沉下去,“不知諸學子是從哪裡得知了這等消息?”
這下輪到衆士子懵了,他們感覺自己貌似碰觸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成爲某些人的馬前卒。
有些人後知後覺,有些士子甚至已經感受到渾身寒意徹骨,這其中事情貌似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