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聖諭如雷霆
京城六部的衙門相隔很近,發生在禮部衙門中的事,自然瞞不過京城諸官佐。
在這場心、理之學的爭鋒中,許多高級官員包括九卿級別中的一些人,都保持了沉默。
這些沉默的人,大多數沒有成體系的學術背景,用修仙界的話來說,這些人都是散修,宋濂、方孝孺這種則是有傳承的名門正派。
李祺則是試圖開宗立派並且挑戰舊勢力的魔門,一旦挑戰成功,那李顯穆、王艮他們這些人就成爲了新的名門正派,陳英、解縉屬於帶藝投門,禮部左侍郎鄭歡這種人則屬於外來的供奉。
夏原吉他們這些人之所以不願意摻和,是因爲無論心學還是理學獲勝,和他們都沒有太大關係。
當然,他們心裡還是偏向於理學,因爲心學如果獲勝的話,他們可能成爲異類。
歷史上有過這樣的真實例子,古羅馬、古希臘時期那些偉大的哲學家,在羅馬帝國信仰了天主東正後,被後來的羅馬人稱爲“異教徒”,而非偉大的先祖賢人。
這就是胡英認爲理學必勝的原因,每一個人只要微微傾斜一丁點的態度,在天平上投下一粒塵灰,可無數人一起投下,那將會是一座高山!
許多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態度。
在大明朝五千八百萬臣民的頭頂,有一片天,在天之下,有佈滿天際的雲。
溫和時如棉絮遮擋着烈日驕陽,憤怒時烏雲密佈讓天下沉於黑暗,有赫赫電光出入。
聖諭自宮中出,聖言若雷霆般落下!
最終不出衆人所料,胡英成爲了那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可真正讓衆人膽寒的是,許多人本以爲胡英至少還有一次在皇帝面前抗辯的機會。
可沒想到皇帝甚至沒有見他。
李顯穆上午進了皇宮,下午旨意就傳了出來,宮使在禮部中頒佈了聖旨,胡英被貶到了雲南。
胡英一刻都沒敢耽擱,理智迴歸後,他也沒有那麼蠢,知道這是皇帝早就厭棄他的表現。
當初比他更受寵的解縉只是磨蹭了一下,貶斥流放地就從雲南換到了更遠的交趾。
當這個血淋淋的現實擺在衆人面前時,他們不得不考慮一件事,振作心學到底是李顯穆的目的,還是皇帝在背後主導?
在貶斥胡英之外,還有一道聖旨,命禮部左侍郎鄭歡暫掌禮部事務,待與重臣商議後,再行任命禮部尚書。
這道旨意同樣吸引了無數人注意,這不是一道簡單的聖旨,而是戰火延續的通知。
禮部。
李顯穆和鄭歡並肩望着宮使遠去。
“陛下是可以直接將禮部尚書的位置交給你的,這樣你是禮部尚書、我掌管內閣,心學入科舉之事,就能推成。”
李顯穆淡淡說道,並沒有半途而廢的頹唐。
“陛下還不想讓這件事停下,他想要看到更強的激鬥,我們都是陛下的棋子,鬥倒胡英是這樣,繼續和理學纏鬥也是這樣。”
“是啊。”李顯穆微微嘆口氣道:“可這就是聖命,難道能違背嗎?”
“不必違背,這件事做得好,我是禮部尚書,明達你更不必多說。”鄭歡說着,但是語氣重卻帶着些疑惑,“我只是不明白,爲何陛下要壓制理學,我不明白。”
這其實也是很多人不明白的地方,先帝採用理學自然是因爲理學有優越的地方,能夠幫助大明統治,爲何當今聖上即位之後,就對理學有許多看不上之處呢?
李顯穆不自覺的擡頭望了望青天,嘴角掛起一絲笑意,原因自然是和他的父親脫不開干係。
他淡淡道:“漢朝的時候用黃老治國,於是鑄就了文景之治,漢武帝剛剛登基的時候,竇太后依舊會黃老治國,甚至漢武帝不得施展。
你說漢武帝爲什麼一定要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明明黃老治國也很不錯。”
鄭歡從未往這方面想過,他沒能維持住淡定的神色,震驚的望向李顯穆,卻說不出話來。
李顯穆輕笑道:“這世上任何一個有志於競爭聖君之位的君主,有誰是願意循規蹈矩的?
當今聖上是靖難起家,而後在宮中問罪,其後又爲大明重新闡釋了道統,修了永樂大典,派了龐大的船隊下西洋,又征討安南化爲郡縣,甚至前所未有的剷除了日本的僞皇,還御駕親征討伐蒙古。
這一件件,一樁樁,都是衝着建功立業的心思而去,現在他登基十年了,在官佐中的名聲尚好,在民間的名聲也不錯,功績更是在古往今來的帝王中也稱得上一句上佳了。
這樣的君王怎麼能忍受得了理學這種舊時代的東西在呢?聖上可能是最想清除……”
後面的話沒再說下去,可鄭歡卻隱隱約約聽出來了,聖上想要清除先帝的痕跡,或者說超越先帝!
因爲當今聖上繼位的法統是“誅除獨夫”,而這個獨夫是先帝選出來的,他誅殺了建文,等於否定了先帝的選擇,那他就必須要證明先帝是錯的。
先帝是錯的,那他就是對的。
雖然不敢明說,但卻能做。
於是就有了皇帝各種異常的行爲表現。
而這些思想都是李祺在潛移默化的相處中給朱棣灌輸的,作爲一個思想領域的大師級人物,他太懂怎麼去引導一個人,怎麼去扭曲真實。
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兩分傳承,一個是李顯穆,一個就是略微改變後的朱棣!
鄭歡雖然不明白這一切的根源,可他卻知道了現在前進的方向,“明達之後準備怎麼做,又需要我做什麼?”
李顯穆略一沉吟,而後眼中閃過一道厲色,沉聲道:“既然陛下覺得現在的烈度不夠大,那我們就狠狠的把這件事鬧大。
現在禮部在我們的手中,我們可以向諸省的學道提督發文,讓各府、縣的耆老、官府都組織辯論宴。”
鄭歡一聽先是一驚,這玩的也太大了,但很快就意識到了其中的妙處,“你的意思是,之後我們再從禮部中選人出巡各省,去拼判一下他們的成果?”
李顯穆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正是如此,如此一來,既讓天下躁動起來,又在控制之中,必然讓陛下相當滿意。”
鄭歡想了想那番可能出現的場景,也忍不住笑起來,“我們還需要好好商議一下派出的人選,要有能力鎮得住場子才行。”
…… 從皇帝暗示心、理學激鬥繼續後,京城中大部分的目光都投到了禮部之中。
都想要知道李顯穆怎麼辦。
王對王、將對將的戰鬥中,李顯穆把胡英搞了下去,這的確是他厲害,可若是真的讓理學和心學全面開戰,雙拳難敵四手,他不可能是對手!
去年他師兄王艮去了浙江,有李顯穆之前打下的基礎,這一年以來纔算是堪堪控制住浙江局勢,心學在浙江生根發芽,據說已經有頗多人投身入他門下。
但即便如此,也遠遠不夠。
很明顯,越往下比如說縣裡面,基本上全都是學理學的,那些宗族都是利用理學的理論建立起來的,心學根本就佔不到便宜。
李顯穆怎麼能扭轉這個局勢呢?
很快他們就得知了禮部最新發往諸省學道的文書,而文書的內容讓大多數人都是眼中茫然。
“辯論宴?”
最多的聲音就是深深的疑惑,“心學根本就不是理學的對手,搞這個難道不是自取其辱,給理學壯聲勢嗎?”
“難道李顯穆這是知道現實,將胡英搞下去後,想要低頭和理學和解了?”
“其中必然有奇妙之處,絕對不可能是和理學低頭,李顯穆這個人心志比鋼鐵還要堅定。”
很多就有人發現禮部又有大動作。
“據說禮部要往各省派出巡查學道專使,審查各省學道系統。”
一石激起千層浪!
當初巡撫制度在大明官場造成了多麼大的反響,如今禮部這件事就在京城官場造成了多大的衝擊。
很多人意味深長的說道:“原來這纔是後手,辯論宴的確心學沒機會,可若是派人下去盯着,那可就不一樣了。”
許多人都意識到了,這個所謂的臨時差遣巡查學道專使,完全可以將之看作一個微型的巡撫制度。
只不過之前的巡撫是通查一省的所有事務,權力大的離譜,而現在只在學道教育系統之中。
“根本就不用猜,現在禮部左侍郎鄭歡掌管禮部事務,再加上禮部右侍郎李顯穆,他們兩個人簽署的政令,可以直接在禮部系統中通行,這些派出去的人,一定都是心學的中堅力量。”
有人疑惑反問道:“可這不是相當於作弊嗎?難道他們還能強逼讓心學獲勝嗎?這麼做不是被天下人恥笑和攻訐嗎?若是直接告到陛下這裡,怕是鄭歡和李顯穆也吃不了兜着走吧。”
“怎麼就算是作弊呢?又有誰說要強逼了。”戶部尚書夏原吉笑道:“你現在非常餓,我手中有一隻燒雞和一塊冷饃饃,我現在把燒雞扔了,你只能吃冷饃饃,這是我逼你吃的嗎?
你可以選擇不吃,然後直接餓死,可你吃了,這就是你自己的選擇。”
“卑職明白了,來自禮部的巡查,相當於考覈,一旦不能讓禮部的主官滿意,那必然就是一箇中下,往後五六年都不要想着晉升了,而怎麼能夠讓禮部的主官滿意呢?
那就要下面的揣摩了。”戶部郎中恍然大悟,“李顯穆讓這些人下去,根本就不會給下面安排什麼任務,不會非說要達成什麼樣的目的,那樣會落人口實。
但卻能達成同樣的目的。
因爲學道官員的晉升,來自禮部的考評幾乎是最重要的,若是他們讓李顯穆不滿意,那李顯穆只要在禮部一日,他們就難以晉升,甚至在之後的考察中,會因爲履職不力而被黜落。”
戶部郎中在進入戶部前也在曾經在吏部任職,他太清楚這裡面的操作空間了。
任何一個人,挑出好來是很容易的,挑錯來也是很容易的。
在官員的考評中,有一套固定的話術,翻譯成白話大概就是——
對犯了錯誤的又想保住的人——“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們要給犯錯誤的同志一個改正的機會。”
對犯了錯誤不想保住的人——“原則問題是絕不能姑息原諒的。”
對立功後想要提拔的人——“有功不賞難以服人心啊,要立榜樣的作用,要體現我們一貫的用人原則,提拔有才幹的同志。”
對立功後不想提拔的人——“還是有些不成熟的地方,應該繼續磨練一番,貿然放到更高的位置上我覺得是不負責任的。”
對一直都平庸但想提拔的人——“一貫以來沒有過錯,是個踏實可靠,忠誠能幹的同志,這樣老成持重的人就該放到更高的位置上,作爲壓艙石和穩定劑。”
對一直平庸不想提拔的人——“無用的平庸之輩,毫無責任心,汲汲於鑽營之術,讓這樣的走到更高的位置上,是我們的恥辱。”
無論你是有功、有過,聰明、平庸、愚蠢,不可能沒有優點,也不可能沒有缺點。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李顯穆和鄭歡兩位禮部的當家人揮舞着考評的大棒,各省、府、縣學道這一條線上的官員就不得不服,而他們一服,自然就會去壓制那些民間士紳、士子的聲音。
“真是太巧妙了,只是簡簡單單的一手,竟然就將地方的官員驅馳起來。”戶部郎中感慨着,“看來心學要大獲全勝了。”
“又錯了。”戶部尚書夏原吉淡淡道:“你要相信一件事,那就是大明朝從來都不缺乏敢硬頂上級的人。
歷來都不缺乏棄官不做的人,有時候士林中的聲望,比官位的晉升更重要。
總之,有好戲看了。”
……
禮部。
李顯穆站在窗前,望着愈發飄零的深秋之意,好似見到了奔馳於直道上正趕往諸省的禮部諸官吏。
他亦輕聲笑道:“有好戲看了。”
而後目光投向皇宮,“舅舅,你會在什麼時候停止這一切呢?”
我很好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