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後,原本以爲老大爺會回家的,王賁在宮門前等到深夜不見老父親走出來。
已是四月天,到了深夜還是挺冷的。
不多時,有內侍急匆匆來報,行禮道:“公子說了,今天頻陽公留在高泉宮了。”
得到話語,王賁這才領着幾個準備好的家僕朝着家裡走去。
翌日,頻陽公還在睡着的時候,在殿外站着不少人候着,頻陽公睡醒的時候,一羣內侍與宮女便各司其職,遞衣服,送熱水,亦有人拿梳子,還有拿着發冠足足十餘人。
王翦道:“平日裡,這裡都是這樣的嗎?”
王家婆婆就站在邊上,她解釋道:“這都是田常侍吩咐的。”
王翦坐在榻上,也不着急穿衣,而是長出了一口氣,道:“哎呀,又麻煩公子了。”
“公子說了,好好招待頻陽公。”
王翦又看了看四下,一手拍在了榻上嘖舌道:“讓人送信去,過了午時就來接老朽回去。”
都說王翦在平陽建了一個神仙大宅邸,光是住着就讓他老人家不肯離開。
王翦穿好了衣裳,洗漱好便走到了殿外。
此刻殿外沒什麼人走動,很是安靜,內侍與宮女都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似乎在等待吩咐。
王翦走向後殿,見到了孫女與剛出生才三天的孩子,就抱在她的懷中。
“爺爺。”
聽到孫女的話,王翦笑呵呵道:“哎呀,這孩子看着就壯實。”
扶蘇坐在魚池邊,正在看着一卷書。
田安看着魚池中的魚,正在細細打量着,不過田安的雙眼是通紅的,多半昨晚又哭了很久。
陽光剛從東邊灑來,正好落在鬚髮花白的王翦身上,與那襁褓中的孩子臉上。
昨晚宴席之後,還有兩天的休朝。
見頻陽公也醒了,田安道:“今天早食準備好了。”
“嗯,先用飯。”
聽到公子的話,田安就讓人將飯食端了進來。
一碗碗麪條端了進來,王翦笑呵呵道:“李斯常說公子送去章臺宮的吃食如何美味。”
田安將麪條依次端上。
王翦吃了一口麪條,又喝了一口湯,頷首道:“好吃呀,這羊肉湯是如何熬製的。”
田安笑了笑沒多說話。
扶蘇給老人家夾了一片羊肉,又道:“近來身體可好?”
王翦低着頭道:“都是一些積年的老病,治也治不好,能活一天是一天,老朽就盼着早點死了。”
聞言,見到孫女的神色不好看,王翦又改口道:“能活一天是一天。”
飯後,田安收拾完碗筷。
看着孫女抱着孩子離開了,公子也去了前殿,王翦看着眼前的田安道:“老夫還記得當年的華陽太后在人世時,你護在太后與還年幼的公子扶蘇身前。”
田安望着早晨的藍天,這個時候的天是最藍的,他低聲道:“我也記得,當年你帶着兵馬殺進咸陽的樣子。”
王翦嘿嘿一笑,道:“那時候還年輕。”
田安與王翦是同一時期的人,兩人坐在一起就有不少共同語言。
“當年凡是輕視秦王的人都死了。”田安緩緩言道:“也只有你沒有半分的輕視,你十分敬重當初的秦王。”
王翦笑呵呵點頭。
當年的始皇帝還是年少的秦王,那時秦王年少有人覺得那只是一個孩子,沒有權力,也沒有依靠。
就是這麼一個孩子,殺進了咸陽城,成了秦王,之後一統了六國。
王翦在高泉宮留了半天。
不論扶蘇如何挽留,這位老人家都要離開。
王翦坐上馬車,沒有去看孫女的目光,而是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就坐上了馬車。
車伕駕着車一路出了宮。
扶蘇站在原地送別,老人家年紀越大脾氣越怪,的確是個令人琢磨不透的人。
因休朝閒下來的這些天,程邈還是會時常來丞相府坐着,其實也不是每天都要他當值,他大抵是無處可去。
今天程邈從公子的位子上看到了一卷書,打開這卷書一看,就見到了有關曆法與節氣的記錄,其中二十四個節氣倒是令程邈覺得意外,但也只是覺得意外。
程邈沒再多看,就將這卷卷宗放在了原位。
不多時,張蒼也來到了丞相府。
程邈遲疑道:“你怎麼一身的酒氣?”
張蒼回道:“昨晚在少府令府中喝酒,還有不少美人,你怎不來?”
程邈忽然想到王賁得了一個外孫,應該會很高興的,他後知後覺道:“很多美人?”
張蒼道:“嗯,王賁喜美人。”
休朝期間不只是章臺宮在慶賀,就連王賁的府上也是賓客不絕。
張蒼又道:“就連章邯也給王賁送去了五車麥子。”
程邈好奇,“王賁收了?”
“收了。”張蒼回憶着道:“那章邯扛着那一袋袋糧食送入了王賁府中,還說他們渭南的麥子是關中最好的。”
程邈頷首,沒有作評價,不過以他吃了這麼多年的餅來看,渭南的麥子確實是最好的。
見丞相府也沒有別人,張蒼坐下來打開一卷竹簡,提筆正要書寫,道:“丞相去章臺宮了。”
程邈小聲道:“真的要封禪泰山了?”
張蒼嘆道:“有人想讓始皇帝成周天子,可丞相不會,始皇帝也不會。”
程邈感慨一嘆。
始皇帝與李斯都很明白,若是真的順了齊魯博士們的心,大秦幾代人打下來的土地就白打了。
始皇帝與李斯斷不會這麼做的,爲此郡縣制絕對不會更改,要將郡縣制推行到底,更不會讓六國復國。
齊魯博士若勸動了始皇帝,齊魯博士倒是得了功勞,可大秦將士六代人的血都白流了。
每每想到此,程邈擱下了手中的筆,就覺得渾身不快。
餘下幾天,人們聽聞丞相李斯幾次去章臺宮面見始皇帝。當立春時節剛過去半月,章臺宮就傳來了始皇帝的詔命,始皇帝命人鑄造封禪祭器。
一場持續了近三年之久的封禪爭論,終於在始皇帝的詔命下結束了,始皇帝接受了封禪的提議,但其中絲毫沒有提及齊魯博士與六國的舊貴族。
扶蘇正在咸陽城的呂不韋舊宅看着書,田安捧着一卷竹簡腳步匆匆而來,他道:“公子,這是丞相送來的。”
扶蘇擱下手中的這卷書,拿過田安遞來的竹簡。
看罷,又將這卷竹簡收攏問道:“你吩咐王少府,讓他安排人去修繕崤函道與齊魯馳道。”
始皇帝有了詔命鑄造封禪祭器就說明了封禪一事就此定了下來,但始皇帝不會昭告天下會在何時登泰山。
扶蘇得到的是丞相擬定的路線,這是始皇帝前往泰山一路需要走的路,從咸陽到洛陽,再到嶧山,過了嶧山就是泰山。
路線很簡單,糧草與輜重的運輸又放在了自己這位公子的身上。
扶蘇在呂不韋的宅邸拿了幾卷書,便離開了此地,回了宮中之後,就徑直去了章臺宮。
章臺宮的大殿內,嬴政腳下踩着一張地圖,這張地圖鋪在地上,這正是長城的防線圖,這位始皇帝的目光的帶着威嚴,好似在尋找匈奴人可能會從哪個隘口進入中原腹地。
見到兒子來,嬴政的神色放鬆了許多,道:“你的提議,蒙恬很受用,他讓人在烽火臺屯糧了。”
扶蘇道:“兒臣也是從諸多兵書中看到的方法。”
嬴政將油燈放在一旁,低聲道:“封禪的事,李斯與你說了?”
扶蘇頷首道:“兒臣讓少府令派人去修繕道路了。”
“李斯與朕說,要統六國之民一定要封禪泰山,唯有如此世人才能銘記,這天下又重新統一過。”
扶蘇低着頭安靜地聽着。
嬴政又道:“你說,朕封禪泰山之後,那些齊魯博士還會議論朕嗎?”
扶蘇回道:“兒臣不敢說那些博士以後就不會議論了,可韓非當年說過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聞言,嬴政忽然一笑。
見父皇又沒有回話,扶蘇站在一旁也沉默不語了。
嬴政的目光從地圖上收了回來,他坐下來望着殿外的天空,道:“那敬業渠中可還挖出過骸骨?”
“先前又挖出了一些,都很零碎,可能還有一些都掉入渠中被水沖走了。”
“扶蘇,你覺得治理天下難嗎?”
“難。”
聽到兒子的回答如此快,嬴政道:“你與朕一起登泰山吧。”
扶蘇行禮道:“兒臣領命。”
有宮女端來了一些黍米糕,嬴政拿起一塊放入口中嚼着,道:“李斯與朕說,不能讓那些齊魯博士參禮,不能用周禮。”
扶蘇回道:“丞相所言不錯。”
“呵呵……”嬴政又是一笑,道:“換作是你,早就將那些齊魯博士殺了。”
不用多想,這話肯定是丞相對父皇說的。
今年的春季依舊很短暫,直到入夏之後雷聲隆隆,田安在呂不韋的舊宅中養了一羣羊,當初拉磨的驢依舊在,聽說現在那頭驢吃得很肥。
直到入夏七月時節,田安就將那些羊殺了,用羊骨熬湯,羊肉分切好之後,剁成了肉餡。
才四個月大的公子衡喜歡在殿內到處爬,他的身後常常會跟着不少人,宮裡的人們生怕這位小公子會摔着,會磕着。
今天是立夏,扶蘇打算包一些餃子,再做一些包子。
做飯是公子的另外一個嗜好,高泉宮有公子養出來的老面,其實老面也簡單,主要是用酒麴發酵出來的。
難得公子近來無事,忙活了半天便做了好幾筐的餃子與包子。
當餃子下鍋,扶蘇道:“丞相與少府令還在章臺宮嗎?”
“回公子,少府令修繕好了齊魯馳道,今天才回來,還在章臺宮稟報。”
待餃子出鍋,扶蘇拿了一壺醋,醋是當年魏地的人帶來的老陳醋。
公子衡爬到案上,孩子想吃餃子,又被夫人抱了起來不讓他吃。
扶蘇與田安提着食盒前往章臺宮,今天的天空雷聲隆隆,陰雲蓋在咸陽城的上方,天空中的雷聲不斷,但卻不見點滴雨水落下。
這種雨要不不下,一下就是又急又大的暴雨。
扶蘇走到章臺宮的殿外,見到了丞相李斯,王賁與父皇都在這裡,隱約還能聽到殿內的話語聲。
“入殿吧。”
聞言,扶蘇提着食盒入殿,
食盒打開便是冒着熱氣的包子與餃子,扶蘇先將一盤羊肉餃子與一盤羊肉包子放在父皇的面前,再倒上一小碗醋。
而後給岳丈與丞相也遞上兩盤。
嬴政吃着餃子,頗爲好奇,還看了看肉餡。
李斯問道:“公子,這等吃食是如何做出來的?”
見丞相手中拿着包子扶蘇解釋道:“閒來無事,愛好而已,讓老師見笑。”
王賁道:“公子的愛好十分了得,若萬千庶民能多一些吃食,這也是造福世人了。”
始皇帝說了要鑄造祭器,但沒說要何時登泰山,不過封禪祭器鑄造完成已有小半年,已先一步送去了泰山。
這些事都是扶蘇親自安排的,而在殿外時聽到的則是老太尉的事,老太尉已年邁,不能再理國事了。
可太尉府不能空懸,始皇帝還沒想好讓誰人來執掌太尉一職。
如果蒙恬繼續留在北方駐守長城,那麼老太尉的位置多半就是王賁的,王賁的軍功足夠高。
此事與自己也相關,扶蘇心知,只要王賁成了太尉,位列三公。
少府令的位置就是自己的,升任九卿之列,參與國家建設,以前在王賁身上的權力,也會悉數落在自己身上,包括秦皇陵與長城的修建。
少府一職位列九卿,可以直接向始皇帝稟奏,還能夠主持分配土地資源以及使用權。
嬴政吃着包子,又道:“今年夏收之後,就去一趟魯地。”
聞言,李斯與王賁忙站起身行禮。
扶蘇看向殿外,殿外閃過一道雷芒,暴雨應聲而下,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這場大雨下了。
雷光短暫照亮了殿內,大雨的轟鳴聲傳入殿內,在這夏日中還能感受到短暫的涼意。
扶蘇又拿出一卷竹簡,放到李斯的面前,行禮道:“丞相,這是當初所欠的十萬石糧草,隴西十萬石麥子已運到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