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伯父,我是個假聖人啊
李顯穆一時沒有說話,張輔看出他有些爲難,神念電轉,驚駭問道:“顯穆,你不會是想朝廷派一大將永鎮安南吧?
這絕不可行!”
說罷他起身在屋中踱步走了幾圈後,又低聲道:“這個想法尤其不能上書陛下那裡,特別是遷都在即,否則你我兩家必遭禍殃。”
無怪乎張輔反應這麼大。
爲什麼雲南能有沐國公府永鎮,而且效果很不錯的情況下,明朝廷卻不思在安南效仿呢?
封建這種原始的制度,現代人能想到的,難道古代這些人尖子就想不到嗎?
其實原因很簡單,雲南能永鎮公府,是因爲它的地理位置很特殊。
雲南本身就非常的不穩定,東北方向的貴州是在永樂年間纔剛剛設立布政司的,到處都是世襲的土司,時不時叛亂,又因爲橫斷山脈,朝廷實際上難以用兵控制;東邊的廣西號稱十萬大山,漢人人口只佔據十分之一;西邊和南邊表面上是宣慰司,但實際上和外邦沒有區別,同樣到處都是山脈,難以統治。
歷史上沐國公府兩百年都在不斷的平亂,僅僅維持統治就頗爲艱難。
而且雲南的維持統治,一靠遷徙了漢人軍戶過來,二靠北邊已經成熟了兩千年的擁有大量漢人人口的四川,保證了中原王朝能時刻居高臨下控制雲南。
說白了,雲南已經失去了漢人政權割據的土壤,即便如此,朝廷尚且擔心過雲南割據。
安南比雲南形勢更不穩定,相鄰的雲南和廣西完全不足以控制這裡,稱之爲孤懸域外,毫不爲過。
如果把一個漢人大將鎮守在這裡,稍有異心,吞併中南半島,那將會出現一個遠比黎朝強大的割據政權!
既有山川河流作爲抵禦北邊的屏障,又有肥沃的土壤作爲產糧區,還有來自中原的技術、人口。
這個政權甚至擁有漢人的宣稱。
在朝廷現在遷都北平,擡北壓南的態勢下,一旦有變,半壁江山都可能有失!
現代人總有種肉爛在鍋裡的想法,可對於一箇中央集權專制的國家而言,天無二日、地無二主纔是最重要的,所以朝廷寧願丟掉安南,也不會往這裡世鎮一個極大可能會割據的王府或者公府。
即便朱棣有超邁漢唐的志向,但底線本就是不容觸碰的,即便是乾隆那種對領土有巨大渴求的皇帝,也沒有想過在中南半島這裡世鎮王公。
讓中南半島保持蠻夷、落後、分裂、虛弱的狀態,纔是對中原王朝最安全的選擇。
見到張輔的反應,李顯穆就知道父親所說的最穩妥的辦法是不可能成行了。
他當即改變主意,輕聲道:“伯父誤會了,那等大逆之言,小侄怎麼可能上秉陛下呢,那豈不是置你我兩家於死地嘛。”
張輔神色緩和下來,剛纔真的是嚇了他一跳,沒好氣道:“我就說你這孩子,也不像是那冒失的性子,怎麼會提出那等僭越的建議,你是怎麼想的,說來看看。”
李顯穆先問,“伯父覺得將其土民,屠殺殆盡可能成行否?”
“斷無可能!”
張輔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要說屠殺殆盡,屠十之一二都不可能。
自古以來行軍打仗被屠殺的,總是河北、山東、河南、黃淮、江南地區的百姓。
爲何如此,因爲大城聚集,如同囚牢,城外廣闊,阡陌交通,一望無際,所以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只能引頸就戮。
可你什麼時候聽說過有人在雲貴、福建、兩廣、湖廣、巴縣、太行山、隴西這種地方屠殺過,山林、河流、草原、沙漠,這些不僅僅是軍事屏障,也是朝廷大軍不會長久停留之地。
大軍一來,土民便躲,又不能分軍,不消幾次,大軍便疲乏,再待瘴氣一至,只能退兵,否則皆死無葬身之地,不是我吹噓,如今安南之亂,數遍朝廷能率軍平定的,不超過三指之數。”
郡縣穩不住、封建不可能、土民又殺不光、滅不盡,這簡直是一根筋、兩頭堵,好像除了放棄別無他法,張輔深深皺起了眉,被李顯穆這麼一說,就連平定安南的喜悅都沒了幾分。
“伯父莫急,小侄心中已然有成算,方纔您所說的那些恰好可以寫一片《安南論》呈遞給陛下,您是平定安南最大的功臣,陛下一定會重視。”
李顯穆伸手指向安南堪輿圖中的一處,“伯父,若是我大明在這裡修建一處港口,而後築城、駐軍,又當會如何呢?”
李顯穆所指的正是後世越南的海防港,位於北部灣北部,在海南島西北方向,這是越南北部最大的深水港。
張輔聞言頓時一驚,作爲大將,他本能的研判着,“若是在這裡築城而後駐紮衛所的話,有軍事直接調兵,且能夠從海上供給糧草。
不對!”
張輔突然反應過來,直直盯着李顯穆,“你在打下西洋的船隊主意?”
李顯穆毫不掩飾點點頭,“那麼龐大的船隊,數百艘寶船,兩三萬人僅僅在海上做些生意也太浪費了。
若是用來駐守海上溝通內外,纔算是真正物盡其用。”
張輔又仔仔細細的看了許久,才緩緩說道:“看來你思考這件事很久了,若是現在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去說服陛下,你有幾成把握。”
李顯穆沉吟許久,“六成!”
實際上連六成都沒有,有些觀念對於現代人來說是理所當然,可在這個時代卻是難以改變的根深蒂固。
不要覺得下西洋就代表大明有海權意識。 “六成啊。”
張輔有些焦慮的在書房中踱步,喃喃自語道:“六成有些低了。”
李顯穆突然插嘴道:“安南再叛亂幾次,成功機率會更高的。”
?
張輔豁然轉頭望向李顯穆,他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因爲他對這句話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安南叛亂說說容易,可那是要死人的。
可李顯穆的表情卻很平靜。
“伯父,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經歷失敗的苦痛,就會僥倖於暫時的成功,不到山窮水盡的那一刻,人就會得過且過,只有快要失去的時候,纔會緊緊抓住最後的稻草。”
李顯穆一字一句的說道:“安南的局勢越差,這一策被認可的可能性就越高,這不就是顯而易見的現實嗎?”
張輔仔仔細細的打量着李顯穆,他好像第一次認識李顯穆一樣,良久才帶着未盡之意道:“顯穆,我本來以爲你和李忠文公是一樣的人,現在看來,你們是完全不一樣人啊!”
“父親生前說他是假聖人,我是真聖人。”
李顯穆臉上揚起一絲誠摯的笑意,“我覺得父親每句話都頗有道理,可唯獨這句話,父親說的不對。
而且大錯特錯。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父親那樣,真正以天下爲己任且平等對待萬民的人,無論是高官權貴,還是販夫走卒,在父親的眼中皆無不同。
而我,不提也罷。
他纔是那個真聖人,我纔是那個假聖人。”
李顯穆明明在笑,張輔卻從他的瞳眸中感受不到一絲笑意,只有黑暗幽深,以及森森寒意,彷彿有無盡的漩渦,要將人吸入其中。
“哈哈哈。”
張輔突然笑出聲來,“假聖人好啊,你若真是個聖人,我反而要擔心你的未來了,這個世道,聖人可不容易活下去,李忠文公簡直是個奇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安南之事,我會旁敲側擊、潛移默化的向陛下灌輸。
若是再有安南叛亂,我會向陛下請求海路並進,讓朝廷看到海路對控制安南的必要性。”
李顯穆躬身拱手作揖道:“待日後此大事成就,伯父必將名留青史,而立下安萬世之功者也,千百年後,安南必將處處皆立‘張公祠’,祭祀伯父開拓安南之功。”
那等煊赫場面縱然張輔亦心馳神往。
心緒平復後才喟然嘆道:“此番你力主遷都,且在金鑾殿上仗言恢弘,一時之意氣倒是縱橫,但得罪的人亦是不少,接下來對你的攻訐怕是不會少。
況且你竟然入了東宮,深度參與進了奪嫡之爭中,漢王可不是好相與的。
即便他暫時不動你,你身邊的那些人,諸如陳英、解縉、王艮等人,怕是要遭殃了。”
李顯穆沉默了一瞬,而後才緩緩說道:“入東宮乃是身不由己,太子殿下親自問了,總不能拒絕。
至於諸友人,便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說起奪嫡之事,縱然是李顯穆也只有悲觀,在當今皇帝這般強勢的君主之下,即便是太子也護不住他的東宮屬臣,更不用說他區區李顯穆。
天將傍晚時,李顯穆自英國公府離開。
“安南之事急不來,但有英國公這位當朝重臣時時放在心上,應當是沒有大問題了。”
李顯穆坐在馬車上琢磨着,“那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遷往北京後,如何控制江南之事。
李時勉等人說的經濟問題,確實牽連着巨大的利益,接下來朝廷之上必然又醞釀着巨大的利益之爭,必須要造作大案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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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六年春,橫置已久的遷都之議終於以永樂皇帝的完全勝利而告終,隨之而爆發了江南七大案中的“遷都案”,近千名官員、士子在這場大案中或赴於黃泉、或革除功名,這是自“元史案”後,朝廷第二次有意識的打擊江南士族,江南諸士哀稱“朝廷有意與世家有力者爲難,以威劫江南人也”,據北而壓南的政治態勢初步形成,北京逐漸成爲明朝唯一的政治中心。——《永樂江南大案見聞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