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語滅大臣
昨夜的暴雨洗去了京城中一切浮躁與鉛華,街上雖滲着積水,可迎面而來的風卻甚是涼爽。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太子從南京被匆匆帶回,一些不停歇的進了宮。
今日入宮朝見皇帝的一衆大臣心中皆惴惴不安,已經料到這必然是一場政治上的地震,今日之後,太子或許便將會被廢。
而漢王將登臨儲位,日後克繼大統。
至於昨日同樣進宮的羣臣,數來數去,又有誰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呢?
除非黑衣宰相姚廣孝和英國公張輔全力支持。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英國公張輔身爲勳貴,他能夠不支持漢王作爲儲君,就已然是對太子最大的支持了,絕不可能在皇帝的面前爲太子張目。
整座京城的官場,乃至於大明兩京一十三省,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和儲位相比,就連妖術之事,似乎也沒人關注了。
縱然五府六部皆正常當值,但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心思關注部中事務。
政治關乎着每一個人的命運。
當今太子在文官中的威望頗高,如果他被廢,受到影響的人會極多。
還有許多背地裡轉換門庭的人,更是焦急的等待着。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從宮中傳出的消息。
哪怕已然猜到了事實,可還是希望早日塵埃落定,等待實在是過於煎熬。
即便是六部尚書這樣的高官也爲之焦急難耐。
早在第一次北征歸來,皇帝故意找茬時,就有兩個尚書被下獄,雖後獲保釋,但由小見大,若此番太子崩塌,上上下下,必然生亂。
許多官員已然下定決心,若是皇帝真的有廢太子之意,便要死諫!
一直等到錦衣衛出了皇宮,一直等到宮使出了禁中。
那道廢太子的旨意依舊不曾傳出!
那些奏章深藏在懷中,欲要死諫的諸官員也都茫然無措。
稍傾,從宮中傳出的信息在瞬間播散了全城。
皇帝竟然隻字未提太子之事!
只嚴厲呵斥了諸省府官員,不上報妖術之事,乃是矇蔽天聽之舉,其心可誅,江南文武官員,俱降一級使用!
對於江南文武官員而言,這當然是巨大的政治噩耗,一級至少是三年,甚至十年之功。
若是平日裡,必然是要陷入沸反盈天之下。
可此時,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
發生了什麼?
“有小道消息傳出,漢王離開皇宮之時,臉色異常難看,昨日宮中有變啊!”
宮中必然生變這是任何人都能夠看出來的。
“據說是李顯穆泣血陳情,說服了陛下,使陛下和太子重新和睦!”
“李顯穆有天縱之才,又深得陛下信重,卻有幾分可信。”
“今日入宮,便可知曉其中內情了。”
皇宮禁內,文淵閣。
一衆內閣官員早已聚在閣中。
昨日在宮中所發生之事,作爲內閣學士的楊士奇等人自然皆以知曉,甚至今日下發的詔令,就是他們所草擬。
如今閣中充斥着振奮之氣,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毫不掩飾的喜色,皆對李顯穆深深拜倒。
“若無明達。殿下此番必將……”楊士奇說不出話來了,只餘下深深的嘆息。
楊榮是內閣中年齡第二小的人,不似楊士奇有魁冠之意,所以他對李顯穆從無偏見和嫉妒,此時自然接話道:“若無明達,太子殿下此番危矣。
此次明達之功,在於社稷天下,明達自今日而起,將風行於天下諸人,威望盛隆,有名臣之風了。”
內閣中衆人對李顯穆皆是毫不掩飾的誇獎。
李顯穆面上卻非常平靜,搖搖頭道:“諸位實在是過謙了。
我是陛下的忠臣,何以卻從爲太子振聲中而得到威望呢?
這累累的聲望,於我而言,不過是拖累罷了。
自今日起,我將要與太子避嫌了。”
“何以如此?”
內閣衆人聞言先是一驚,便要出聲勸解,可剛張開嘴,卻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李顯穆將衆人神情收入眼底,暗自頷首,這內閣中果然都是絕頂聰明之人。
衆閣臣回過神來,望向李顯穆,眼底緩緩升起幾絲敬佩和服膺之色。
有句老話,天下英傑之士,如過江之鯽,浪中白花。
可這等大才,絕大多數皆篤信自身,一意向前,願意急流勇退的人卻非常之少。
退步原來是向前。
說說容易,可誰不願意,勇攀高峰,逆流而上?
大好局勢,誰又願意退一步?
可很多時候,退一步真是海闊天空,一味向前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如今李顯穆方纔爲太子立下大功,在太子心中凌駕於衆人之上。
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來,如今朝中有姚廣孝在,李顯穆越不過這位黑衣宰相。
以李顯穆的年紀,這永樂一朝只是他仕途的起點,下一朝時,纔是他大展身手之際,有今日從龍救駕之功,再以他李氏兩代和太子的情誼,到了下一朝,他的地位之高簡直不可想象。
可李顯穆竟願意退卻。
要疏遠太子!
要主動將這份情誼抹去!
難道他是害怕和太子勾連太深嗎?
怎麼可能!
衆人捫心自問,李顯穆爲太子昨日在陛下面前陳情,已然是堵上了所有的一切。
據說甚至就連臨安公主都入了宮中,可想而知昨日之步步殺機。
李顯穆如今退去,只是因爲他不曾被衝昏頭腦,而心存理智。 他昨日能說服皇帝的極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爲皇帝相信李顯李顯穆更站在他這一方,而非站在太子一方。
如果李顯穆今日因爲對太子的恩典而失了自己的站位,那他所失去的便是在皇帝心中的信任。
“明達年未及弱冠,竟有這等通明的智慧,實在讓我等汗顏不已。”
楊士奇既是對李顯穆深深的佩服,心中亦有竊喜之色。
如今在太子的詹事府中,李顯穆已然大步越過衆人,橫壓衆人數籌。
他們雖然佩服李顯穆的能力以及膽識,可人生在世,天才之人總有不甘於屈於人下之意。
不願意讓李顯穆專美於前,也想爲太子立下大功。
如今李顯穆急流勇退,不再參與奪嫡之事,這便是給他們機會,畢竟漢王奪嫡之心還不曾停下嗎,這場戰爭還沒有停止!
李顯穆自然將衆人神色皆收入眼底,他們心中猜測,亦落在了他心間,忍不住哂笑着搖頭。
他怎麼可能真的急流勇退!
東宮之中。
只有和李顯穆已然做了幾次配合的太子朱高熾,才明白李顯穆爲什麼要疏遠他,並不是因爲李顯穆害怕,而是爲了他。
朱高熾嘆息着和太子妃說道:“明達深受父皇信任,他疏遠我,只是不願意再讓我成爲衆矢之的。
父皇的疑心是不會打消的,有了這一次,還有下一次,明達越是疏遠我,便越能護着我。
唉,我又何嘗不知呢?
只是身爲太子,卻有諸多的不便。”
太子妃張氏哽咽嘆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疾風知勁草,板蕩識純誠。只有到了這等艱難時節才知曉顯穆之誠啊。”
夫妻二人相視對望,回想此番遭遇,東宮之中一時凝滯。
李顯穆一行人往華蓋殿而去,太子之事雖以終結,但妖術之事卻還不曾停下。
“各省府的官員矇蔽聖聽,這終究是有害於國朝的大事,總該有個章程出來,朕絕不希望再有這種事發生。”
此刻的華蓋殿中不僅有內閣大臣,六部尚書等朝廷大員亦列在其內,恭聽聖訓。
幾乎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皇帝言語中透出的濃濃殺意。
噤若寒蟬。
這是對每一個大臣此刻最恰當的形容。
皇帝此刻心中的憤怒,幾乎每一個人都相當的理解,此番妖術之事各省府官員一起矇蔽聖聽,堪稱永樂建朝以來,頭等政治大事。
“陛下,臣有一個疑問。”
衆人尋聲看去,竟是昨日傳說中大放光彩的李顯穆,就連永樂皇帝朱棣都好奇的望過來,“有何疑問直說便是。”
“自陛下登基以來,錦衣衛探查內外,無所不報,爲何此番妖術之事,竟能蒙得過錦衣衛的耳目呢?”
李顯穆的聲音中滿是疑惑之色,好似真的對這個問題存在疑問一樣。
隨着李顯穆問出了這個問題,其餘衆人腦海中也紛然閃過一道晴天霹靂。
彷彿一道迷霧被狂風吹散,彷彿濃重的烏雲被雷霆劈開,光照了下來,也讓所有人腦海清明。
是啊,錦衣衛怎麼會不知道妖術之事呢?
一直到太子去了南京,那時妖術之事早已傳遍了大明各省府,而錦衣衛竟然不知道此事,或者說他們知道,亦沒有向皇帝稟告!
文官不向皇帝稟報,尚且有情可原,錦衣衛不向皇帝稟告,那此事可就不簡單了。
“你的意思是?”
朱棣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身爲天子親軍的錦衣衛若是出現問題,他眉宇間散發出絲絲戾氣,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龍椅。
“陛下,臣並非肆意懷疑大臣,而是此事太過於巧合,太子一到南京,未過多久,妖術之事便被捅到了御前,而在這之前,竟然所有人都不知道此事。
臣想知道當初到底是何人,將江南妖術之事,呈報於陛下尊前?
若是錦衣衛之人,其心真可誅也!”
李顯穆這番話可謂殺人誅心,甚至稱得上是陷害了。
從本質上來說,文官集團和錦衣衛集團有什麼區別嗎?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官僚集團!
文官之間會官官相護,錦衣衛便都是忠心耿耿願意爲大明赴湯蹈火的有志青年嗎?
說的更難聽一些,你能指望一羣封建時代的特務是好人嗎?
真把錦衣衛這羣劊子手當成有理想的地下黨了?他們的思想境界比克格勃還差着10個軍統呢!
所以各省府之中的錦衣衛,和當地官僚相互勾結,瞞着朝廷的錦衣衛,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李顯穆故意將錦衣衛混爲一體,就是爲了讓皇帝升起對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懷疑。
況且李顯穆是真的有一絲懷疑,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在其中上下其手,暗助漢王,畢竟他和太子間的矛盾,幾乎是公然的,太子厭惡紀綱,幾乎是人所共知,紀綱未來的前途,夥同漢王作亂極有可能。
畢竟紀剛不需要親自去攻擊太子,他只要適時的將消息送到皇帝的御前,再由漢王發起最後一擊,便可功成。
即便如現在這樣失敗,也沒人能抓得住他的把柄,可現在這一切都被李顯穆擺在了檯面上。
而且將他所能夠找到的理由、退路直接堵死。
殿中的大臣,哪個不是人精呢?
李顯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於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是也!
文官和錦衣衛的對立幾乎是天然的。
李顯穆一發動進攻,根本不需要人來聯繫,幾乎所有人僅僅斜着對視了一眼,便紛然向皇帝進言。
便要將這件事最大的鍋扣在錦衣衛的頭上。
可有些事是過猶不及的,他們着急的將鍋扣在錦衣衛的頭上,反而讓皇帝心中的懷疑開始動搖,畢竟相對文官來說,他還是更相信錦衣衛。
李顯穆早就預料到了這幅場景。
“諸位大人所說,臣以爲有些偏頗,陛下,據臣所知,錦衣衛指揮使紀綱一向御下有方,斷然不會出現這等大的紕漏,其中定有隱情。”
李顯穆這句話,讓方纔還頗有些喧鬧的華蓋殿頓時寂靜起來,幾乎所有人都難以置信的望向李顯穆,不敢相信爲紀綱脫罪的話語,竟是出自於他的嘴中。
他們甚至懷疑,李顯穆是不是故意要坑他們,讓他們紀綱記恨,才故意設下了這個圈套。
但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當李顯穆說完這句話後,皇帝眼中閃過了一絲迷茫,然後落在李顯穆的身上,“顯穆,你方纔之意?”
“陛下難道不知嗎?
紀指揮使御下頗爲有方,去年錦衣衛內的射柳會,紀指揮使故意射偏,然後讓親信折斷柳枝,做出射中柳枝的樣子,錦衣衛之內,但凡站出來反對的,都被貶職。
今年射柳會,紀指揮使再次故技重施,其親信再次大喊射中,今年錦衣衛內,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皆鼓譟慶賀,御下如此之嚴,怎麼可能出現紕漏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