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李顯穆問諸臣
巍巍青天湛湛,灑落進奉天殿中的光泛着浮動躍起的金絲,陣陣高飛的鳥鳴之聲,悠悠傳進殿中,帶來和煦的春風,卻吹不散殿中的肅殺之氣。
殿中廊柱雕龍畫鳳,殿頂有古聖皇之像銘刻,左右列着古往今來的聖賢之語,普天之下,還有何處比這裡更神聖,又更藏污納垢呢?
殿上幾乎所有人都垂着頭,唯有太子、漢王、趙王、李顯穆昂着首,望着跪着地上的那些大臣。
朱棣走到這些人之前,幽幽開口道:
“今日之事,讓朕很是震驚,朕本來以爲諸卿反對遷都只是因爲對國事的看法不同,如同李時勉一般,認爲遷都弊大於利。
雖是鼠目寸光,可畢竟是一片赤誠的爲國盡忠之心,縱然和朕想法不同,最多不過是貶謫你們罷了。
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大臣,背後的原因,竟然骯髒若此,竟然因小利而致天下社稷、萬民生死於不顧。
朕在那高高的皇位上面,越聽越是震驚啊,又越聽越坐立難安。
朕先是憤怒,而後是恐懼,若我大明的臣子,竟都是這樣,那我大明的社稷又會走向何方呢?
只有朕一個人在這裡維持着天下,又有什麼作用呢,難不倒朕還真的能幹綱獨斷這兩京一十三省的事務嗎?”
皇帝的話讓殿中的大臣都戰慄起來,這番話中充斥着濃濃的失望和嘆息。
李時勉直接繃不住叩首泣淚道,“陛下,天下忠臣依舊衆多,如李翰林,如諸閣臣,如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員,還有臣雖愚蠢卻實在是有一腔忠心,萬不可升起自暴自棄之心啊!”
“陛下!”
殿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聲音,那些被李顯穆和皇帝點名的大臣更是直接汗津津的伏在地上,這不僅僅是政治生命的終結,還是社會性的死亡。
因爲一些蠅頭小利而反對國家大事,這種事是足以寫進笑林廣記這種書中的,真是太丟人了,落到青史上,這也是典型的奸臣了。
朱棣如今的心情甚是複雜,他雖然知道今天會定下遷都之議,可也沒想到過程會如此的跌宕起伏,今日的場面簡直堪比當初闕前問罪了。
這李顯穆搭臺子的功夫比起他老子來也不遜色,不過今日和當初攻進應天時,情勢又大不相同。
當初他乃是靖難的主導者,直面的是天下羣臣,以及所有盯着他的人,他必須要做出最激烈的迴應,而闕前問罪便是一展意氣之時。
而如今。
遷都之議還不曾擺在明面上,今日更多是李時勉和李顯穆在這裡相爭,而羣臣只站隊落子,這是臣下間的爭鬥,他直接下場便不合適。
這是李顯穆的舞臺。
朱棣回身望了李顯穆一眼,見他亦是滿面複雜。
“朕心頭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可看着你們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這些事是李顯穆發現的,朕知道他一向忠謹可靠,就讓他來說吧。”
皇帝的這番話讓殿中氣氛爲之一變,解縉和陳英等人皆震驚的擡起頭來,瘋狂的向李顯穆打着眼色。
甚至就連太子臉上都顯出了幾分憂容,悄悄的衝着李顯穆使眼色,讓他拒絕掉這件事。
畢竟這件事實在是太得罪人了,若是皇帝訓斥他們,他們理虧自然不敢還嘴,可若是李顯穆這麼做,那就不同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固然得了些寵信,怎敢如此對待大臣?
至於理由自然非常好找,只要推脫年齡小就可以了。
唯有王艮輕輕搖了搖頭,他是和李顯穆深切聊過的,知道李顯穆的志向,這麼大好的機會,李顯穆不可能放過。
李顯穆先是一愣,而後瞬間反應過來,不由振奮不已。
皇帝這是要他狠狠批一下這些大臣。
以他現在的地位和身份,這麼做一定會有許多大臣不滿。
這是完完全全的把李顯穆當槍使,將大臣的怒火集中在他的身上。
但這並不全是壞事,問罪諸臣,能極大的增強他的威望!
如果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就像是爲皇帝處理髒事的東廠督公和錦衣衛指揮使。
在掀起了震駭朝野的血案大案之後。
固然成爲了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可又有誰能否認,他們的權勢滔天,乃至於人人畏懼呢?
李顯穆自然不是錦衣衛的定位,而更像是皇帝用來制衡大臣的神劍!
就像是他父親在洪武年間的定位那樣。
但李顯穆的前途更加遠大,因爲現在的李氏已然擺脫了罪族之身,有更多的人願意歸攏於李氏的麾下。
正如王艮所想的那樣,這麼好的機會,他是絕不可能放過的。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若連這麼點風吹雨打都躊躇不前,將來如何扛着整座天下向前,又如何面對普天之下的數萬名大明官吏!
是以他毫不猶豫的向前朗聲道:“臣遵旨!”
解縉等人只覺眼前一黑。
朱高熾先是眉頭一皺,而後又緩緩舒展開,他突然想起了他早逝的姑父,姑父最傑出的孩子,本就該是這種一往無前的性子吧。
況且,那些規矩都是給平庸者而備的,他這位表弟,可是真正天縱奇才的人物。
見到中氣十足的李顯穆,朱棣不由露出了一絲頗滿意的微笑,沒再多說,回身往皇位上而去。
殿上的氣氛隨着李顯穆應聲後又是一變。
光線順着那些預留的光孔透進來,照的殿中纖塵畢現,在光柱中,浮沉的灰塵好似不可見的光點,無法預料,帶着凝滯。
朱棣扶着腰間玉帶向上走。
李顯穆手中捧着聖旨向下走。
交錯而過。
皇帝重新坐在了皇位之上,俯瞰九州天下。
李顯穆走到了階下,列在羣臣之前,他雖年幼,可身量卻是極高的,面對着大多數來自南方的官員,甚至幾乎要高出一個頭。
“蒙陛下信重,使我在此同諸位同僚言語。”
李顯穆第一句話中便帶着厲色。
他的五大特性中,有老成這一項,是以大多數人不會把他太過於當成年輕人,但這項特性不可能扭曲現實,他年紀小終究還是小。
中正平和之勢,那是高位之人才能做出來的姿態。
宰相肚子裡能撐船,形容宰相的度量之大,可若是個普通人,那便只會被人說是軟弱可欺!
“遷都之事,並不是陛下所決,是以諸位同僚不必攻訐陛下,此乃吾父早在永樂元年時,就向陛下所提議,這些年來,貫通南北運河,大修北京,便是爲此事。”
永樂元年!
誰不知道永樂元年一共就兩三個月,也就是說當今陛下進應天還沒有多久,李忠文公就已然獻計遷都了。
羣臣皆有些茫然,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那個時候,諸塞王還沒有南遷至關內,北邊還沒有這麼大的軍事壓力。
李忠文公生在淮西、長在應天,即便後來做了北人領袖,可北方廣闊,無論如何都和北平搭不上關係。
可縱然如此,他依舊諫言遷都,難不成遷都北平,真對社稷重要若此?
朱高熾都有些迷茫了,他是無比崇信李祺的人,可他在北平生活了這麼多年,都沒看出北平的重要性。
見將諸臣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來,李顯穆繼續慨然道:“先父臨終前,曾再次同我說過遷都之事,讓我務必繼承遺願,是以我在北京行在聽聞朝中有人慾要反對遷都之事,立刻持先帝旨意星夜趕回京城。
至於爲何今日我在朝堂之上,能夠掌握這麼多官員之事,是因爲先父曾斷言,反對遷都者,要麼不能明天下之勢,要麼汲汲於一己私利!
我回京後,一經察查籍貫在應天,又反對遷都者,果不其然,正如先父所說,但凡在京中置有產業者,十之八九俱反對遷都!”
李顯穆這番話讓李時勉伏在地上的身子更是塌了下去,朝中大臣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這下京城籍貫的官員必然是要經歷一場大清洗了。
而執行這場大清洗的很可能會是錦衣衛,怎麼才能在這場清洗中、在如狼似虎的錦衣衛手中,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爲何明知有這些罪人在遷都之事,渾水摸魚,我卻不曾上秉陛下,明明手中有先帝旨意,爲何卻非要在這大朝會上揭開呢?”
李顯穆問出了一個讓衆人都頗沒想到的問題。
是啊。
你手裡有先帝旨意,還拿住了這些人的把柄,何必要在朝中冒這個險,若萬一出現意外呢,萬一皇帝沒頂住壓力,直接放棄遷都呢?
李顯穆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大聲喝道:“因爲有些事,不將其大曝於天下之間,便不能阻止其腐臭!
因爲有些人,不將其大曝於萬民之前,便不能暴其險惡!
我若僅僅上秉陛下,而後令錦衣衛出手,還不知這天下之間,又要傳出何等風聲。
這等卑鄙之輩,甚至要列上一個忠正之士的名頭了,蠅營狗苟之輩,怎能讓其如此安生?
如今看來,正當如此!
李時勉,你以爲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