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一樁大事,一家人正其樂融融,管家匆匆從外走進,臉上帶着焦急之色。
進了門子徑直單膝跪下拱手稟告,“稟公主,陳英陳老爺遣人來府上,說是病重不行了,想請二少爺、二少夫人和小公子過府一敘。”
屋中衆人頓時一驚,李茂的妻子正是陳英的小女兒,聞言更是搖搖欲墜,李茂連忙扶住,攬在懷中。
若說曾經的李氏,那自然滿朝都是門生故吏,可早在洪武年間就死完了,其餘的也斷了聯繫,自李祺重建李氏後,交好的人家中,陳氏算是首屈一指。
歷經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工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永樂九年三月致仕,沒想到僅僅一年就病重難治。
陳英人品貴重,李祺爲之敬重。
其實陳英身體不好是早已有的事,按理說他早就該致仕了,但是當時朝中李祺剛剛去世,心學只有大貓小貓兩三隻,解縉被貶到了交趾,只有他一人位列九卿,於是他便強撐着,這一拖就把身體拖垮了。
臨安公主也不耽擱,立刻沉聲道:“紫鵑,你去庫房中取兩件老山參來,讓老二、老二媳婦帶去給親家公,老三,既然集英公要見你,必然是有事要與你說,你便跟着你二哥去一趟。”
李茂、李陳氏、李顯穆面上皆帶着凝重之色,匆匆躬身行了禮,便離開公主府,往陳府而去。
李顯穆沉着面容,陳英致仕後本該回老家的,但當時陳英身體就不好,因爲擔心在路上勞累出個什麼波折,最終還是留在京城養病,沒想到還是油盡燈枯,沒能熬過去。
待到了陳府後,日頭已遠離這高大的朱門,帶着一絲悽切,尚書府的門子喚了一聲“姑娘”、“姑爺”後,便帶着三人進了內堂,府中不見什麼下人,有些荒涼。
兄弟二人心情沉重,陳氏則泫然泣下,已是迷濛了眼,入了內堂後,陳氏頓時失聲痛哭撲在病榻前,“爹……父親、大人。”
“岳父大人,小婿有禮。”
“陳伯父,顯穆拜見。”
內堂中陳英面容塌陷,任誰看到都知道,這是名不長久之相了,好在還沒到迴光返照之時,病房中不見醫生,只在病榻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碗藥,瞧着顏色像是蔘湯,大概是已經迴天無力,只爲了吊着一口氣,見幾人一面。
陳英睜開眼,他氣色雖不好,可一碗蔘湯下去,卻有了些精神,見小女兒哭成淚人,伸手摸了摸她腦袋,“好女兒,不哭了。”
這一說陳氏哭的更厲害了。
陳英微微嘆口氣,但心中卻欣喜,他只有一個兒子,讀書不算好,只中了個同進士,但有他這個當朝二品大員的爹,外放知縣後,十幾年時間,也一步步走到了四品知府的位置。
小女兒嫁到李氏過的也很好,他素知李氏家風是極嚴謹的,但又不是那等古板的家族,畢竟李祺可是立志要破除理學的心學領袖。
想到這裡陳英便對着女兒囑託道:“李氏是家風清正又不古板的人家,是爲父千挑萬選的人家,你素來是個知禮的,在夫家要孝順婆婆,臨安公主身份貴重,身邊雖不缺人侍奉,可你做媳婦的要多侍奉些,在家要聽從丈夫的話,不要嫉妒……”
一個父親對女兒的諄諄教誨,其中潛藏的是即將離開人世的放心不下,陳氏又是淚如雨下。
李茂和李顯穆也有些止不住想要落淚,他們都想起了父親去世前也是這樣,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好像每一件事都想交待一番,生怕離開之後,孩子受了什麼委屈,遇到什麼難事,他再也不能在身邊替他們做主了。
“岳父大人放心,小婿一定好好照顧芸娘,絕不會讓她受了委屈的。”
陳英枯萎乾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否則也不會把芸娘嫁給你,我對你是放心的。”
陳英對李祺教出來的這三個兒子都很滿意,老大和老二能力雖然遠不如李顯穆,可人品好就夠了,李氏這樣的人家,只要人沒有大問題,一輩子的富貴就輕而易舉。
事實也正是如此,李芳和李茂雖然沒什麼名聲,遠不如他們的同胞弟弟李顯穆,可實際上已經是正四品的武官了,按照這種速度,日後再升一級也沒問題,只要不犯事,足夠保一輩子的富貴了。
同女婿女兒敘話完後,陳英望向了李顯穆,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激動的神色,“顯穆啊,你非常好!”
他眼中是不夾雜任何雜質的欣賞,“景和曾經和我說過他的夢想,當時我就想,那太難了,根本就做不成,可最後我還是跟着景和做了。
可景和有你這個兒子,我突然覺得那些荒誕不經的事情,或許也不是沒有希望。
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李顯穆沉聲道:“先父多次說過,陳伯父人品貴重,是他老人家的良師益友。”
“那些話都不說了,今日將你喚來,是有些人想要和你說一遍。”陳英開口,李茂和陳氏聞言一驚,而後緩緩退出了屋中,二人皆知這是陳英要把自己那些人脈關係都交給李顯穆了。
李顯穆也爲之一驚,“伯父,這些東西該留給世兄的。”陳英從洪武二十四年就擔任刑部侍郎,又擔任了多年的大理寺卿,他掌握的東西,雖然不如電視劇中的百官行述那些離譜,可很多東西也極其富有價值。
從洪武時期到永樂時間,陳英在九卿高位上坐了十幾年,一個人就能穩得住心學不被攻訐,自然不是簡單人物!
這是一份相當豐厚的政治遺產,而現在他竟然要給李顯穆這個外人。
陳英不在意的擺擺手道:“我早就和你世兄說過這些,他是個憨厚的,把握不住,給了他也無甚大用,我把這些給了你,或許對他也是件好事。”
陳英的兒子李顯穆是見過的,在官場中的確是個老實人,當時在河南當縣令,黃河支流發大水,據說在堤岸上住了三天三夜,硬生生把黃河支流缺口堵住纔回了縣衙,然後就因爲發高燒差點沒挺過去,也不會溜鬚拍馬,可以說,如果沒有當九卿的爹,一輩子就在縣衙當縣令了,甚至可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人扣上一頂大大的黑鍋,做了刀下亡魂。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陳英心中自然也是有一分希望日後李顯穆能看顧一下他兒子的打算。
“伯父放心,世兄爲人耿直,雖不善權變,可有大毅力,日後必然有錦繡的前程。”
李顯穆向陳英許下了承諾。
陳英卻搖搖頭道:“倒也不必過於擡舉他,他能走到哪一步都由着他吧,官場波雲詭異,不要拖了你的後腿纔是。”
“伯父不必憂心,小侄自然心中有把握。”
李顯穆心中自有計較,若真是不堪造就的,他自然不會扶持,可陳英這個兒子不一樣,乃是幹吏一樣的官,這種官做起事來,是好用的,他日後要厲行改革,手底下就需要這種願意衝鋒陷陣的。
況且陳英的兒子,這是自己人,能提攜一把自然是要提攜一把的。
李顯穆心中想着,陳英伸手從枕頭下面取出一把鑰匙,而後告訴了李顯穆一個地點,“那裡便藏着些我在刑部和大理寺多年積累的東西,其中不少已經廢掉了,但還有一些能用,我那些門生故吏,我都給他們打過招呼,其中人情我也一筆筆記着,日後能助你一臂之力。
當初你父親說廣播心學,但真正的心學黨人要純粹一些,這些人你看看哪些能用,便吸收進來,若是用不了的還了人情後就舍掉吧。”
李顯穆將鑰匙收起來,又應着這些言語,陳英望着李顯穆怔怔出神,“我的前半生一直在官場中打轉,卻只覺得毫無意義,只能謹守着自己的本心,直到遇到了你父親,我才知道人生應該這麼過。
你父親是個很不同的人,在先帝時期那些艱難的情況下,他依舊懷着理想,並且持之以恆,只可惜好人不長命啊,剛剛迎來光明,他就去世了。
他還那麼年輕,不像我,已經垂垂老矣。”
其實陳英也不老,他只比李祺大了十幾歲。
李顯穆靜靜聽着,便有些走神,想到了父親臨終前的模樣,回過神來時,二哥李茂和二嫂已經不知何時重新回到了屋中。
陳英的話音也漸漸落在了尾聲,聲音顫抖着好像漸漸說不出話來,陳氏急着想讓父親再喝一口蔘湯,卻被陳英按住。
他的面容陡然紅潤起來,可陳氏卻面容慘白,一時竟然不知誰纔是病重那人。
“以後好好的,爲父走了。”
望着已經哭成淚人的女兒,陳英眼角終究落下了一滴憐女之情的眼淚,他終究是不放心啊。
“父親!”
陳氏捧着父親的手痛哭出聲,含着無盡的哀悽。
李茂作爲女婿在裡面幫忙。
李顯穆走到院中,望着湛湛青天,“父親的好友在漸漸凋零了,好像屬於父親的痕跡在一點點消失。”
他嘆了口氣,有一條葉子落在他的頭頂。
他將其取下,茫然,秋天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