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穆拒絕詢問聖上意見後,營帳中的不安氣氛已經愈發濃重。
正如李顯穆心中所想,詢問聖上就是甩鍋行爲,聖上知道衍聖公的所作所爲,肯定巴不得這狗東西死在這裡,但卻不能說。
而李顯穆的屬官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爲看出了李顯穆,貌似真的不想換回衍聖公,這讓他們不安,才提了聖上一嘴。
“撫臺,這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無論如何,唯有換回衍聖公纔是正途啊!”
“是嗎?”
李顯穆終於從沉思中徹底掙脫出來,他臉上的猶豫一掃而空,平靜地望向帳中衆人,他的眼睛在這一刻明亮的如同天上星辰!
“換回衍聖公是正途嗎?我覺得不是!”
“一個賊匪、一個白蓮教的賊匪,拿住了衍聖公,就能逼迫堂堂朝廷讓步!”
“今日拿衍聖公,明日再拿衍聖公,拿了諸藩王,都要朝廷讓步,那朝廷難道要一直讓步嗎?”
“這和六國割地事秦、抱薪救火又有什麼區別呢?”
“有些事,不能讓;有些事,不能退;有些事……
總要有人犧牲!”
“放白蓮教歸山,日後山東就不能平靜,朝廷的社稷就不能安定,山東黎民百姓就還要再受難,現在只需要犧牲衍聖公一個人,就能免除日後的後顧之憂。”
李顯穆的聲音依舊平靜,可卻如同鋼鐵,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決。
“撫臺慎言啊,那可是衍聖公!”
“衍聖公又如何?”李顯穆厲聲道:“卑躬屈膝、奴顏媚骨之輩,縱死,何足惜也!”
營帳中一片寂靜,衆人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就連武將行列的壽春侯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句話太狠了——“縱然死了,又有什麼可惜的?”
唐朝的時候李靖差點坑死唐儉,還說了句“唐儉輩,何足惜”,然後唐儉就和李靖鬥了一輩子,可謂是至高的輕蔑。
說到這裡,衆人都知道,巡撫李顯穆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換回衍聖公了。
臉上神情各異,有擔憂的、有感嘆的,也有依舊不解的。
但已經沒人再勸了。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們對於李顯穆的性格已經頗爲了解,平日裡喜歡廣納諫言,但一定有最終決定,幾乎就不會再改變。
多謀而善斷!
執行力又極強,幾乎是完美的宰相人選。
白蓮教使者從外被再次帶來,一走進,便覺得帳中氣氛不對,一衆人臉上都帶着凝重,他目光望向坐在最上首的山東巡撫。
“你將此信帶回去給你們那個勞什子教主,衍聖公本該在曲阜殉國,如今苟活於世已經是恥辱,爾等若要殺便殺,爲大明除賊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我大明絕不接受任何敵人的要挾,無論他是什麼身份,只有殉國纔對得起浩蕩天恩!”
那白蓮教使者臉色蒼白,一腳深、一腳淺的出了明軍大營,滿臉皆是絕望的失魂落魄。
待回了山上,衍聖公已經被押在堂中,瞧着憔悴清減了很多,自然是因爲沒吃好所導致,見到白蓮教使者回來,當即興奮問道:“本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他相信朝廷一定會把自己換回去的。
一時竟然有些洋洋得意道:“若不是有本公在,你們此番怕是真的要被朝廷剿滅了。”
白蓮教主展開信件粗略一看,便瞬間變了臉色,蒼白如雪,渾身也失了力氣,堂中翹首期盼的衆人一看便知道不對勁,白蓮聖女連忙搶過信件,只一眼,便跌落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竟然拒絕了。”
“什麼?”
衆多白蓮教長老上前看去,皆是同樣神情,失魂落魄,絕望頹廢。
“竟然真的坐視衍聖公去死。”
“胡說!”衍聖公急了,“在大明朝,還沒有人敢坐視本公死!沒有人!”
他掙脫開人衝上前去將那封信搶過來,一字一句讀過去,越看臉便越白,而後是深深的憤怒青紫紅黑之色,憤然道:“李顯穆!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本公是聖人後裔!”
“本公是衍聖公,皇帝尚且不敢下此令,你敢違逆聖意?”
“本公……”
“按住這個廢物!”白蓮教聖女清理白皙的臉上滿是厭惡,當即有二人衝出來將其按住,堵上了嘴,白蓮聖女這才又道:“老師,是弟子失策了,是……”
“這和你沒有關係。”白蓮教主揮了揮手,有些無力,“你所說的很有道理,若今日在山下的不是李顯穆,我相信你的計策一定能成功。爲師早就該想到的。
這李氏一門,從那位聖人李祺開始,就以誠忠而聞名,這個李顯穆被人稱作小聖人,又怎麼會是那種瞻前顧後、愛惜名聲的人呢?
明朝皇帝怕是也想讓衍聖公死,李顯穆自然要爲皇帝除掉衍聖公,哪怕是回到京城後受罰,也甘願。
敗在這等忠臣手下,不冤啊。
只可惜這種忠臣,效忠的是狗皇帝,維護的那些貪官污吏,真是可敬又可恨。”
衍聖公在地上掙扎着,甚至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有強大的求生意志,實在不想死,還想要爭取一下,證明自己有價值,他不想死在這裡,他有無盡的榮華富貴,他是朝廷欽封的衍聖……
“噗嗤。”
溫熱的感覺侵襲了他腹部,而後是刀片翻卷的劇痛,他難以置信的低頭望去,只見一把刀捅在他的腹部,還轉了一圈,拳頭大小的洞中,有潺潺鮮血流出,瞬間就浸溼了衣衫和地面,口中布帛被取出,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有無數鮮血從喉間涌出來。
他大大睜着眼睛,盯着上首的白蓮教主,無盡的不甘淹沒了他——
我是衍聖公,我是聖人後裔,世上唯一的千年世家,我有世上最高貴的血統,縱然是皇族也不配和我相提並論,我怎麼會死在這等卑賤的賤民手中?
一個賊!
“呸!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以爲我們看不出來他眼中的蔑視。”白蓮教長老抽出刀子,“什麼千年貴族,聖人後裔,也不過如此,不還是一刀就死。”
所有人眼中都是不屑之色,和衍聖公相處的過程,就是一個對千年世家祛魅的過程,這些從底層走出來的白蓮教高層,簡直難以想象,這世上會有如此無恥、自視甚高而廢物的人。
殺掉沒用的衍聖公,算是大大出了口氣。
“教主、聖女,既然朝廷官兵不願意和談,坐困在山中也是必死無疑,那就唯有下山拼一把這一條路了,能走幾個是幾個。”
“是啊教主,你和聖女是關鍵,我們掩護你們逃出去,如今山間林密,提前潛藏,而後我們將追兵引走,只要人數少一些,還有逃走的希望。”
衆人紛紛出言,目前這種形勢,若是要大部隊那是必然走不了的,但小股人馬趁着夜色逃走還有幾分希望。
自古以來從來都沒聽說有人能包圍的水泄不通,莫說是圍山,即便是圍城,那也是難以圍住的。
先前白蓮教主等人便是顧忌教中兄弟,才困頓在此處。
若是真要出逃,至少有三成把握!
“諸位兄弟!”白蓮教主躊躇了許久,“我唐勝宗發誓,日後定爲諸位兄弟報今日之仇。
無生老母!”
衆人齊齊垂首,帶着絲悲壯之音,齊聲道:“明王降世!”
“救苦救難!”
似歌似曲,飄揚而出。
……
黃昏日暮時。
白蓮教衆發動了決死的衝鋒,時刻坐着準備的明軍在壽春侯的操持着穩穩應對着。
“不過是飛蛾撲火而已。”
李顯穆望着捨生忘死的白蓮教衆,眼神陡然銳利起來道:“不是飛蛾撲火,黃昏時分出動,這是在掩護什麼人!”
壽春侯陡然一驚,“撫臺是說,白蓮教主要逃走?”
“選在黃昏時分出擊,是因爲夜晚時山上太危險,稍有不慎就會滑落山崖,所以要藉着還有太陽的時候離開山上最危險的地方,等到了稍安全的地方,便趁着夜色潛藏離開,所以白蓮教主一定想要逃走,立刻將斥候騎兵都散開,務必不能放走一人!”
無數騎兵被撒了出去,藏身在兵中的白蓮教主和聖女等人,簡直驚駭欲絕,心知計劃已然被發現,這下逃走的概率一下子降到一成了。
能不能逃走全憑運氣和老天是否保佑了。
很明顯,老天並不站在他們這一邊,當飛速奔馳的駿馬繞着白蓮教主轉圈時,他便知道大勢已去。
慘然一笑。
沒猶豫,當即自刎抹了脖子。
其餘人也都同死,只一瞬,便沒了活口。
李顯穆騎着馬走上前來,輕聲道:“一個賊,都比衍聖公有骨氣,有赴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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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六年山東發生的白蓮教起義,起因是連年天災導致民間生活困苦,山東官吏上下勾結任意盤剝,不堪重負的百姓趁勢揭竿而起,但此時的明王朝依舊有強大的中央政府,以及一大批諸如李顯穆這樣清廉的有能之士,白蓮教起義被輕而易舉的平定。
這場起義對山東經濟民生造成了較爲巨大的打擊,起義後明朝政府施行了“輕徭薄賦”的政策,這是山東百姓反抗的結果,也是明朝中央政府依舊保持有理性的證明。——《大明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