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人心如水,大勢易變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巍巍長江,起雪域而終東海,終日不息,年月不絕。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往來船隻交織,自北而南者、自南而北者,絡繹不絕,行貨的商人、苦行的僧侶、趕路的旅人、赴京的官宦,撐着船櫓的船伕在船尾以應天之鄉音高唱着臨江仙,不時引來行人以各地鄉音應和。
“一壺濁酒喜相逢。”
李顯穆和王艮居於一艘大船之上,在船上二樓飲酒,聽着船上的慷慨之聲,一時激盪,同船上其餘衆人遙相敬之。
“小公子鍾靈毓秀,貴氣天成,怕是哪家貴戚之子,老朽能得公子之敬,實乃三生有幸。”
船客中陡然響起一道高聲,“你卻孤陋寡聞了,此乃先李忠文公之子,我永樂朝第一科的狀元郎李顯穆公子!”
船上一時寂靜,而後瞬間沸反盈天,那老者暢聲大笑,“真是三生有幸了!”
李顯穆又向衆人致意,而後坐回船上,感慨道:“短短三年,已然有這麼多人不記得我了。”
須知三年前,在應天府,沒人不認識李顯穆。
王艮沉默了一瞬,而後笑慰道:“顯穆不必多慮,三年時間你外貌變化甚大,鄉人對你相見不識,亦是正理,方纔有人認出你,而後俱做喧囂,這便是依舊有名聲在此。”
“這卻都要拜師兄以及諸公之功勞了。”
這些年解縉和王艮都是宣傳心學的主力軍,從翰林院、國子監繼而影響士林,對李祺身後地位的提高,有不可忽視的作用。
王艮灑然笑道:“我知老師生前爲李氏子孫留下七大恨,其餘之事我不便置喙,可這第二恨,卻亦是我所願!
程朱之學雖不是欺世盜名,但既然已然有老師爲之推陳出新,任由其大行其道,豈不是置天下於不顧,我輩讀書人正要爲此而振作,顯穆卻不必與我客氣。”
李顯穆知道他這師兄乃是赤誠君子,一向光明磊落,亦不再多復言這些事,只是方纔王艮又提到了七大恨,他卻有些怔愣。
這七大恨與其說是他父親的七個遺憾,不如說是他父親給李氏後人留下的七個目標,這七個目標幾乎層層遞進,每一個都比前面一個更加艱難許多。
前三個想要實現便已然要李氏奮鬥終生,甚至可能會折戟中途。
第四恨和第五恨,唯有古來最鼎盛的盛世,才能短暫實現十幾年,可父親說的明顯是一直維持,這幾乎不可能。
而第六恨和第七恨,萬世太平之道和遨遊天上宮闕,簡直就像是夢幻中的囈語,李顯穆想破腦袋都不知道怎麼實現。
那蒼茫之天上宮闕,真是凡人所能登上的嗎?
若凡人真能登上去,難道便能見到偷靈藥的嫦娥嗎?
王艮看出李顯穆陷入了沉思之中,亦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飲酒,亦在思考李顯穆回京後的遷都之事,思索他到底有什麼倚仗。
待船靠了岸,待衆人皆肅清後,李顯穆和王艮才下了船,公主府的馬車已然等在了碼頭上,李顯穆一人便見到前來接他的乃是小時候帶他的管事姑姑紫鵑。
從李氏最艱難的時候就一直跟着,在整個李氏和公主府中,都是體面人,縱然是諸管事都要尊稱一聲紫鵑姑姑。
“小公子,公主心急着見你,這一日來已多次盼望。”
“顯穆,你且先回府,師母這三年來,時時記掛着你,吏部之事,我這邊先去幫你跑一下,這點面子爲兄還是有的。”
“那就多謝師兄了。”
自古慈母愛幼兒。
從李顯穆出生後,臨安公主就將大部分關注都傾注到了他身上,三年不見,真是要了她半條命,此時再也忍不了,竟然直接讓紫鵑在這裡截他。
李顯穆心中也有些發酸,他只想着母親身邊有大哥和二哥相伴,卻忘記了母親最是疼愛自己。
再不多言,李顯穆登上了回公主府的馬車,一路往京中而去,待入了京城後,他掀簾望着外間。
牆根上依舊盤着青苔,只是愈多,纏滿了磚瓦的縫隙,穿行於街巷時,有微塵而起,過鬧市時,百姓在菜攤前講價,那間肉鋪依舊未換,只是屠夫鬢間多了幾絲微不可察的白髮,麪館的小姑娘長大了,黑了些、瘦了些,三年時間如同抽條般,李顯穆記得她和他同歲,及笄的年歲,下次再見怕是已然嫁爲婦人,就如同大明朝千千萬萬的普通婦人般。
有的人家搬走了,但新搬來的人穿着一樣的衣裳,做着大致相同的事情,一切又好似沒有改變,應天府的衙役依舊耀武揚威,京中的紈絝依舊浪蕩,外出採買的婦人好像多了些,大概是因爲程朱理學在京城愈發不受歡迎?
京城好像有些改變,但又好似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是那座巍峨的神城,遠勝大明其餘諸地,依舊是上百萬的普通百姓,維持着這座城池的一切運轉。
“那是哪家貴人?”
“好像是臨安公主府,我曾經給府中送過青菜,那人便是公主府的。”
馬車轟隆自城中而過,自然引來京中百姓的議論紛紛,公主府雖然低調,但畢竟是顯赫的人家,在京中還有些名聲。
“臨安公主府,自李忠文公過世後,感覺有好多年沒聽過了。”
“這幾年臨安公主府的李家三子一直都在守孝,於京中無甚聲音,京城不一直便是如此,任你曾多麼煊赫的門庭,一旦能挑大樑的家主過世,立刻便寂然無聲。”
“兄臺竟然有如此遠見,想必亦是出身不凡了。”
“唉,正是心有所想纔出此言,大伯父曾位居吏部侍郎,那時家門中亦是門庭若市,一朝獲罪貶遷,家門就此衰敗,今朝赴京正是欲要科舉重振家門,可惜未得中榜,未能重振我家門之威。” “竟還是位舉人老爺,當真失敬!”
這可不是嘲諷之語,洪武年間朱元璋錄取的進士,差不多已經被他殺光了,如今的大明相當於只剩下了建文二年、永樂三年這兩批進士,再加上永樂六年這一批,進士也不多,舉人如果願意接受外授的話,擔任縣裡面的佐貳官還是沒有問題的。
只是對於這個考生而言,他的家族曾經是吏部侍郎這等堂部高官,若想要復興這等榮光,那舉人就遠遠不夠,至少也得是二甲進士的前十,前途才比較光明。
“公主府今日這般大張旗鼓的出行,不知可是有什麼大事。”
“聽說是李氏府上的那位狀元郎小公子守喪三年結束,從北京行在返回應天了。”
“今科狀元郎方纔出爐,這前科的狀元郎本才學驚世,有大好前途,可三年過去,官場之上向來人走茶涼,也不知道還能有幾分前景,一步慢、步步慢啊。”
馬車匆匆而過,這些言語輕輕落在車中人的耳中,李顯穆神色不變,紫鵑卻已然是色變。
“小公子莫要聽這些言語,公主府的家勢不是這等微末人家所能相比的,李氏依舊有聖眷在,起復不過是旦夕之間而已。”
聽到紫鵑姑姑說侍郎家是微末人家,李顯穆一時竟然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李氏依舊是煊赫公府的時候。
紅樓夢中賈母說寧榮二府是中等人家,並不是謙虛之語,縱然是公府到了三代已然敗落,也說不上是煊赫豪門了。
類似於這舉人的家勢,僅僅只有一代侍郎,若是侍郎尚且在位,還稱得上下等人家,如今被貶職,且沒有恩蔭傳承,便是連下等人家也算不上了。
對於世家而言,最低的標準便是連續三代都有三品以上的高官出仕,在大明朝,那便是連續三代都有侍郎級別的高官,按照京官高一級的標準,京中正三品的侍郎比諸省從二品的布政使還要顯貴,至少也要是連續三代布政使。
在大明朝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是以明朝文官無世家並不是空話。
李顯穆又想起了父親對於恢復公府榮耀似乎有一絲執念,難道這便是原因嗎?
“這舉人的話雖然帶着揣測,他們這等純粹依靠科舉而顯貴的人家,並不理解我們這等姻婭帝室人家的真正底氣。
可說的卻並非全無道理,自父親去世後,我李氏的確是聲勢敗落。”
李顯穆認真道,“大哥和二哥如今掛着三品和四品的職位,可這已然是承父輩的恩澤,再往上升亦不過是皇室大賞諸家,於家勢的提振已然沒有多大用處。
三年前,李氏一身皆繫於父親,他老人家顯貴於君前,而持滿朝之柄,於是便有李氏顯耀。
三年後,我李氏一身則繫於母親,維持着與皇室間的體面親情,這三年間母親想念我,卻時時守在京中,便是爲了家勢門楣。
姑姑隨在母親身邊掌家,所見風霜寒雪,應當最是清楚。”
紫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隨着李三姑娘身邊的普通婢女,她是公主府的大管家,一直以來操持着偌大的公主府,每日接觸的皆是人情冷暖,所見盡是牛鬼蛇神,如何能不知道這三年間,公主府的聲勢敗落到何等程度。
有天子和太子的照拂,公主府自然不至於被刻意刁難,但當初駙馬在時那種事事通達的順暢,早就不見了,須知當初駙馬在時,李氏的商鋪一次都沒有被應天府尹盤查過,而現在則要和其他人一起接受盤查。
這雖然是應有之意,但諸事匯聚,便不是小事,人勢之變,已然在其間隱隱而見。
“小公子天縱之姿,駙馬在時,便多次言公子能超越祖宗,今日府中之困,不過是有眼無珠之輩的短視,翌日小公子凌駕於九霄之日,輝煌榮耀必然重臨。”
李顯穆從紫鵑的口中竟然聽出了無比充足的信心,這種自信甚至比他自己都足。
還不等他發問,紫鵑便已然自己道出其中緣由,她眼中帶着無盡的光,“小公子年小,不知當年之事,當初公府敗落,駙馬和公主被流放到江浦,三姑娘自縊後,我去江浦尋駙馬,那時的公府是何等模樣,駙馬尚且自身難保,只能給予我一些錢財安葬三姑娘。
可短短不過幾個月駙馬便攜家小回到了京城,而後一步步除去了仇敵,以至於有後來的煊赫,如今公主府不過是遭遇了些人情冷暖,甚至還有聖眷在身,實在說不上是敗落。
駙馬既然說小公子能有大作爲,那便絕不會錯,我從未見過比駙馬還更能目光長遠而有通天智慧之人!”
李顯穆目中流露出恍然之色,原來紫鵑姑姑並不是真的看透了世事,她只是單純的和自己一樣,以父親爲天,而完全的相信,所以父親說李氏必然將在自己手中顯耀,紫鵑姑姑便全然相信,是以這三年來所遭遇的這些人情雜勢,她並不在意,這和當初公府敗落的場景相比,遠不值得一提。
李顯穆心中突然現出幾道哂笑之音,有時候他這等智者或許還真不如愚者,萬事尋求萬全之策,而試圖掌控全局,簡直如同癡人說夢一般。
他所憂慮的不過是三年已矣,當初父親所造就的情勢必然大變,此番遷都之議被耽擱便是其中明證。
江南文人失去了父親的壓制,自然便又開始蠢蠢欲動,他便是憂慮於這件事。
可這難道不是早在北京行在時,便已然知道的事嗎?
父親臨終前自然也想到了這件事,否則他不會和自己說,日後若有事,便去找黃淮,亦不會把先帝留下的聖旨留到現在,須知當初先帝留下聖旨,本就是爲了制衡江南!
“當初父親能短暫壓住江南,如今我當接替父親之任,又有何懼哉?”
一念至此,李顯穆只覺念頭通達,先前那些多加的思慮瞬間被拋之腦後。
“吱呀。”
伴隨着一陣陣車輪扭矩的響動,馬車停在了熟悉的巷道中,那三年中並沒有任何變化的公主府,便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