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敢問學士,可還記得李氏否?
內閣大學士大多身兼翰林院之職,黃淮亦然,自文淵閣而出,入翰林院當值。
甫一入翰林院,便有官吏上前,通稟今日院中大小之事,咻而又有一人走出,道李顯穆今日已入翰林院,翰林侍講解縉請黃淮過去議事。
黃淮一聽李顯穆竟已回京,頓時眉間一挑,連忙隨小吏而去。
翰林院內室,李顯穆和解縉正對立而坐,解縉臉上已然頗染風霜,帶着一絲憂鬱之意。
李顯穆知曉解縉爲何如此。
因解縉已然漸漸失了聖心,當初在永樂初一起入值文淵閣的七人中,他和胡廣去年末相互攻訐,而後雙雙被踢出文淵閣,翰林學士之職亦被降半級,爲翰林侍講。
若非他身兼著作國史之責,又奉命修撰大典,怕是早已被踢出京城,貶謫地方了。
李顯穆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親生前對解縉的評價,“有大才而難知權變事”,現在看來說的是真的準確。
“陛下爲你賜字,足見對你多有看重,我如今只添居小小翰林,卻不能爲你再做什麼支撐了。”
“人生於世上,但凡有一二能與人道之事,便已然是幸事,國史與大典,都是註定要名留青史的大事,叔父能將這二事做完,便足以了,有些事太過於謀求,反而遭來災禍。”
望着臉上尚有幾分清稚之色的李顯穆侃侃而談,解縉竟然有種李祺坐在自己對面的錯覺,當初李祺也是這麼和自己說的,甚至在李祺人生的最後階段,還在勸自己急流勇退,不要一直待在皇帝身邊,只安心著國史即可。
解縉知道李祺是認爲他不擅長權鬥之事,常伴於皇帝之側,難免出事,當時他春風得意,卻不曾預料到聖心之變,如今卻是全被李祺說中了。
“如今已然知矣,日後再不謀求那等煊赫之事。”
解縉長嘆一聲,轉而又憤然道:“不過我落到今日這般,和胡廣那廝脫不了干係,近日聽聞他竟然又有入閣之機,真是讓人憤然。”
“早日認清其人面目,亦是好事一樁,這等人猶如毒蛇,若不發覺,日後或許便落井下石,那時才真的是悔之晚矣。”
對於胡廣和解縉之事,京中也多有風傳。
須知這二人乃是同鄉,包括王艮都是江西吉安人,在永樂朝建立後,論文章之事,除去李顯穆這等小輩外,再除去李祺這位不在三界五行中的大能,便以解縉、胡廣爲先,王艮都要稍差半籌,解縉是早在洪武朝就出名的大才子,胡廣是建文二年的狀元。
這二人本是好友,當初在朱棣打進應天后,還一起去投奔朱棣,甚至相約結爲兒女親家。
李祺知道胡廣的爲人,是以一直沒有和胡廣相交之意。
胡廣這兩面三刀之人,平日裡裝的再像,一到大事上,立刻便暴露本性,在意識到解縉已然惡了皇帝,他很擔心未來解府遭致災禍後,牽連到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的選擇了退婚,讓解府丟盡了臉,這纔有了二人相互攻訐之事,最終被朱棣雙雙責罰。
可解縉卻搖搖頭道:“我和他爭吵雖說有此人無恥退婚的緣故,可這等私事還不至於讓我在陛下面前和他爭吵,究其根本是我和他已然道不同,甚至在內閣中,我亦是少數人,離開內閣不過是遲早的事,你師兄王敬止是不是沒有與你說過,他在內閣中的境遇,並不容易啊。”
李顯穆是何等聰慧之人。
解縉一說他立刻就猜出了些東西,畢竟解縉和王艮現在都是心學派的大將!
道不同,能有何等不同?
他眉頭幾乎瞬間凝起,眉宇間帶上了厲色,胡廣是什麼狗東西,竟然敢做心學的阻道之輩?
還不等李顯穆細問,二人同時聽到有急切的腳步聲走進,擡眼一看,是黃淮。
李顯穆腦海中還在想方纔解縉所說之事,見到黃淮後,便不由有幾分意氣,朗聲道:“學士,三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黃淮一眼便看到了灼灼奪目的李顯穆,相比較三年前尚稚嫩的模樣,如今的李顯穆體態修長,身着冠服,基本脫去了童稚之氣,已然是大人模樣。
眉宇間盡是少年意氣風發,三年的守喪沒能讓他有絲毫磋磨,神光自斂於瞳眸之中。
黃淮一聽李顯穆這句話,便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讓解縉請自己過來,不是單純敘舊的。
這正是正理,畢竟是最像李祺的兒子,一言一行皆有深意,縱然是個少年郎,可這是十二歲就中了狀元的少年老成之輩,豈能輕視?
“勞小公子記掛,這些年身體尚顯康健。”
黃淮面上苦笑一聲,擡手一指,“不介意在下同飲一壺茶吧。”
“請。”
解縉和李顯穆對視一眼,方纔李顯穆的那句話是試探,黃淮沒有客套的轉身就走,而願意坐下來談,這本身便是一種良好的態度,是以二人的眼神也軟化了些許。
“小公子……”
“昨日在下進宮面聖,陛下賜了我字,還不曾昭告諸家。”
黃淮眼神又微微一變,甚至腰桿都不由自主挺直了些,“未曾請教?”
“乃是明達二字。”
“寓意深刻,弘而有顯,明達簡在帝心啊。”
黃淮帶着些感慨,而後緩緩飲茶品茗,眉宇間的愁緒亦散去了些許。
“敢問學士,可還記得昔日李氏否?”
這問的便不僅僅是李氏,畢竟李祺過世不過三年而已,又怎麼能用得上昔日二字!
黃淮知道這是問自己,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李祺臨終前說過的話,那些話是否還作數。
而這番話背後所折射的東西——
這位李忠文公的三公子,看來是不滿足於如今的局勢,不甘於在翰林院中默默修史養望,欲要攪動一片風雲!
真不愧是李忠文公最傑出的兒子,這父子二人簡直是一模一樣,俱是不驚人誓不休的性子。
只是當初乃是洪武年間,除了皇帝之外,天下沒有一處安定,六部九卿與販夫走卒可能旦夕之間便移形換位,所以李忠文公才能縱橫捭闔。
而如今政局穩定,大朝已然步入正軌,累層相壓,天下局勢以及京中局勢,哪裡還能容得下那等人呢?
心中雖想着這些頹喪之語,可黃淮沒有絲毫猶豫,他的眼神明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自然一日不敢忘,李忠文公於我等浙東有大恩,當初既然許下了承諾,縱九死亦不改其志也!”
聽着黃淮之語。
李顯穆彷彿再次聽到了父親的聲音耳邊響徹——“黃淮是個真正的信守承諾的赤誠君子,日後可以引他作爲你的盟友”。 父親所選擇的這些人,大多是人品貴重,縱然有些瑕疵,可在信守承諾這方面,皆堪爲良人。
“介庵公實乃君子也,顯穆實在佩服!”
“明達莫要給老夫戴高帽了,你和縉紳今日請老夫來,前邊還搞出那麼一大堆陣仗,是有什麼要事吧?”
李顯穆肅然道:“方纔顯穆已然說過了,不知介庵公還是否記得當初在先父臨終時說過的話,在下聽聞這三年間,浙東又有不平之聲?”
黃淮聞言臉色頓時一變,有些憤然又有些無奈,“看來明達已然知曉了,當初李忠文公怕是已然預料到了這一幕吧,我沒能真的控制住浙東局勢。”
見黃淮語中帶着些頹喪,李顯穆神情更顯凌冽幾分。
黃淮嘆息道:“當初李忠文公和浙東和解,求來聖旨免去浙東之難,可短短三年,人心便已然流散,在浙東之中,已然多有不軌之人,舊態復萌。”
“何等樣的舊態復萌?難道又心向故元了嗎?”
李顯穆的聲音帶着些許質問和寒意,似乎只要一等黃淮答是,那頭頂三尺的刀便要重重揮下了。
“自然不是!”
黃淮不等李顯穆說完便利聲打斷,說完後才覺得聲音太大,“明達這話便有些嚴重了,當初故元之事讓浙東幾乎覆滅,如今天下對此事最爲看重的便是浙東之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去浙東的大族中詳查,每家每戶都對所有的後輩子弟千叮嚀萬囑咐。”
“所謂故態復萌,不過是當初李忠文公南北彌合之願景,在浙東漸漸消散了,我自己的門人以及左右親近受我影響尚且算得上還好,但那些本就不太願意的,因李忠文公仙逝,便逐漸開始出現了其他苗頭,這麼短的時間便如此,真是羣忘恩負義之輩。”
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南北彌合在南方人看來就是用南方的財富去補貼北方,太過於繁華的經濟讓他們眼中只剩下了錢,卻不想想沒有北邊在擋着遊牧,南方拿什麼去歌舞昇平!
黃淮語氣中帶着明顯的憤然之色。
“若這世上不是忘恩負義者多,又如何能顯得出守信重諾、知恩圖報之人的可貴呢?”
出乎黃淮意料,李顯穆竟然不是特別生氣,甚至還能淡然的說出這句帶着些開脫的言語,可下一瞬他就知道自己感覺錯了,李顯穆的聲音中陡然帶上了厲色,明明是清稚之人,可卻陡然之間有若山嶽崩塌,利刃出鞘寒光凜凜之色!
“李氏一向重諾,願爲之赴刀山火海之難,可李氏絕不是冤大頭,敢違李氏之諾,豈能讓他們這般如意?”
黃淮聞言頓時心中一凜,有微徹寒意閃過心間,知道方纔的猜測果真沒錯,這位李氏公子,真的要再次挑起紛爭了!
“明達,我年長你二十餘歲,又受了你父親的大恩,便有些話說給你聽,無論行與不行,總是一番心意。”
“介庵公請講。”
李顯穆不介意聽聽黃淮所言,畢竟是一份好意,與人相處不能一味以強御之。
見李顯穆願意聽,黃淮臉上閃過一絲喜色,略一沉吟道:“明達,你心中所想,我已然知曉。
你願意繼承父輩遺志,而爲大明計,實在是忠臣孝子,老夫亦不能有絲毫指摘。
只是過剛易折!
縱然李忠文公在時,亦曾有建文時蟄伏之事蹟,若一意銳意向前,怕是沒有永樂朝時冠絕諸臣之事了。
如今情勢與洪武時大相徑庭,陛下雖寵愛於你,可想必多是公主爲你而來的舅甥之情、以及你父親的些許餘澤。
江南形勢大變,你年紀太小,聲望遠不如李忠文公,卻身負心學傳人之勢,本就朝野俱有強敵阻之,若是再要強行效仿前人故事,多加樹敵,難以成事尚且不算什麼,只怕甚至會累及自身。
你天賦卓絕,十二歲便中了狀元,又爲父守孝三年,結廬而居,這等深厚的跟腳,在同齡人中,已然是前無古人的態勢。
不若先在翰林院中養望,以你的天賦,日後在士林之中,甚至能夠位居於李忠文公之副,而冠卓於當世!
待聲勢大成,攜滾滾大勢,再行大業,豈有不成之理!”
黃淮這番話實在是老成之談,甚至解縉都不由自主的點點頭,這是一條堂皇大道。
畢竟李顯穆實在是太年輕了,十二歲的狀元,十五歲的翰林修撰,他哪怕是養望十年,也才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啊,大多數人那個時候還沒有中進士呢,他已經養了十年望,等到他三十歲的時候,再把王艮、解縉等人的政治遺產一統合,怕是真的要有五分李忠文公的威勢了!
到了那個時候,便是大勢煌煌,何必如現在這般束手束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