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相會
夏日裡的華陰縣很忙碌,即便是在夜裡也有人家剛從田地裡回來,他們陸陸續續回了家中,一路走時偶爾還會有三兩句交談。
司馬欣在村口停下腳步,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這裡的村民。
這是他在華陰縣任職的第四年了,這麼多年了還只是一個縣令。
每每想到這事,司馬欣就會長嘆一口氣。
其實,司馬欣還是很羨慕章邯的,他爲公子修渠四年,得了一個郡守的位置。
人與人的境遇是不同的,司馬欣每每想到櫟陽同鄉對他的期待,他總是想着可以做得更好,櫟陽以前也是秦公的古都故地,但現在的櫟陽很蕭條。
櫟陽的同鄉們希望他司馬欣能夠做得更好,能夠活得其他幾縣更好,至少可以爭一口氣。
思量了良久,司馬欣又覺得只要他爲公子好好做事,公子就會給他應得的。
眼下,章邯得到了他應得的,叔孫通也得到了應得的回報。
司馬欣邁步走向了縣衙,只是剛推開縣衙門就見到了一個人影,而且縣衙內都是酒味。
“婁敬!你何時來的?”
聞言,婁敬面帶笑意,又道:“縣令。”
司馬欣見到已有些醉醺醺的婁敬遲疑道:“你竟來華陰縣喝酒?”
婁敬打了一個酒嗝,道:“好久不飲了。”
司馬欣一揮袖子,頗覺得無奈,又道:“你讓辛老將軍知道,又該如何解釋?”
本來婁敬入關之後,本就是在潼關教書的。
潼關與華陰縣本就很近,兩地的人有走動也很正常,加之司馬欣平日裡都會帶一些吃食去看望辛老將軍。
一來二去與婁敬也就結識了。
“你知不知道!你來潼關是要戒酒的。”
婁敬醉醺醺地點頭。
見他又拿起酒碗往口中飲酒,司馬欣搖着頭,走到縣衙外對着倆縣吏吩咐道:“來人,將婁敬綁起來。”
兩個縣吏走入縣衙內,起先婁敬還有掙扎,但最後還是被綁了拖了出來。
司馬欣領着人一路往潼關而去,而原本就醉酒的婁敬,此刻被夜風一吹完全睡死了過去。
潼關,此刻的潼關城牆下堆砌着不少的石料。
司馬欣向這裡的守將告知了來意。
而後辛勝就快步走了出來。
別看這位老將軍一把年紀了,鬚髮也都白了,可力氣一點都不小,一手拎起婁敬很是輕鬆。
見老將軍又走了出來,司馬欣行禮道:“叨擾老將軍。”
辛勝又道:“原以爲你會幫他瞞着。”
司馬欣道:“不敢瞞。”
“老夫知道,你與婁敬是好友。”
司馬欣低聲道:“我不能這麼幫他,也不能幫他隱瞞,這種事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若幫他瞞此事,往後誰還信我司馬欣。”
辛勝道:“你回去吧,老夫會如實稟報。”
司馬欣告辭離開了此地。
東方,海邊。
齊地,膠東縣,在很久遠以前,也就是春秋時期,這裡叫作東萊。
清晨,天還未完全放亮,天海相接之處灰濛濛的一片,能看清遠方,但很朦朧。
一箇中年人看着有四十歲左右,此人穿着儉樸,但髮髻與長鬚打理得十分整齊,身材消瘦卻有當年的貴族氣。
中年人站在岸邊揮了揮火把,很快就有漁船靠近。
這個時節,出海的漁民往往在天還未亮的凌晨就出去打漁了。
那漁船靠在崖邊,而後下船的竟不是漁民而是一個穿着儒生衣裳披着裘袍的中年男子,年紀看起來三十餘歲。
“子房!”
聽到呼喚聲,那三十餘歲的男子緩緩擡頭看去,見到了那舉着火把的中年人。
對方行禮道:“子房,真是你?”
那三十餘歲穿着一身儒生裝扮的男子正是張良,昔日韓地貴族的張平後人。
張良見到來人也是禮貌行禮道:“項伯。”
說話間,張良氣度與言行也頗有貴族風範。
項伯看着眼前之人,一手拍在對方的肩膀上,忽又詫異道:“子房,你怎消瘦如此?”
張良嘆道:“船上說吧,請!”
項伯也道:“請。”
兩人一起走入漁船上,船內放着一個小爐正在熱着酒水。
海水拍打着岸邊的岩石,蓋住了船上的話語聲。
項伯看着如今憔悴的張良,又是着急地一拍大腿,蹙眉低聲道:“先前聽說你在淮陽,之後又聽說你在洛陽,險些被秦軍所抓。”
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張良的神色很平靜地道:“以前的確留在淮陽,家中胞弟過世之後,我去洛陽尋當年韓地舊人。”
項伯又低聲問道:“可找到了?”
張良頷首。
項伯又言道:“那……”
張良解釋道:“我請他們一同反秦,可他們非但沒有答應,還將我的下落告知了秦軍。”
聞言,項伯又是氣憤地重重一拍大腿。
海風很冷,好在船艙內的小爐子還在燒着,能夠取暖。
張良道:“我此來膠東縣,是來告祭當年的那些齊魯名仕,這些天便留在了此地,秦軍雖查得嚴,可他們料想不到我已到了此地,沿途渡河換馬,纔到了這膠東地界。”
項伯依舊蹙眉,神色上既有挫敗也有無奈。
“好在膠東地界還有不少齊魯舊人相助我,他們給了我衣食,還贈我這條船,還說我在此地可以打漁爲生。”
言至此處,張良望向東邊,那就要升起來的朝陽,低聲道:“豈能甘心。”
項伯神色依舊,似乎只是聽了張良先前的話語,還有這最後一句,偏偏忽略了中間的話語。
見到項伯也同樣落魄的模樣,張良拿出一個布袋子,伸手遞上。
項伯聽到布袋子放在爐子邊的響動,那分明是銅錢的動靜。
張良道:“這是當初在洛陽換得的新錢,放心用。”
對此,項伯還是很困惑,張良是何等神通廣大,在洛陽轉了一圈,在秦軍的圍捕下還能全身而退。
不僅如此,秦軍說不定還在洛陽以東的十幾裡地四處搜捕,張良就已在這膠東海邊了。 而且不僅如此,張良竟還能在洛陽拿到秦新錢。
項伯看着張良此人,對方憔悴的臉色,帶着哀傷的眼神下藏着的是怎樣的智慧,能夠將秦軍戲耍到這等地步。
“不!”
項伯思量了片刻還是拒絕了。
張良低聲道:“這些對我來說不算什麼,項伯收下吧。”
“可子房你……”
“始皇帝將中原分郡縣,我在各郡都有故人幫我保管一部分家產,在前往洛陽時,我就沿途佈置好了一切,因此能夠平安到這裡。”
項伯又面露欽佩之色。
張良又道:“我知項伯困難,從此地回楚地路途遙遠,需要錢來疏通。”
聞言,項伯也不再拒絕了而是接過了錢袋子,他又問道:“子房,你可知近來有關秦地的事?”
張良稍稍蹙眉,道:“在洛陽時聽說了。”
若真要投效大秦,早在始皇帝請齊魯博士入秦時,張良就可以投效始皇帝。
如今張良依舊漂泊在外,斷然是不會投效始皇帝的。
項伯一手指着咸陽方向問道:“那秦公子扶蘇,當真如此賢明。”
張良道:“是有些手段。”
“莫不是那李斯相助,他公子扶蘇纔有這等手段,一條渠當真就能養活二十萬人?”
敬業渠的事不僅僅傳遍了關中,或者是洛陽,就連當初在楚地的項伯也聽到了此事。
這位公子扶蘇如此得民心,自然會讓張良或其他六國舊貴族心生擔憂。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項伯對秦還是有偏見的,不論那位公子扶蘇做得如何好,在項伯言語中,所謂修渠,遷民,墾荒諸多事都不是公子所爲,只不過是丞相李斯將這些功勞給了公子扶蘇而已。
張良很清楚,這都是項伯的見識淺薄而已,可能是因他在楚地沒見過像公子扶蘇這般了得的人物,項伯纔會覺得其中有李斯作祟的緣故。
聽着對方將話語說完,張良依舊是微笑以對,沒有附和對方的話,也沒有否定對方的話語。
聽着對方的訴苦與反秦的決心,張良往爐子中又放了一些小木柴,讓爐子內的火更暖一些。
東邊的朝陽已照入了船艙中,一抹金色出現在海面上,遠方海邊的許多漁船也都在陸續回來。
這也是張良算準的,這個時候項伯混在這些漁民中離開此地就可以,也不會引起他人注意。
不遠處已傳來了漁民的吆喝聲,張良神色倒也不着急,而是問道:“楚地如何了?”
項伯又是嘆息一聲,道:“我們在楚地各縣走動,想要集結各地有志之士,奈何奉承者多,真正敢反秦者少,如今我們項氏幾人還在各地走動。”
張良微微頷首,依舊是面帶客氣的笑容,原來楚地的項氏亦沒有進展。
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張良稍稍回頭看向遠處的正在上岸的漁民,一艘漁船一直停在這裡也不太合適。
項伯也意識到了天色,這才道:“實在是,叨擾子房了。”
說着話,見這位客人就要站起身離開,張良又掀開船艙夾板,這裡就有幾條魚存放着。
張良從中提了兩條魚遞給項伯,道:“帶着吧。”
項伯看着子房遞來的魚有些爲難,似乎是在爲難,那活魚上的味道與水。
可是在子房面前,項伯還是咬着牙接過了兩條魚。
張良一直觀察着對方,看對方的反應以及談吐,或者是還端着當年的貴族架子。
而張良依舊保持着善意的笑容。
項伯提着魚快步走下了漁船,戴上斗笠,匆匆從海岸離開。
張良走到海岸上,看着海岸上的芸芸衆生,再看已走入人羣中的項伯。
良久,一直沉默不言。
不多時,有個小童快步而來,行禮道:“先生,他一路朝南去了。”
張良這才咳嗽了幾聲,而後又笑着向周邊的漁民問好,其實這裡哪裡有什麼官兵,這裡的亭長也都是自己的舊友,其家人也都被自己買通了,這片海岸是很安全的。
讓項伯提着魚還要僞裝成漁民,實則是爲了考驗項伯。
張良走在海岸邊,一路走向海邊的一處院子。
小童一直跟在張良身後,追問道:“先生覺得那位項氏如何?”
張良搖頭。
“先生既然對他不滿,爲何還要見他?”
張良很想說見項伯既是交情也是因爲項氏是項燕之後,在楚地還有一個項梁。
項伯或許只是尋常之輩,但張良覺得項梁其人,在楚地該有不小的號召力。
張良再一次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他花了重金買到的消息,秦廷的廷議有人說起了始皇帝東巡。
若始皇帝東巡,張良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如今天下一統皆因始皇帝。
可讓張良不明白,爲何始皇帝又不談東巡了。
再看眼前,不論項伯其人如何,張良也不在意項伯爲人,只在意項伯背後的項梁,如果將來的反秦兵馬中,能與項梁交好也是一大助力。
再看眼前,張良回到了海邊的小院,這裡還嗮着一些魚,又走入一間小屋中,遞給身邊的小童一卷竹簡。
“先生是要離開了?”
張良一邊收拾着包袱道:“我以後會再回來的,等我回來之後,再來問問你學得如何。”
那小童擡着頭道:“先生何時回來。”
張良給了他一個微笑道:“不會太久的。”
言罷,張良已背上了包袱,走出小院的時候,又道:“告訴你的爹孃,以後來這裡住吧。”
小童點着頭,行禮道:“先生慢走。”
張良望着遠方,想到了項伯所言,也不是毫無收穫,燕地,齊地都已看過了,現在想去楚地看看。
看看如今楚地的人們如何,楚地的人心如何。
要藉助項氏在楚地的聲望嗎?
張良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他忽然覺得,他不能與項氏爲伍,低聲道:“他們是楚人,我要復國,楚人是不會幫我復國的。”
不僅要在項伯面前收斂,還要提防項梁。
這才故意暗示項伯此地兇險,讓對方謹慎。
因張良也在防備項梁,既怕牽連又怕被對方忌憚。
張良不由苦笑,列國貴族總是這樣,他們既有貴族風範,但也會猜忌又忌憚他們的同類。
走遠了一段路依舊能感受到海風從後方吹來,吹得路邊的野草晃動,樹林的葉子飄落。
不知爲何,張良心生悲涼,孤身一人,該如何復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