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明之正,可爲綱常
同樣聲量的聲音,同樣的言語,從不同地位的人口中道出,便有不同的力量。
若今日這番話從一個普通的士人口中道出,不過是哂笑一番。
可現在說出這番話的是李祺,持着聖意的李祺!
數千人站立的場中一片寧靜,沒有人說話,甚至連竊竊私語都極少,無數的目光落在了浙東文人身上,帶着微弱的可憐與欣喜。
且喜且憐之,概莫如是。
溪流潺潺,清澈透底,間或有魚兒躍起,濺起幾朵水花,好似有風在山上呼嘯而過,卷着那些草木簌簌作響。
浙東文人剛剛叩謝了浩蕩皇恩,此時正沉默着,今日之禍事,讓人無話可說。
李祺所言如何不是真理呢?
爲人作保又是何等信任纔可以呢?
李祺與浙東本爲仇敵,又如何能爲浙東作保,而置自己於危險之地呢?
這是強人所難,而又不曾有資格。
“是以本官向陛下求來了另外一道旨意。”
李祺突然道出讓所有人都不曾想到之事。
另外一道旨意!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祺身上,竟有另外一道旨意?
既然是兩道旨意,其內容定然是不同的,這一念頭瞬間在許多人腦海中閃過。
“還請景和公賜下旨意,救我等與水火之中,若景和公願意,草民等願爲景和公門下牛馬走!”
最聰慧的人從李祺的話語中聽到了生機,幾乎是本能的向着李祺跪下去。
如果不曾得到就不會明白失去的痛苦,如同不曾一無所有就不會明白獲得的快樂,如果不曾陷入黑暗無蹤的境地,就不會明白光明的意義。
在已然將要失去一切之後,突然的峰迴路轉,突然的柳暗花明,讓所有人都不再思索什麼其他的東西,抓住這一縷生機纔是最關鍵的。
靜靜瞬息的凝滯,便是如同潮水一般,又有許多浙東士子跪了下去。
爲自己、爲後代求一條出路。
李祺望着這一幕,微微顰眉,他知道這些人三分是在跪自己,七分則是在跪皇權。
可這並不是他的目的。
他是要壓服浙東士子,打壓是必不可少的,但卻不是徹底把人壓到這等地步。
這等強逼只能帶來怨恨。
他對浙東學子的壓迫,至聖旨而下就已經足夠了,他親自前來浙東,是施恩而不是結仇。
把人的尊嚴打碎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呢?
培養出一羣臥薪嚐膽的勾踐嗎?
他又不是皇帝,永遠都不擔心臣下的報復。
“都站起來!跪什麼跪!”
這是李祺自來到浙東後聲量最大的一句話,“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天地君親師,我李祺又有什麼值得你們跪的!”
李祺這句話更讓場中沉默了。
浙東衆人稀稀拉拉的站了起來,有些迷茫而無所適從的望向了李祺,他們本以爲李祺是要打碎他們的尊嚴,徹底壓垮他們,讓他們成爲他座下走狗。
可現在看來並不是如此。
在一側觀禮之人,亦滿心的疑惑,不明白李祺要做什麼,這可是收服浙東學派的大好機會,爲什麼就這麼放棄了?
退步是爲了更好的向前。
惟賢惟德,能服於人!
李祺走到了浙東諸人之中,他環視着這數百人,慨然道:“若僅僅是爲了告訴你們不必掙扎,我又何必從京城來到浙東呢?
你們不必在這裡祈求別人的寬恕,能夠救你們的只有你們自己!”
浙東諸人心中不解,可還是紛紛向着就在身邊的李祺躬身行禮道:“我等愚昧,還請景和公示下!”
“我先前就說過,東明精舍的問題難道是學問不夠深厚嗎?難道是對四書五經不夠熟悉嗎?難道他們的才學是假的嗎?”
李祺恢復了衆人眼中一貫侃侃而談的模樣,“都不是!東明精舍的問題是根不正!陛下所擔憂的也正是這股歪風邪氣,擔憂的是東明精舍藉着浙東濃厚的儒學氛圍,死灰復燃。
是以,爾等應當自己做出改變,來告訴天下人,最重要的是向陛下證明,浙東士林所培養的皆是對我大明有情之人!”
這下他們就聽懂了李祺的意思,皇帝是對浙東士子心有疑慮,因爲“所學頗邪”,李祺不能給他們作保沒問題,但願意給他們一個自證的機會。
“景和公,聖人經典中本就教導我們要忠君愛國,我們還能如何向陛下證明呢?
還請景和公教我等!”
這是在場每個人都好奇的問題,儒家學說本就是以忠孝仁義爲先,而現在李祺卻特意強調了這一點。
但他們隱隱能感覺到,李祺說的和他們想的是有不同之處的,而這不同之處,便和先前所說的儒門道統有關了。
果不其然,李祺昂然道:“在你們論述的經典中,有天下、有萬世、有生民、有君王、有道統、有仁義,可唯獨沒有大明!”
李祺厲聲道:“捫心自問,大明在你們的心中又能排到第幾位呢?
你們在談論起那些時政之時,是天下先出現在你們心中,還是大明延續先出現?
如果大明沒了,你們又會選擇如何呢?
是矢志不渝的復國,還是入仕新朝,說什麼天命既然改變,那自然應該遵從的屁話!”
一言激起千層浪!
李祺這番話以他爲中心,向着四方滾滾而去,如同翻騰的雲海,震的幾乎每個人耳邊都在嗡嗡做響。
從來沒有人像是李祺這樣尖銳的問天下和王朝如何,這是他們從不曾聽到過的,也是他們從不曾想過的。 天命論和五德論深入人心,雖然歷朝歷代都有爲國殉難的,有爲主盡忠的,可依舊不是主流,很多人眼看大勢難就,都會選擇放棄抵抗。
所謂“天命已失”,多麼可笑,倘若近代中國依舊是這套理論,怕是早已淪喪於賊寇之下。
明末的亡國和亡天下之論,是民族主義的雛形,下一步就是將民族和國家融合起來,天下之論則變成了另外一種更高級的理論。
在後世,每一個民族都高度綁定一個國家,伴隨着國家的分裂,曾經的一個民族也漸漸形成兩個民族,最有名的莫過於半島。
“人無常志,則無恆心!”
李祺依舊不停,“如果你們的心中沒有一定要捍衛的東西,那麼隨時都會妥協,如果你們心中沒有一定要守護的東西,那麼就不會有矢志不渝而不能放棄的意志。
倘若所有的漢人都堅定的捍衛着漢人王朝,塞外的蠻夷怎麼能夠進入中原?
如果所有的臣民都堅定的捍衛着社稷,天命又怎麼會改換?
爲什麼漢朝能夠再興,爲什麼漢朝二興之後還有漢昭烈帝等一干人矢志不渝,爲什麼金刀之讖能夠綿延千年,難道真的是上天鍾愛漢朝嗎?
是因爲始終有人在捍衛漢朝的道統!
大明呢?
身爲鴻學大儒,儒門領袖,不思煌煌大明,卻在想着前朝!”
李祺這番話說的大部分人皆是無言以對,實在是在歷史上,有太多可以作爲例證的故事了。
話說到這裡,這些士人已經漸漸明白了李祺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現在陛下已經不相信你們僅憑着以前的那一套就能效忠大明瞭,所以需要更多的東西去證明。
想要求得一條生路,便以大明爲天,以大明爲道統,以大明爲至高,你們學的那些東西,無論是仁義,還是大道,都要以大明爲綱,大明的社稷,重於一切,大明的社稷,超越一切!”
李祺的話已經明明白白的展示給了所有人,現在要表現的比以前更愛大明無數倍,才能得到皇帝的原諒!
“聖人在書中教給了後人無數的道理,可在我看來,無非便是國泰民安四字!”
“我大明乃是第一等的立國之道,這是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二次,第一次的夏開創了三代之治,而我大明將會開創何等的盛世呢?”
“大明在,萬民安!”
“大明盛,萬民安!”
“大明之正,可爲萬古綱常!”
李祺這番話帶給衆人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大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向是儒家士大夫的精神追求。
可這套家國天下體系有一個巨大的缺陷就是主體不清。
在衰落時,有人說識時務者爲俊傑,有人說王朝腐朽不必再愚忠,每個人都在這種進退維谷中無所適從。
宋濂等人不也正是如此,他們一邊生活在大明朝,一邊又懷念元朝,一邊享受着大明的一切,一邊腹誹當今,他們不敢爲元朝復國,又要宣傳爲大明盡忠,簡直矛盾到了極點。
而現在李祺明確的告訴所有人!
以後不用糾結了,我大明天下無敵!
我大明乃是立國最正,和過去的王朝都不一樣,要開創不遜色於三代之治的大時代。
天下就是大明,大明就是天下!
你只能愛大明,如果你覺得大明哪裡不對,也不能用懷念前朝的方式,而是去改變它,讓大明更加昌盛,也不要想着換一個政權,因爲大明已經最偉大的開國,再也不可能超過大明!
李祺的這番舉動讓幾乎所有人都震驚到了極點,即便是經歷了大明重造中國之事,依舊讓所有人爲之震驚。
李祺知道自己有些太過於欺負人,畢竟士大夫們越來越不願意揹負責任,是因爲君權越來越集中,慢慢的百官如家奴,自然就不在於天下了。
而現在他表面上完全是在逆勢而爲!
從誅獨夫開始,他要先用思想讓增強士大夫們的責任心,而包裝這種責任心的則是爲大明盡忠,皇帝對這件事一定是樂見其成的。
等到士大夫們責任心強到一定的地步,乃至於民意洶涌,那必然會和希求權力的皇帝產生巨大的衝突,這時李氏必然已經頗有影響力,就可以藉着這份大勢,一步步的將皇權限制起來。
當然,這種限制君權的舉動,只能是在工業革命之後,因爲封建時代不支持這種制度,這從羅馬共和國最終帝國化就能得出結論,同樣的制度在不同生產力下,造成的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皇帝只會覺得這有利於他的統治,畢竟所有的大臣都一心爲了大明,而甚至甘願放棄自己。”
李祺對自己所佈下的局很滿意,雖然這個局最終可能要一兩百年才能看到最終的成果。
豈止皇帝看不出來,在場這數千人,沒有一個人能猜到李祺心中所想。
幾乎每一個人的心中只回蕩着一句話,“李祺對大明的忠誠,真可謂是天地所共鑑,日月而無光啊。”
自古以來大多數的臣子,也只是要求自己如此效忠,什麼時候見過李祺這種鴻學大儒,這般搖旗吶喊。
關鍵是李祺並不需要這麼做,他已經別無所求,甚至皇帝也不會再賜給他什麼東西了!
所以只有一種解釋,這就是李祺發自內心認爲的。
大明得國最正,所以大明註定將開創至高的偉業!
“景和公,我等明白了!”
“景和公,我等願拜入您的門下,聽您講述大明之道。”
“景和公,還請收下我等浙東小民,若能聆聽大道,必能得陛下垂憐。”
浙東一衆士子蜂擁着將李祺圍住。
無論他們內心是否真的認可,可李祺已經指出了一條大道,他們所能夠做的就是僅僅跟隨。
況且李祺如此苦口婆心,在浙東已然如此境遇之下,可謂大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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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之議”是事實上的現代民族主義奠基之盛事,明代士大夫領袖李祺,第一次向整個王朝的國民發出了一種號召:即國家的榮辱、存亡與每個人國民都息息相關,他要求每一個人,尤其是居於統治階層的士大夫,以國家社稷爲主體本位,自覺的對國家承擔責任和義務,並且唾棄任何不願意承擔責任和義務的羣體。
大明在這個時代依舊是王朝的國號,代表着朱氏皇族對天下的統治,可伴隨着民族主義思想的發展,它漸漸成爲了全體國民的代號,而在這種境遇之下,任何人都不容對它造成破壞,縱然是曾賦予它生命的皇族!——《大明思想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