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幕僚所言後,胡英臉上頓時升起疑色,而後又升起喜色,在屋中不住踱步。
“李顯穆不是這般不知輕重的人,怎麼會這麼衝動,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陰謀?”
“屬下以爲不至於,李顯穆再穩重也畢竟年輕,年少得志後衝動是很正常的,且他一向以李忠文公爲神,來禮部任職就是爲了此事。
那幕僚沉吟後,侃侃而談道:“屬下聽聞李顯穆曾寫下‘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詞句,所謂以詞抒情,從中可看出他性格便是如此。”
胡英亦開始回憶自李顯穆入仕以來的諸多事件,良久緩緩睜開眼,眉宇間的凝重散去了幾分,“你說的沒錯,李顯穆入仕以來幾乎每件事,都爭先而爲,這便是他的弱點!
此事所影響的人極廣,將此事播散出去,聯繫我們的人,共同反對李顯穆。”
幕僚離開後,胡英透過窗櫺,見到有吏員來來往往於李顯穆屋中,一時間李顯穆屋中門庭若市,自己這位尚書這裡卻被冷落,他本就狹隘極易嫉妒,此刻更是深恨之。
“李顯穆,這次本尚書要讓你嚐嚐失敗的滋味。”
歷史上類似於胡英這類人從來不少,宰相肚裡能撐船這句俗語之所以會出現,就是因爲大部分宰相的度量都不大,不符合世人對宰相的想象,越缺什麼就會越強調什麼。
若是李顯穆知道陳英心中所想,一定會反問他一句,“讓我失敗後呢?”
嫉妒和痛恨已經侵蝕了胡英的理智,讓他忘記了政治鬥爭目的不是單純的反對,而是要解決掉敵人。
之所以大部分的政治鬥爭都會進入到爲了反對而反對的地步,是因爲這是最省事的做法。
可李顯穆不同,他來禮部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胡英若是找不到合適的緣由,只爲了反對而反對,一旦這件事捅到皇帝那裡,而胡英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那最後離開禮部的人,只會是胡英自己。
……
自永樂元年以來,胡英就擔任禮部尚書,到如今已經十年,正常來說稱得上樹大根深,桃李滿天下。
但可惜永樂三年、永樂九年的會試主考官都不是他的人,而是心學一系。
不過擔任了十年的禮部尚書,基本上各省中的提督學道,即王艮所擔任的那個職位,有一半都是他的人。
大明朝的每一塊區域上,都有無數的條條快快,那裡面都是權力。
王艮在禮部中,正是看到了胡英在各省尤其是江南學道體系中的影響力,纔會主動前往浙江,以身斬斷胡英在江南學道體系中的一隻觸角。
這龐大的力量此時一經發動,立刻便讓整座大明爲之風雲變幻。
“在明年的鄉試中,通過心學傳世錄的內容?”同爲內閣同僚,而且漸漸站到李顯穆陣營中的楊榮驚呼,“明達,你瘋了?一十三省的學子學了那麼久的朱子語錄,現在你突然改成了心學,那些憤怒的學子會把你撕個粉碎的。”
改考試內容這件事太過於可怕了,現代社會讀書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即便如此,對高考的每一次改革,一旦導致不能復讀,都會被罵上熱搜,更別提科舉,這可是改變一個家族的大事,怎麼能隨便改呢?
“不是改,而是並行!”李顯穆又沒瘋,怎麼可能冒天下大不韙,別說禮部侍郎,就算他是皇帝也不敢那麼做。
楊榮也算是關心則亂,竟然沒有注意到,瞬間將心放到了肚子裡,“並行的話,雖然還是會引起些騷亂,但應該還能控制。”
李顯穆冷笑道:“那可不一定,就怕有些人要藉着這件事攻訐我,故意生亂。”
不久前才經歷過艱險的奪嫡之爭,楊榮的鬥爭意識相當高,立刻就意識到李顯穆在說什麼,肅然道:“陛下讓你保留內閣大學士銜去禮部,定然是對禮部尚書胡英不滿,他怕是也意識到了,你是覺得他會出手?”
這就是李顯穆和楊榮高看胡英了,他還真沒意識到皇帝對他有所不滿,不過因爲他是真壞,所以倒讓楊榮預判出了他的行動。
“一定會,而且應該已經在路上了,那日在禮部中,我沒有避着人,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我父親曾經說過一句話,如果你想要順利推行一項改革,有兩個辦法能夠大大減少反對的人。
第一個辦法是你先展現出什麼的強大,讓他們不敢反對。
第二個辦法就是在推行的時候找一個足夠大的祭品,然後把它幹掉震懾其他人。
我如今剛剛進入禮部,再也沒有比干掉打擊胡英威信而更好的辦法了。”
楊榮聞言沉吟道:“明達你說的有理,你準備怎麼做,又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稍後我會以禮部侍郎的身份,將我的改革計劃發到內閣中。”李顯穆從懷中取出一份奏章,“就是這份計劃,我需要你幫我一起說服內閣同僚,向禮部尚書胡英發回詢問函件。”
內閣權力大大提升的一個標誌就是可以用內閣整體的名義,向六部發函件詢問一些政策以及具體事例。
因爲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每件事都讓皇帝知道,從縣、府、省,再到六部,一層層機構,都會把那些不重要的事情攔截下來。
現在有了內閣,地方報上來的事務多了幾倍,這些事務自然不可能落在皇帝身上,那就只能落在內閣身上。
內閣既然處理這些事務,那自然就要有詢問的權力,內閣問六部也不敢不答,否則內閣往皇帝那裡一捅,說“禮部不配合內閣工作,此事原委怕是要陛下親自去問了”,那禮部不就完了。
不過這種發完禮部尚書這種高官的信函,都要內閣集體通過才行,因爲內閣大學士本質上是正五品,而且不是正式衙門,合法性始終不足,內閣集體還算像個樣。
“沒問題。”楊榮一口答應下來,“如今明達你升任侍郎後,內閣同僚也不會再攔着你,即便士奇也是如此,你大可放心。”
整個內閣都是太子黨。
他們都清楚自己的未來在太子登基之後,而李顯穆是不一樣的,所以對李顯穆至少在永樂年間沒有爭鋒的心思。
最排斥異己的楊士奇,也不再有心思和李顯穆相對抗。
不過李顯穆始終對楊士奇懷着一份警惕。
因爲他始終沒忘記,楊士奇曾經對他出過手,後來是因爲太子的關係,雙方纔漸漸緩和下來。
類似於楊士奇這種在底層摸爬混打過,卻初心不改的人,心智早就堅不可摧了,說得難聽點,這種人認死理,這麼大的年紀,根本就不可能再改變。
只希望楊士奇能知道什麼纔是對天下最有利的,別爲了曾經的恩情,走上歧途。
……
內閣果然很快就通過了決議,而後這份詢問就飄進了禮部衙門中,落在了禮部尚書的書案上。
禮部衙門。
禮部尚書、左右侍郎以及郎中等一衆官吏,皆屏氣凝神分別列於左右兩側。
胡英將手中的信函扔到桌案上,當着衆人的面,對李顯穆質問道:“右侍郎,不知這是何意?若是對本尚書不滿,亦或有什麼問題,大可當面來問,不需要這麼麻煩。”
李顯穆將信函取過來看過,而後露出瞭然之色,“下官還以爲是什麼,原來是這封函件,胡尚書可能沒在內閣待過,所以不知道,這是正式的內閣流程。
至於尚書說下官有什麼問題可以直接問。
下官卻有話要說,下官的確是禮部右侍郎,是尚書的佐貳官,但科舉之事乃是正經朝廷公文,不是私下之事。
所以下官要先把正經的公文送到內閣去,然後內閣以正經公文再發回禮部,尚書同樣要以奏章蓋印的形式再次將其發回內閣,最終交給陛下,這纔是一整套正式的流程。
如今經過衆多人之手,再加上各個衙門的大印,最終所能夠達成的政策纔是切實可行的政策。
若是下官就這樣私下和尚書交談,那豈不是將國家的公務,置於尚書和下官的私人之間,若是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可見人的勾當,豈非讓人所詬病?”
好惡心人啊。
內閣這東西不就是你李顯穆發出來的,說什麼正式和私人。
君主專制時代,對程序正義這種東西是不太在意的,因爲皇帝經常會帶頭破壞程序。
現在李顯穆就用程序噁心胡英。
李顯穆這一連串拗口又邏輯清晰的話一經說出,屋中其餘衆人頓時紛紛低下了頭,尤其是禮部左侍郎,深深垂着頭一言不發,生怕這兩人鬥法把自己捲進去。
身爲正三品的高官,他真不是怕,但問題是真沒必要捲進去,有什麼好處嗎?
當然他還是期盼着李顯穆能把胡英整下去,這樣他恰好能夠升一級,他卡在禮部左侍郎的位置上,也許多年了。
就連旁人都覺得噁心,更別提胡英這個當事人了,他臉色變了又變,紅了紫,紫了黑。
最後重重留了一聲重哼就要離開。
“胡尚書別忘了內閣的質詢,一日內就要得到回覆的。”
李顯穆好心提醒。
胡英快步離開的身影頓時又是一個踉蹌。
“內個大學士加侍郎還是太強了,尚書怕是鬥不過右侍郎啊。”屋中其他人互相對視着,傳達着相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