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降神香,父子相見
是夜,月光如水。
李氏宗祠。
沉沉檀木織就雲紋,鴉鴉重色大甚肅然,嫋嫋香爐香菸勾勒飄然,最上之處陳着神位。
李顯穆跪在蒲團上,垂着頭,事無鉅細的說些這些時日的經歷。
若是讓人瞧見,定然會大吃一驚,這還是往日那個雷厲風行的李顯穆嗎?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李顯穆只覺有些口乾舌燥起來,他終於停下了講述,又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根香來。
這是一支水泡不爛、火燒不開、力折不斷,又能變化自如的神香。
是他父親留給他最珍貴的遺物。
他的手有些抖。
神情有些迷茫和膽怯,再次問出了數年前那句言語,“點燃這支香便能夠見到父親嗎?”
三年以來,他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但卻從來未曾付諸於行動,因爲他害怕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從曲阜歸來後,他心緒難定,今日實在是剋制不住對亡父的思念。
“李氏李諱祺公後,第二代家主李顯穆,點神香,敬祖宗。”
降神香不必凡火點燃,一言既出,乃有神思作引,自有嫋嫋青煙,飄然而散。
陣陣沁香緩緩流出。
不及李顯穆細想,一道氤氳青光包裹着他的靈魂,從他的身體中飄然而出。
他的身軀在一瞬間僵直。
下一刻微微垂落,好似沉睡一般。
李顯穆驚疑不定,他微微擡起透明的手,這難道是傳說中的魂靈?
下一瞬,他已然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再不知天地爲何物。
“大夢誰先覺!”
天之外,李祺身軀漸次凝實,浮沉之間,有湛湛香菸瀰漫而來,自沉睡中甦醒。
只一瞬間他便已然知曉發生了何事,未曾想李顯穆第一次使用降神香竟然是被孔氏所刺激。
“香火值有50了,又能凝成兩支降神香,成就值2000,也已然不少,個人聲望和家族聲望都沒變化。”
李祺揮揮手,瞬間抹去了500成就值,下一瞬李顯穆的身影便出現在了一片高山雲海之處。
轟!
李顯穆重新恢復了神智,他只覺,彷彿在無盡蒼莽久遠之處,有神人高歌,有大鐘轟鳴。
磅礴的沉重瞬間落於他魂靈之上。
他擡頭望去,雲海翻騰,充斥着無窮無盡的光,金色、紫色、白色,照的人眼睛都大放明光。
李顯穆有些茫然的望着這陌生的場景,這讓人幻想起神話中浮沉於雲海的天宮。
出現在他眼前的並不是天宮。
而是。
一道熟悉的人影。
“父親!”
李顯穆驚喜出聲,而後轟然跪在地上。
淚水在瞬間盈滿了他的眼眶,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沒有絲毫欺騙自己,自己真的見到了父親!
這是最珍貴的禮物,遠勝於任何的榮華和富貴!
“您……”
李顯穆有無數的話想要說,比如這裡是哪裡,比如父親您現在還……活着嗎?
李祺落在李顯穆身前,如同往常那樣摸摸他的頭,李顯穆顯出幾絲愜意。
李祺輕聲笑道:“還記得爲父和你說過的,人這一生有三次死亡嗎?”
李顯穆當然記得,那是他中瞭解元之後!
“第一次是生命的逝去,第二次是舉行葬禮,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人不在了,他的一切社會關係都死去了,第三次則是被徹底的遺忘,那也是最後一次死亡,你身體裡流着爲父的血,你就是爲父活在這個世上的證明。”
他始終將這番話記在心中,所以矢志不渝的振作家聲,讓天下人都知道,李祺有個兒子叫做李顯穆,乃是他意志的繼承人!
“人死如燈滅。”
李祺負手,“可爲父終究是不同的,你這樣的子孫還在,爲父就不會死去,這便是傳承的意義啊。”
父子二人相伴,在山巔雲海中漫步。
李顯穆將自己一路行來所做之事,皆悉數告知了父親,而後帶着濃濃的困惑問道:“父親,兒子兩次大顯身手,的確是大有裨益,甚至聖上已然考慮讓兒子入值文淵閣。
可這僅僅是勢位上的增長,兒子的聲望並未於世道之中有所彰顯,和父親當初聲望隆盛之勢,大相徑庭。
當初父親乃是罪族之身,卻每每能成其聲望,兒子是聖人之子,卻流於世道。
難道僅僅是時間的力量嗎?
當初父親和太子殿下萍水相逢,聖上和父親不過點頭之交,可卻對父親委以國事、託以重任。
兒子和聖上乃是血親舅甥、同太子乃是表親兄弟,亦與二人之前,有慷慨之語、有誠摯之詞,可卻不如父親受之信重。
兒子不明白這是爲何?”
李祺灑然笑道:“你能意識到這點已然是相當不凡了。” 李顯穆聞言神情振奮,他就知道父親一定能夠給他解惑,這個問題已然困擾他許久時日,他感覺自己無論怎麼做,距離理想狀態總是差幾分。
“你會發自內心的敬重聖人後裔衍聖公嗎?”
“自然不會!其敗壞聖人聲譽,真不如早斷絕爲好。”
“你會發自內心的敬重朝廷所封諸藩王嗎?”
“自然不會!其罪行累累,徒爲國朝抹黑,恨不得手刃之。”
“你會發自內心的敬重太子嗎?”
這次李顯穆略沉默了一下,“大概不會吧,太子空有仁善,於世道並未有功績彰顯。”
“你會敬重皇帝嗎?”
李顯穆愈發遲疑,“會吧,陛下名爲繼承,實爲開創,乃是當世人傑。”
“那你會敬重先帝嗎?”
這次李顯穆毫不遲疑,“當然!兒子敬重皇祖父,再造中國,功過諸皇!”
“好,那爲父還有問,你敬重文天祥、岳飛、諸葛亮嗎?”
“自然敬重!其氣節彪炳史冊,乃是漢人的脊樑!”
李祺朗聲笑道:“你看,你明明敬重孔子、敬重當今陛下和先帝。
可衍聖公是聖人後裔、諸王、太子是皇帝的血裔,你卻對他們沒有敬重之心,甚至生出厭惡。
而文天祥、岳飛、諸葛亮只是大臣,甚至都是失敗者,你卻敬重他們。
這便是世道之中,聖人皆不以生來的血脈爲貴,血脈卻因聖人顯貴而顯貴的道理啊。”
如今早已不是曾經的血脈貴族時代。
衍聖公也只有政治上的優待,而得不到多餘的尊敬。
皇室子孫也多被厭棄,遑論尊敬。
“爲父因爲高尚的德行而被世人尊稱爲聖人,縱然我是罪族之身,可只是政治上受限,世人並不以爲恥,甚至更有振奮之意、有奮發之心。”
“這是因爲,真正的聲譽和榮耀,只來源於犧牲和功績,其中犧牲在前,功績在後。”
“爲父是罪族之身,起點極低,在世人眼中,本該汲汲於身家之事,卻敢於在朱雀大道之上,和當世大儒論辯善惡,不惜得罪權貴糾察不法,此皆捨身之事。
而後真正讓爲父聲名大噪的,乃是爲諸王與皇帝爭辯之事,罪族之身本該諂媚皇帝,以求脫罪,但爲父卻敢於仗義執言,犧牲自我而正大道,那時起,爲父的聲望便已然脫離罪族藩籬。”
李顯穆已然明白了。
“歷史上那些人傑俱是如此。”
父親李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徹,如雷貫耳,“當你做出超越期望之事,你便會得到他人的敬佩。
當你所做越來越多時,這種敬佩就會化爲敬仰。
當你做出那些超越凡人的犧牲、擁有凡人所不及的骨氣甚至將生死度之身外,這種敬仰就會化爲敬重。
在他人眼中,這時的你就已然不是凡人了,因爲你捨棄了所有人都在追求的利益、生死、權勢,只爲了虛無縹緲的大道,縱然是最惡的惡人,縱然他不得不殺死你,可依舊會在心中敬重你。
因爲公道自在人心中!”
李祺說完這一切,望着已然愣住的李顯穆,輕聲道:“你現在明白,爲何你明明才十五歲就已經做出這麼大的成績,卻依舊不能爲世人所敬仰了嗎?”
李顯穆擡起自己的雙手,呢喃道:“因爲我是聖人的兒子,我生來就已經享受了榮耀。
所以世人對我本就期望極高,皇帝希望我能成爲重臣、太子希望我能夠衛翼東宮、心學諸士期待我帶領心學創造不朽功業。
所以我如今所創造出的一切功績,都是理所應當的,最高的讚譽也不過是虎父無犬子。
遷都之事、衍聖公之事。
這些成績,本就是世人對我的期望,我生來就該有天縱的才華,以及造出功績。
這些對他人來說,已然足以誇耀的功績,對我而言,雖亦是讚譽,但卻還不足以震懾天下之心!”
李顯穆說罷,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
“正是如此!”
李祺喟然道:“所以你大哥和二哥,於世道之中不作彰顯,承受着不小的壓力,你想來是知道的。”
李顯穆當然知道,他大哥和二哥,資質平庸,尤其是還有他這個十二歲中狀元的親弟弟作爲對比,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語陰陽怪氣。
“那我該如何去做呢,父親。”
“這是一條急不來的道路。”
李祺望向李顯穆,目光中帶着深沉,“難道大明天下真就安定平靜若此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