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祺回到公主府中,臨安公主還不知道方纔之事。
她抱着已經三個月大的李顯穆來到書房中,“駙馬,今日太子哥哥送信來,說你上次寫的《蒙元風俗考》新穎有趣,讓他大開眼界,稱讚你是當世第一元史大家,待來年開春他回京後,讓你在宮中開經筵,好好爲皇子皇孫們講講前朝之事。”
陡然聽到朱標的名字,李祺一時竟有些恍惚。
金陵、應天、南京乃是歷朝古都,號稱有興王之氣,但唐朝劉禹錫曾寫下“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之詩,又因金陵王朝總是短命,讓此地蒙上幾層陰影。
朱元璋早有遷都之心。
於是派朱標出巡西安洛陽,考察遷都事宜。
但人算不如天算。
李祺知道,來年開春朱標回來後,就會一病不起,於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病逝,仔細算算,竟然只剩下幾個月了。
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情,他也只能提前做好準備,以應對即將到來的政壇大變。
況且藍玉案是個清剿仇人的大好機會,靖寧侯府逼死他三妹妹的事情,他永遠不會忘記。
“駙馬!夫君!”
臨安公主見到李祺竟然出神,又喚了兩聲,李祺回過身來笑道:“等太子回來再談,這次進宮父皇可有說什麼?”
臨安公主爲李祺親手奉上熱茶,道:“父皇說最近國子監學子在不斷聯名上書,彈劾你的官員級別也在變高,不過他都沒有理睬,讓你繼續辦案即可。”
詹徽加上那些宗族培養出來的官員都在發力,如同雪花般的彈劾奏章飛往宮中。
但一直沒能將李祺逼出來,所以纔有了今日國子監學子直接面對面逼宮之事。
李祺知道,皇帝對他這麼快就能引來大批士子反對是非常滿意的。
他是皇帝手中的刀,若是他和士林一團和氣,那皇帝就要降下雷霆之怒。
而現在這種情況,主動權則握在皇帝手中,他想要保李祺,就可以用威望按下不表,想要殺李祺,就可以“順從民意”。
朱元璋自然也看過蒙元風俗考,對李祺想要做的事情大致明白,接下來只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上鉤,做李祺的對手即可。
對皇帝來說,任何一個享譽士林的人都可以充當李祺的對手,他的目的是在士林中立起一杆皇旗!
可對於李祺而言,這個人只能是李原名!
所以他搞出了劉三娘子案,要牽連李原名,只是這還不夠,此案的作用是打草驚蛇,讓李原名生出報復之心,真正的殺招還在後面。
李祺的手指落在一張宣旨之上,上面寫着三個鐵鉤般的字——“繼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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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原名,你這隻陰溝裡的老鼠,竈臺下的蟑螂,永遠都見不得天光,這次就讓你最信任的學生,來把你趕到青天白日之下!”
……
李府,正堂。
李原名坐在堂中,左右各坐着五六人,有身着官服的,有身着國子監監生服飾的,皆是李原名的弟子。
“老師,李祺步步緊逼,若是再讓劉三娘子案發展下去,豈不是綱常不在?道理不存?”
“李祺此番在京中揚名,聲勢必然大振,那些北方蠻子若是都聚集在他麾下,豈不是道統衰微之相?”
皇帝對李祺的迴護之心昭然若揭,而李祺要麼在公主府,要麼在刑部,無論怎麼罵都不露面,讓衆人無可奈何。
今日前往逼宮,卻讓李祺揚名,衆人越想越氣。
李原名沒想到李祺沒有被逼出來,反而自己的學生先上門逼自己上書了。
他是不想這麼快親自出手的,這樣只會讓李祺有防備之心,但細細想來,竟然不得不親自出手。
今日之事他已知曉,李祺的確是有驚人的才華,若是再發展下去,定然是一尊能夠聚攏門生的大儒。
尤其是那些本就處於邊緣的北方學子,定然會主動拜到他的門下。
他本來以爲只要御史彈劾,加上國子監學子聯名上書,李祺就不得不現身迴應,而後他便能用深厚的學識,將李祺擊潰。
但皇帝將這些都壓下來了。
今日李原名的學生上門找他出山,是因爲大明朝堂上的一條規矩,平日王不見王,但一旦九卿級別的官員親自上書彈劾,那另外一人就必須要回應。
詹徽之所以不出手,是因爲他乃是現任的吏部尚書,出手有結黨的嫌疑,讓李原名這個已經致仕又有巨大聲望的大儒出手,再好不過。
“我等皆是人微言輕之輩,不被上位重視!
老師聲望著於四海,德行昭如日月,曾高居廟堂之上,乃是九卿之首,執掌天下禮教,又於士林著書,天下不知多少學子仰慕。
如今天下之人皆在看着老師,若是老師願意振臂一呼,天下士子必將羣起響應,上位必將重視,李祺也不再能躲躲藏藏,只能露面!
老師!
爲了朱子之學,爲了天下大道,爲了綱常倫理,還請老師出山啊!”
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頓時引起衆人熱血翻騰,齊齊朗聲道:“請老師出山!”
可李原名在猶豫!
他揪着自己精心打理的鬍鬚,深深皺着眉頭,猶豫不決,難以下斷。
他認爲自己是籌畫的謀士,是帷幄中的利刃,是一言而勝百萬軍的智者,而不是衝鋒陷陣的莽夫,不是持刀泣血的武將。
他在血腥的洪武年間一路走來,身邊的人來來去去。
當初在士林中聲望遠勝過他的宋濂,被流放至死;當初權力遠勝於他的胡惟庸被賜死;當初根本瞧不上他的李善長,亦在他的推動下公府覆滅,家破人亡。
只有他最終安然致仕,享受着天下學子的敬仰。
人總是會美化自己,李原名一輩子玩弄陰謀詭計,躲躲藏藏,他只覺得自己聰慧了得,不會覺得自己懦弱不堪。
沒想到,臨了卻被李祺用堂皇大道逼迫到了這裡。
古來那些足智多謀的謀士爲何只能屈居人下!
因爲能夠引領天下作爲領袖的,要有一馬當先的勇氣。
陰謀終究是小道。
朱元璋爲何欣賞李祺,因爲不論李祺懷着何種心思,可他敢於上陣一搏!
李原名往日極是享受學生仰慕的目光,可今日卻只覺灼灼若流火。
今日若是不答應衆多學子的請求,他可能會大失人望!
又想到那些因爲劉三娘子案而牽連下獄的官員,李祺鋒刃的寒芒幾乎已經要指到他的面目之上。
百般計算,猶豫躊躇,最終李原名還是隻能應下,“爲師會親自上書陛下,請求嚴懲李祺!”
堂中頓時響起一陣歡呼,而後歸爲齊齊一聲:“弟子爲老師賀!”
……
吏部尚書府,詹徽正在用餐,管家匆匆走進將李原名決定上書的事情傳來。
詹徽感受着鋪面而來的寒意,輕聲自語道:“資善公,希望你一個人就能收拾掉李祺,若是本官也要出手,那事態可就不容易控制了。”
他擔心皇帝的視線會垂落下來。
院中有寒鴉悽切,俄而響起下人驅趕的聲音,聲聲入耳縈繞不絕。
詹徽只覺心中有絲絲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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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國風·鄘風·相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