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何人阻道?
屋中一時寂靜。
以詞寓意抒情,乃是文人的拿手好戲。
可這詞!
解縉忽的執筆而落,嘆然道:“說甚文宗,贊甚才子,我不過芸芸衆生之輩!”
在李顯穆道出詞前,解縉和黃淮心中還頗爲猶疑,何人竟敢稱爲聖人,可此詞一出,其蓬勃之志、傲然之情,已然躍然於紙上,而冠於人心,掃除的何止害人蟲,亦有躊躇畏難之心!
多少事,從來急;
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寥寥數語而已,李顯穆的心意豪氣,已然躍然而出,解縉和黃淮望着超期蓬勃的李顯穆,一時心中竟生出垂暮之意。
“明達……”
黃淮只覺口乾舌燥,甚至喉頭都有些發緊,“你之意,我已經知曉,既然你下定決心,我也不再勸你,我會盡量配合你做事,在一定範圍之內。”
“當下便有一件大事!”
李顯穆轉過身來,眼神炯炯望向黃淮,“介庵公當知朝野盛議的遷都之事。”
這話一出,黃淮瞬間帶上了一絲肅然,“明達你要以此事爲契機?可此事非同小可,朝野沸騰,極易被誤傷其中。”
李顯穆厲聲道:“不是大事還達不成想要的效果。”
政治鬥爭,尤其是古代的政治鬥爭,並不是說贏了就能拿到所有好處的。
譬如永樂年間的奪嫡之爭,最終是太子黨大獲全勝。
可解縉卻死在了永樂年間,最終換來的也不過是被流放至遼東的家屬返回,可這又有什麼用呢?
遷都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若皇帝一意孤行,那必然是能成行的。
可爲什麼還會有人非要反對?
難道他們都是瘋子不成,冒着得罪皇帝的風險,而不顧忌身價性命?
究其根本,是因爲有贏的可能!
因爲很多大臣並不敢站在皇帝那一面,在遷都之議中,你站在皇帝那一面,就要做好被羣起而攻之的準備。
弄不死皇帝,還弄不死你個狗腿?
黃淮內心中對遷都抱着可有可無的態度,可在皇帝那裡,他表現出來的便是贊同遷都,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私下表態,直到現在還沒有在公開場合贊同。
他畢竟是南方人,若是真的公開贊同遷都,定然會被鄉人所指責,他日後無論是致仕,還是家族在浙東的威望生存,這些影響都要考慮。
可李顯穆如此的堅決,讓黃淮再無僥倖之理,深深吸口氣嘆道:“你說要如何做吧。”
“很簡單,小子知道介庵公素有名望,不過是請介庵公爲我一壯聲勢,以讓更多人知曉,我李顯穆要在大朝會上,恭請陛下遷都,屆時介庵公是否願意發聲皆可。”
正面硬剛?
縱然黃淮知道李顯穆要參與此事,亦是臉色大變,這是要在大朝會上正面硬剛啊,而將這件事宣揚出去,豈不是讓那些反對之人互相串聯,提前做好準備?
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難道真的就這麼有信心嗎?
若是控制不住,豈非將皇帝架在火上,最終還是要引來皇帝降下雷霆?
黃淮深深的不解,但還是答應下來,亦是慨然道:“既然答應了李忠文公,我便不會食言,大朝會上,你若是真的上書,我會聲援你,那等首鼠兩端之人,我還不屑爲之!”
“好!”
李顯穆朗聲鼓掌大笑道:“介庵公好氣魄,那顯穆便等着介庵公的好消息了。”
黃淮頗有些無奈之狀,萬萬沒想到自己到了不惑的年紀,竟然要做奸細,卻探查那些深藏於背後的反對遷都之人。
他走出殿外,突然有點品出了些味道,李顯穆要這份反對遷都的名單做什麼?
那到底是誰要的?
一道雄壯威武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只覺悚然一驚,卻已然不敢再細想,甚至有些後悔答應了李顯穆,可遷都之事,勢在必行,他在內閣常伴於皇帝左右,自然知道皇帝有多想要遷都。
皇帝待在應天城中,幾乎就沒有舒服的時候,無數的唸叨當初在北京的生活。
“若是真的以遷都之事,將那些人貶斥,或許亦是一件好事。”
黃淮的立場轉回了派系領袖位置上後,突然反應過來,之前是因爲擔心之後被報復,可若是能將這些人全部一網打盡的話,似乎對自己的派系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還能把自己的政敵送走一些,這麼一想,他的腳步瞬間輕快了幾分。
解縉和李顯穆望着黃淮離開。 “在我和胡廣離開之後,介庵如今執掌內閣,常伴於皇帝左右,他若是之後能夠站在你這一方,你在朝中的許多事便好做幾分。”
“希望吧。”
李顯穆微微嘆口氣道,“介庵公現在是東宮的右春芳大學士,是東宮屬官,漢王有奪嫡之心,日後必然愈演愈烈,那時介庵公是否能夠全身而退,還是兩說之辭。”
說起奪嫡之事,解縉頓時有些緊張,低聲道:“太子之位難道真的不穩固嗎?那可是景和曾經爲太子擡位的啊。”
李祺擡上的太子也會被廢掉嗎?
李顯穆漠然道:“時間會改變一切,當初父親在的時候,浙東又如何會有這些人生事呢?
遷都之議還會掀起這麼大的風波嗎?
帝心莫測。
漢王畢竟是陛下最受寵的兒子,須知自古以來太子不像皇帝都是取禍之道啊。”
漢之戾太子劉據便受困於不類父,最終落得個身死的下場。
解縉通曉經史,如何能不知道這些事呢,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畢竟他也是太子黨,若漢王當真奪嫡成功,他至少也是貶斥州縣的下場。
“明達可要在此事上做些努力?”
“順其自然即可,當初父親推太子上位,亦不是爲太子,而是爲了國朝社稷,只要保持這個立場即可,我李氏只有一個立場,那就是效忠天子!”
解縉聽懂了李顯穆的意思,不參與奪嫡之爭,但實際上爲了國朝這本就是態度,立嫡立長這就天然站到了太子的立場上,只是說法不同、曲線爲之爭而已。
“解叔父,方纔你說胡廣之事,因着介庵公走進而斷絕,現在可否再言說一二?”
解縉的臉色又有些難看了,“你這麼問想必是猜到了些什麼,自景和去世後,心學在不斷髮展,但受到的限制亦頗大。
王艮和我,雖亦是頗有才學,但在這文章之道上,自然遠不如景和遠矣。
如今朝野之中,心慕心學的人很多,但從來的諸學派亦是強大,景和在世時自然不敢跳腳,但現在卻每多爭辯,從權勢上,現在心學新建,唯有集英獨木難支,而且他身體也每況愈下,近來多抱病。”
陳英當初和李祺剛結識的時候就已經是刑部侍郎,而後又遷刑部尚書,正式成爲九卿之一,後來建文年間被貶謫,永樂後又被舉薦爲大理寺卿,這些年也在不斷加榮譽銜。
在李祺去世後,王艮在翰林院養望,他和解縉便是心學在朝中的頂樑柱,後來解縉失了聖心,離開內閣後影響力和權力驟然減少。
王艮雖然進了內閣,但只是最低的東閣大學士。
現在的內閣已經不是草創之時,如今已然頗有制度,大學士之間亦有高低之分,按照排名由高到低,乃是華蓋殿大學士、謹身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東閣大學士。
王艮在內閣艱難,還需要時間成長,便只剩下陳英獨自支撐,這便有些太過於艱難了,而且這些年他身體一直不太好,眼見就要到致仕一途了。
學術之爭,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李祺當初以正五品大學士之位而據有朝野之勢,皇帝給予的信重是一方面,一方面也是因爲他在士林的聲望,而能夠調動人。
程朱理學發展這麼多年,豈是那麼容易改的?
李祺的心學說是脫胎於程朱理學,只是改了一個核心的世界觀和解釋,似乎並不難以讓人接受,可在學術中,這實際上已然是異端!
若是按照李祺的心學來看,那其他的大儒要如何向弟子來解釋傳承?
若是按照心學而來,那大儒豈非和其他士子一樣,變成了初學者?
那他們在學界的地位如何保證?
即便是真的接受心學,那也是他們“自主”發現了和心學差不多的道理解釋,而後作爲推陳出新的內容傳授給弟子,讓他們成爲心學門徒是不可能的!
正如一千多年前的諸子百家互相抄,可誰會說自己改投於其他人門庭之下?
孔子的學說都快被法家改造完了,可現在供奉的依舊是孔子,而不是韓非子等人。
這不是學術對錯的問題,而是權力的問題。
若改投心學,那代表着他們自主將權力過渡給王艮、解縉甚至於李顯穆。
李顯穆知道父親臨終前就意識到了這一幕。
否則在當時心學洶涌發展蓬勃如潮水時,他臨終前卻留下第二大恨——“恨程朱之學依舊大行其道,橫渠四句者應着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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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理學在明帝國的初期,佔據着絕對的統治地位,這種基於經驗主義的方法,被認爲是最終的、絕對的權威,明帝國的學者這樣形容它——“真理對世人來說已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不再需要什麼著作,要做的只是真理”,但明帝國另外一位偉大的思想家李祺,並不這樣認爲,他提出了“心學”來完善“理學”,在明帝國中,這不亞於西方的宗教戰爭。——《世界史·傳統儒家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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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