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說諸官生
六部俯首、諸生訥訥。
言語至此,李顯穆已然全佔到了絕對的上風,除非江南真的有謀逆之心,否則在宴席之上,論大勢、論情理、論黑白,便皆要屈尊於李顯穆之下!
李顯穆左手按在刀柄之上,嘴角噙着冷然笑意,自上首而步下。
眼見諸官生訥訥,心中不住冷笑。
方纔於碼頭之上,諸江南官員雖顯謙恭之態,可不過是做做表面樣子,如今他連番重壓,諸江南官員想要反彈,可卻又被他壓下去。
幾番來回,便如同失去彈性的彈簧,終於再凝不出、聚不攏力來。
雖距離徹底壓服江南尚早。
可在明面上,他已然於江南人心之中,有幾分如影的壓迫之感,既稱不上一個“敬”字,可有半分“畏”字,亦足以!
李顯穆手按劍柄環視江南諸生昂然道:“本欲同諸生於宴席之上觥籌交錯,而顯其樂融融,如今想來是不成了!
畢竟本官身負皇命,巡撫江南,糾察不法,又如何能和不法之徒和而無隙呢?
今日草草收場,本官倒有一言,還請諸位靜聽,回到家中後細細思量一番。”
又該是何等譏諷之言?
這位李忠文公的公子,鋒芒畢露,僅僅簡單接觸,就只覺難以觸碰。
“諸位皆是江南官面上的翹楚,本官先前說大明三千萬生民,甚至半壁江山都在諸位手中,又豈是虛言呢?
永昌侯,靖難期間出生入死得來的軍功,換了這滿家的富貴,又得了陛下的看重,得以守備江南,可謂是煊赫至極了。”
永昌侯臉上顯出幾分懷念之色,李顯穆又指着席中世襲的武官,依舊昂然,“諸位雖不曾有世襲罔替的爵位,可身上世襲的官職,能夠傳之於子孫,這都是爾等祖輩、父輩浴血而來,大明對諸位可謂厚矣。
可祖宗的恩德難道可以傳之永久嗎?
王公的子孫泯然衆人的難道少見嗎?
開國諸公侯乃至於二三品的大員,現在又在哪裡呢?得了富貴就該緊緊的守住它,既上對得起祖宗,下爲了子孫的繁榮昌盛、鐘鳴鼎食!
愛金銀的已然富貴至極了,愛權位的已然尊貴非常了,還不知道滿足,對上沒有忠愛之心,對下沒有憐憫之意。
既不能恪盡職守,又不能爲君分憂。
鎮守江南,不能報妖術之事,守備南京,而放任邪術橫流!
聖上賜我尚方劍、聖上命我巡江南,這便是對爾等已然生出懷疑,勳貴親戚竟然不能信任,爾等心中憤然,又豈知聖上心中之痛嗎?
江南富裕,那白花花的銀子迷了你們的眼,可卻不知,今日之利,一身富貴,俱在聖上一心,翌日便化爲刀槍劍戟,大難臨頭之日,可莫要有悔不當初之語!
好自爲之,好自爲之!”
這一番話說的以永昌侯爲首的勳貴武官冷汗涔涔,又無地自容,和那些文官不同,他們這些武官勳貴,是真的仰皇室鼻息而存。
這番話從李顯穆嘴中說出,頗讓人覺得有信服力,畢竟單純出身,他可是開國六公之一李善長的後代,想必年少時,不止一次聽李忠文公說過,那公侯煊赫之府敗落之事。
在李顯穆看來,永昌侯等人是真的不知感恩,當今陛下和先帝是不同的性子,對一干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待遇是真的好的沒話說,數遍青史,這樣恩厚的君王,也屈指可數。
可這些勳貴武官從不思報效君恩,腦子裡只有喝兵血那點破事,雖是大明衛所制度的頑疾,可這些人毫無廉恥之心,也脫不了干係。
李顯穆不再看一衆勳貴武官,轉而望向文官,眉宇間帶上了一絲厲色,若說那武官勳貴,不學無術,沒聽過聖人的教導,走到率獸食人之路上,倒也實屬正常,可這些讀書人,學的是仁孝忠義,唸的是君臣綱常,誦的是橫渠四句,可滿肚子男盜女娼,便實在不該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諸位讀過了聖賢書,也曾在聖人之前立下清平天下的大願,朝廷把江南交到諸位的手中,爲的是守土安民,爲的是社稷安穩,可妖術之事發跡於江南,而橫行於天下,讓陛下很是失望。”
李顯穆的聲音自昂然逐漸平靜下來,“爾等之中是否有心懷奸刻者,本官自會一一察查,爾等之中是否有懷有異心者,本官亦會一一察查。
陛下派本官巡撫江南,妖術之事固然是重中之重,其餘諸項,諸如田地、戶籍、錢糧、軍備,本官皆會一一查驗,爾等若有事,事先向本官舉告、自首,本官尚且可以網開一面,若等到本官親自查出,可休要怪本官辣手無情了!”
衆人臉色愈發慘白,心知李顯穆一時半刻是不會離開江南了,皇帝此番是真的對江南極其不滿,竟派人下來通查諸事,把江南文武的面子踩在地上。
“諸位好自爲之,本官先行告辭了。”
李顯穆對着江南文武說罷,便向外而去,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所有人都愣神着,說不出話來。
一行使團官員皆隨在他身後,擒着那十數人的錦衣衛將之一推落在髒污的地上,轉身跟在隊列之後離開。
宴席之上,永昌侯深深嘆了口氣,向六部尚書拱了拱手,沒說話離開了。
江南一衆官員,臉上的神情很怪異,說不出是憤怒還是茫然,席中氣氛很是壓抑,今日李顯穆所說的話,一字一句浮現在衆人心頭。 恍若壓城的黑雲,暴怒的皇帝隔着兩千裡,將無上威勢落在江南之上,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
李顯穆一行人向外而去,使團副使湊上前來,躊躇着問道:“巡撫,我們這次真的要通查江南嗎?”
“副使覺得不該查?”
副使猶豫道:“可萬一真的查出事來怎麼辦?”
李顯穆沒說話,只是眯了眯眼睛。
副使立刻打了個激靈,解釋道:“巡撫誤會了,下官的意思是萬一真的查出白蓮教的事情怎麼辦,那可是殺頭的大罪,有些事錦衣衛能幹,我們不能幹,巡撫應該明白下官的意思。”
李顯穆他當然明白。
什麼是錦衣衛能幹,他不能幹的呢?那就是踐踏政治規則的事情。
舉個例子,爲什麼錦衣衛指揮使這類人總是不得善終呢?爲什麼歷史上的酷吏下場都很慘呢?
因爲這兩類人總是踐踏政治規則,運用超過規則的力量來進行政治鬥爭,的確很有效,可也非常吸引仇恨。
如果按章辦事,沒人能說出一個不字來。
比如同樣是辦大案,李祺名聲就非常好,讓人心服口服。
至於酷吏和幹吏的區別,用一個人來舉例就非常明確——海瑞!
海瑞便是典型的幹吏,可他做事相當嚴苛,甚至逼的前內閣首輔徐階家都灰頭土臉,但沒人會說他是酷吏。
因爲海瑞的一切行爲,都守規矩,他只是不近人情而已。
當你踐踏規則的時候,你就成爲了所有人的公敵,而所有人的公敵,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即便皇帝也不能免俗,朱元璋無數次踐踏政治規則,於是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仇,若非皇位世襲,一直後繼有人,朱元璋早就被清算無數次了。
皇帝能一直後繼有人,後代維護先祖,可酷吏卻不行。
白蓮教之事,經過李顯穆所說,如今明面上是皇帝所懷疑,可這件事實際上不一定存在,若李顯穆真的查出問題來,就不得不真的去按律而行。
那大問題就來了。
如果真的以串聯白蓮教這種子虛烏有之事,而累及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在江南之地興起大獄,鮮血淹沒人間,那必然招致憤恨。
在副使看來,李顯穆出身名門,十二歲連中三元,奪天下文人魁首之號,父親李忠文公名列文廟,乃是聖人,於士林之中有極高威望,他又歷經翰林院、內閣、太子府,兩次維護太子,這樣的履歷,簡直生來就是要成爲文官領袖的人物。
若是一朝不慎,成了酷吏,那勢必會影響未來聲望。
“趙翰林所言,本官已然知曉,只是皇命下達,便不得不奉詔。”李顯穆笑着感慨道:“若江南文武識情知趣,主動爲朝廷分憂,便也罷了,若當真執迷不悟,本官也只能不顧惜此身,以求不負天下、不負皇恩了!”
副使面色苦了兩分,心中哀嘆,只希望江南文武能配合一下,否則他也將被累及了。
李顯穆勇於任事,早已在朝野之中出了名,只是一直以來,無論遷都、開海,亦或保太子儲位,他總能穩妥成就大事,是以俱是稱讚之聲。
二人言罷,步履未歇,徑直步出,甫一踏出門檻,一股微涼的暮氣便迎面拂來。
衝散了席中的暖濁酒氣,浮躍的金霞投入眼中,李顯穆舉目望去,但見蒼穹如洗,天光已然偏西,熾烈的驕陽已作暮日,宛如熔融的赤金,正低低懸垂於莽莽蒼蒼的地平線上,將天際的薄雲浸染成一片燃燒的橘紅與瑰麗的絳紫。
“可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
李顯穆回身望向檐牙高啄的亭臺樓閣,眼底閃過一絲寒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