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御前會議,泰半南人
從李祺的視角來看,朱棣有些戲過了。
但從左通政使趙居任的視角來看,皇帝的怒火比想象中還要大的多,他直接嚇得俯首跪在了地上。
“去將九卿諸部的大臣都召進宮,這等動搖國本的大事,該是要好好商議一番。”
洪保受命出殿,很快各部長官就從衙門裡往宮中而來,宮使的焦急催促讓所有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待上了殿後見到其他人更是緊張了幾分,畢竟這陣仗屬實有些大。
當前在御前聽命的大臣,有吏部尚書蹇義、戶部尚書夏原吉、禮部尚書李剛、刑部尚書鄭賜、兵部尚書劉雋、部尚書黃福、左通政使趙居任、左都御史陳瑛、大理寺卿陳英,這便是大明朝的九大文官巨頭。
而後還有翰林學士解縉、武英殿大學士李祺,以及文淵閣大學士楊榮、楊士奇、胡廣,這六人屬於皇帝的顧問,其中以李祺最爲特殊。
在御前會議中,位高權重的九卿是可以暢所欲言的,解縉和李祺也可以隨意出言,但文淵閣大學士三人則只能旁聽。
朱棣將衆人盡收眼底,不由自主的就皺了皺眉頭。
御前會議一共十五人,除了工部尚書黃福和大理寺卿陳英兩個人外,其餘的十三人全是南方人,這以後遷都也必然是阻礙。
朱棣收回發散的思維,指着解縉道:“解縉,這件事是你翰林院發現的,就由你來給諸卿講講發生了什麼。”
衆人紛紛將目光投向瞭解縉,方纔一進殿,他們就發現皇帝明顯很生氣,心中正惴惴不安。
解縉面向衆人朗聲道:“諸位,縉蒙聖上之重,任命爲總裁官重修史冊,於是今日率領翰林院一干官吏整理元史、梳理史料,在梳理史料時卻發現了宋濂、王禕等一干人的大逆之事。
在元史中有指斥先帝爲賊的文字!
這是明證——”
說着解縉將那段文字給衆人傳閱,實際上不用傳閱衆人也知道這件事不可能有假,解縉又不是左都御史陳瑛那個瘋子。
殿中一時間更加沉默,只剩下那篇文字的傳閱之聲,根本就沒人敢說話。
唯有禮部尚書李至剛,眼前一陣陣發黑,因爲他是松江人,修元史的人也能和他攀扯上關係。
明朝在松江府的賦稅極重,是以松江府是懷念元朝最多的,甚至比方孝孺等東明精舍一脈所在還要多。
“我大明因何而立,當日在大朝會上,已然說的很清楚了,現在發生了這種事,都來說說怎麼辦吧。”
當初大朝會上,李祺博引論證諸朝的立朝根基,最終爲大明定下了立朝之法——“驅除胡虜,恢復中華,重繼道統,再造中國”。
放在儒家裡面,這就是“爲往聖繼絕學”,憑藉這樣的大功大德,於是躍升第一等立國之正。
大明既不是繼承元朝正朔,也不是繼承宋朝正朔,而是華夏正朔,中國正朔,創下的是開天闢地的偉業!
可現在有人說太祖高皇帝是賊……
這不殺個血流成河,如何與天下人交待,如何能捍衛大明的道統正宗!
皇帝的聲音聽着平平淡淡,可卻讓所有人心生寒意,這一句話就將這件事定了性,太嚴重了。
這是動搖大明根基的惡性事件。
李至剛有些不甘心,想要乘着事件還沒有真正太嚴重的時候,挽救一下。
“陛下,臣有本奏。”
“說。”
“洪武元年時,先帝派宋濂、王禕修元史,乃是爲了快點給元朝蓋棺論定,以示我大明朝已然得到了天命,而元朝失去了天命。
這部史書修的時間太短,到當年八月的時候就已經修完,是後來又修了一段時間,但即便加起來,也只有一年的時間。
其中大部分都是直接摘抄了元朝史書的原文,其中有些錯漏之處沒有發覺是很正常的事情,臣以爲不應該如此苛責,還請陛下明鑑。”
李至剛說完之後便深深的叩首在地上,而後殿中依舊是一片沉默,讓人心中不安的沉默。
他本來以爲至少會有幾個人同意自己的說法,畢竟這的確是事實,那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修好史書呢?
但是能在御前的人又有幾個傻的,李至剛說這番話是因爲他和這件事脫不了干係,其他人怎麼會蹚渾水。
“李尚書此言差矣。”
終於有人說話了,是李祺,他淡淡說道:“李尚書可能未曾修過史,所以不知道,但凡修史之前,都有總裁官統籌一切。
總裁官所統籌的不是其他,正是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 從太史公著作史記以來,歷朝歷代都有人修史,其中有的史書公認修的好,有的公認修的差,可從來都沒有一部史書之中,能把開國皇帝稱之爲賊的。
不要說我大明乃是混一四海的大朝。
即便是五胡十六國、南北朝、五代十國時期,修史者是哪個國家的人,都會爲尊者諱。
史書可以修的不好,可以前後邏輯對不上,可以完全沒有文采,甚至可以其中有真假難辨之事,諸如晉書中有諸多的神鬼之語,一看就是虛假之事,可原則性的問題怎麼能犯呢?”
李祺每說一句,李至剛的臉色就白一分,身子愈發的搖搖欲墜起來,李祺卻不打算停下,“況且元朝雖短亦有百年,這百年的史書中,太祖高皇帝所佔的篇幅不過是最後那十數年而已。
既然已經決定要囫圇吞棗的去修史,甚至原文看都不看都加塞進去,那又能費什麼精力呢?
只要將太祖高皇帝的部分好好修一遍即可,即便是不修,將稱號換一下,也不是什麼難事。
一年的時間啊,好好修史書自然是不夠,可宋濂、王禕這二賊,好好修了嗎?
一年的時間,難道連校對太祖高皇帝的稱呼都做不到嗎?”
說到最後,李祺的聲音中已然有了明顯的厲色,如同鋒銳之刃,狠狠的切在李至剛身上。
李至剛是完全不想和李祺有任何爭辯的。
李祺是舉世公認的大儒,在很多士子眼中,他甚至就是當世的聖人,可他最讓諸多官吏爲之恐懼卻是論道之術!
這是一位不遜色於孟子的能言善辯之人,至今爲止,但凡和他辯論的人,沒一個能贏、能有好下場的。
所以他依舊垂着頭,伏在地上,好似沒有聽到李祺的話一樣。
但他想做鵪鶉,做鴕鳥,朱棣卻不答應,這場戲擺了這麼久,怎麼可能就這麼輕鬆的過去,“李至剛,道理是不辯不明的,這等關乎國朝的大事,更是不能掩耳盜鈴,既然李祺有問,你便回答,朕自然會秉公做主。”
殿中衆人聞言心中皆是一凜。
有些話根本就不用說出來,只要一個態度就能表明立場。
皇帝表面上裝着理客中的樣子,可他要求李至剛必須迴應,實際上已然偏向了李祺。
李至剛自然更是頭皮發麻,可事已至此,總還是要拼死一搏,不能就這麼在這裡認栽。
可又該如何去迴應呢?
事實就擺在那裡,只能強詞奪理,可在皇帝的面前強詞奪理,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既然李尚書不說,那臣便繼續說吧。”
李祺環視殿中衆人再次開口道:“爲何元史會出現這等大逆的紕漏呢?因爲總裁官從根上就不正。
唐朝初年的時候,唐太宗命臣子修隋朝史書,在一開始,就明確了觀點,那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隋朝的教訓。
所以唐朝臣子在修隋朝史書上,多以批評的態度。
而宋濂、王禕等人修史之時,未曾擺正心態,沒有以大明臣子的態度去修,而是以元朝臣子的視角,來看待抗元的義士,以及太祖高皇帝,那自然所有抗元的義士都成了賊。
即便是臣沒有讀過元史,也能猜出這種例子絕不僅僅是一處,一定還有更多就埋藏在白紙黑字之間。
這樣的史書修出來,以至於傳到後世,後人大概會好奇,爲何元朝會亡,而一羣賊卻能夠重造中國吧!”
李祺話落,殿中除了李至剛外的所有人,皆是背上寒意森森,眼角餘光瞥到李祺,都趕緊收回眼神,簡直將李祺當作了閻王一樣。
李至剛已經徹底癱軟到了地上,他昏花了眼,隱隱之間竟然彷彿看到死兆星在他的頭頂大放光芒。
偏偏李祺還頗爲貼心的問道:“李尚書爲何不說話?看來是完全同意本官的說法了。”
李至剛想要張嘴說沒有,卻竟然因爲太過於緊張,而發現聲音嘶啞的發不出聲來。
朱棣瞧着這一出好戲,又望向如同泥塑般的衆大臣,再次問道:“諸卿從入殿以來,便一言不發,這等國朝大事,朕豈能偏聽偏信一人呢?
那便從解縉開始,諸卿都說說自己的意見和想法。”
羣臣一直僵着的臉有些沒忍住垮了下來,皇帝的性格他們豈能不知呢?
平日裡獨斷專行,也沒聽說採納臣下意見,結果今日之事竟然問起他們的意見。
不過是這件事註定屍山血海,所以想要多找一些人背書罷了。
可御前會議之上,一言不發,本就不合理,他們也只能硬着頭皮發表意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