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穆翻看着各府知府籌集來的糧草,“果然還是要讓惡人去磨惡人,否則從哪裡能找到這麼多糧草呢?
不過還是不夠啊,山東的田地都被大旱和蝗災毀了,至少到明年之前都要依靠存糧過日子,大軍打仗也是人吃馬嚼,說不得還要朝廷再給糧食賑災。
可這缺口太多了,落在山東還不知道有多少,甘肅也是連年大旱,幸好沒有兵亂,否則還不知該如何辦。
不行。
還是要再逼逼山東的大族,否則山東這一關難以度過。”
山東白蓮教之亂,自然有專人去做,他要做的是統籌全山東省的資源,既要讓軍隊能後顧無憂的打仗,又要儘快恢復山東的生產,同時還要對此番造成山東大亂的官吏進行清算。
李顯穆翻來覆去,關鍵點就在於糧食,糧食是民心、是穩定,有了糧食就有一切!
他是不介意殺一殺山東大族,若是能湊出糧食。
但是他擔心就算殺光這些大族,也沒有那麼多糧食該怎麼辦?
畢竟山東不是江南,沒有那麼豐富的物產,不是魚米之鄉,即便豪富錢多,可不一定有足夠的糧食。
“撫臺就不擔心這些糧草是從百姓手中收刮來的嗎?”
李顯穆揚了揚手中的清單,淡淡道:“諸如登州府這等還不算特別亂的府,知府必然擔心禍害百姓導致他最後排名靠後,所以不會太過去收刮百姓。
諸如兗州府這樣已經大亂的府,哪裡還有什麼百姓可去收刮,都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只能從大族手中收刮,所以這些糧草,只能是從大族手中收刮出來的。”
幾個屬官聞言皆恍然心悅誠服道:“撫臺果然有大智慧,不是我等所能揣度。”
“不過,山東已經亂成這幅樣子,就連這濟南城中都糧價飛漲,可這些大族手中居然還有這麼多糧食,真是……”
說話中,又有人匆匆走進,“撫臺,有江南的大糧商入了山東,似乎是要賣糧,希望能夠拜見撫臺。”
話音落下,只一瞬間,不僅李顯穆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李顯穆更是疑問重重,“江南的糧商來山東賣糧?”
其餘人也搖搖頭,“真是匪夷所思。”
這個時代鄉土觀念是相當重的,官員們用地域來抱團,商人就更不必多說,徽商、晉商都是其中佼佼者。
因爲這些商人大多數背後都有本地官府勢力扶持,所以只有在本地行商才能保得住利益,出了事也有人能護住。
若是到了外地,不說別的,路上設個卡,收你十分之一的稅,不用多,設上三五個卡,你這單生意就不用做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萬曆派下去的礦監稅使,其中稅使就是幹攔路收費這件事的,往來行人、行商,各個都要交重稅。
類比一下,這就是一種國家內部各省、各市、各縣之間的關稅,高關稅的危害大家都懂,後世號稱“萬稅爺”的川子,收50%的關稅,就讓全球股市直接狂瀉不止,好像世界的天都要崩了。
古代各地之間的稅,那可不僅僅是50%,類似於糧商、鹽商這種暴利行業,到外地行商,稍有不慎就是直接全賠本。
江南商人走遍四方,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這次又爲何要來山東行商呢?
難不成是?
李顯穆陡然想到了一點,立即振聲道:“將他召進來。”
不多時一個瞧着頗儒雅的商人便被帶進了欽差行轅中,瞧着頗面白,有幾分風塵僕僕之氣,約莫三十餘歲,身着麻衣,不見一分豔俗的黃白商人之感,倒像是個讀書人。
一見了李顯穆,當即跪下行禮,神色卻不卑不亢,“草民沈沉星,拜見撫臺。”
“聽聞你攜糧食前來山東,可是想要賣糧?”
沈沉星當即拱手正色道:“正是要賣糧,而且是以平日折價五成賣。”
只一瞬間屋中衆人便都坐不住了,紛紛伸長了脖子震驚的望着眼前的商人。
“以平日裡五成的糧價賣糧?”
“這和白送又有什麼區別?”
“沈沉星,你說的可是真的?”
衆人七嘴八舌的詢問着,商人重利,這種主動讓利的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商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李顯穆也一直盯着沈沉星,他發現在沈沉星被直呼大名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悲哀和不甘,只是一閃而過,轉瞬即逝,甚至好像是看錯了一樣。
李顯穆恍然,“原來如此”,他已經猜到沈沉星的目的。
在這個時代,只有長輩纔可以直呼其名,其他時候直呼其名就是一種蔑視。當然蔑視!
在場的官員,李顯穆是正二品的右都御史,幾乎站到了大明文官體系的最高,其餘最差的屬官都是五品官員,至於錦衣衛指揮使等人,亦是高官,沈沉星這個商人,若非這等特殊境遇,別說見李顯穆,連個拜帖都遞不上去。
二者之間是真正的雲泥之別,在這個世上,就不會有人把二者放在一起並論。
這是對李顯穆的羞辱,也會讓沈沉星膽寒畏懼。
沈沉星此番來此的目的,李顯穆已然從中看出,這是個有野心的人,他想擺脫商人的身份,於是抓住這次機會,希望能夠翻身。
一個賭性很大的商人?亦或者是一個頗有眼光智慧的商人?
“沈先生帶來了多少糧草?之後又能帶來多少糧草?”
沈先生三個字一出,所有人又驚了一下,沈沉星強壓下心中激動,拱手道:“回撫臺話,此番草民帶來了三十萬石,若是撫臺有需要,草民竭盡全力,還能再調配一百萬石到一百三十萬石糧草。
草民麾下還有草藥行當,可以爲撫臺調集來大量草藥,以免大旱後出現瘟疫。”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衆人,也被沈沉星這大手筆震驚到了,這得是多少錢啊,在已經淪爲災區的山東不敢想象,即便是平時,也是超級大手筆了。
這麼說吧,在日本大戰期間,朝廷每年支援日本的糧食也就三百萬石,沈沉星竟然能一己之力調集來這麼多糧草。
即便是在江南豪商遍地的地方,這也不是個普通的商人啊。
這樣的商人卻沒有靠山嗎?還是在上一次他在江南時,把靠山打掉了?
最重要的是,他怎麼敢做這件事?
區區一個商人,在一個正二品高官面前賭上全部,只能用愚蠢來形容,因爲官員完全可以利用完他之後將他踢開,讓他白白賠上全部家產,而後什麼也得不到。
沈沉星又是怎麼敢賭的?
“沈先生在江南見過本官?”
李顯穆突然問了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
跪在地上的沈沉星先前還面色平靜,可一瞬間就變了臉色,明白自己心思已經被看穿,他心中太過於震驚了,根本就控制不住,要知道,從他進入行轅纔沒多久!
“草民在江南時,遠遠見過撫臺一面,感慕撫臺風姿,引爲尊崇,今日再見,撫臺風姿愈發卓絕,天上星辰,亦不能遮掩半分,草民惶恐。”
說罷就深深叩首在地上。
果然是當初在江南的時候就見過、親眼見過自己的事蹟,所以才賭了這麼一把大的。
沈沉星心中爲自己捏了一把汗,他今天敢來這裡,真就是賭博,當初在江南見了李顯穆一次,而後他就收集了許多有關於李顯穆的訊息,分析了李顯穆的各種行爲。
最終確定李顯穆是個真正有所爲、有所不爲的君子,他選擇相信李顯穆的人品,爲自己搏一個前程出來,他受夠了自己的商戶出身,在社會上處處碰壁,若是能攀上李顯穆,換一個光明的前程,他願意付出一切。
所以他在京城一直都留有一個外派的店面,盯着京中的各項訊息,在得知李顯穆將要作爲山東巡撫出巡山東後,他立刻就組織了整個行商行所有的糧草,要賭一把。
沈沉星心中所想,李顯穆已然知曉。
他此刻只覺有些感慨,又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那番話:“信任、信心是一種珍貴的東西,崇高的品德會讓你在很多時候受挫,小人好像總是會比君子活的更好。
但穆兒啊,你要記住,如果你真的想要做成一個前所未有偉大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讓無數人心悅誠服的圍攏在你的身邊,你就一定要講信用,擁有崇高的品德。
若是你能讓自己人心悅誠服的將身家性命交給你,你就能團結一黨,做成大事。
若是你能讓無關之人信任你,你就能團結大多數,這時你就已經天下無敵。
若是你能讓敵人也誠摯的感慨你是個君子,甚至託孤給你,那人間就不能阻擋你了。”
此刻,這番話真實在現實中具象化了!
養望十年,養德十年,養浩然之氣十年。
今日在山東,最大的糧食難題,竟然輕易的化解了。
用許多人都認爲無用的道德和信任,讓沈沉星這個在商海沉浮的商人,奉上所有家財!
“朝廷不會忘記任何一個盡忠的臣民,沈沉星,你很不錯,應當作爲榜樣表彰。”
李顯穆一言宣判。
“草民叩謝撫臺!”
沈沉星心中瞬間一鬆,而後是溢出的狂喜,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