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微小的回報
近來,張蒼很忙碌。
丞相府的人都知道這位張御史近來心神不寧。
朝野也皆知,張蒼是丞相李斯十分器重的人。
今天,張蒼幫着丞相李斯批覆完了一部分文書,午後閒暇的時候,就在丞相府門前徘徊,時而心事重重的模樣。
丞相府門前的小吏也因張蒼的舉動而有些焦慮,不知張御史是因何事在門前徘徊不走,也不知是否該上前詢問。
當丞相李斯再一次來到丞相府門前。
張蒼就快步迎了上去。
小吏此刻聽不到丞相與張御史談了什麼,而後見丞相神色嚴肅地說了一句話。
丞相與張御史一前一後走入丞相府。
府內又恢復了平日裡忙碌,最近張御史的行跡頗爲古怪,可在其他人眼中,也僅僅只是古怪。
甚至還有人聽到丞相與張御史之間時而低語,這些低語中有關於公子的私產。
事關公子私產,其實無外乎當初丞相交給公子的那三千人家僕。
這些家僕住在洛水河邊的商顏山下修渠,那條渠叫愛崗敬業渠,而且那些家僕從不爲公子進獻寶貝,而是在挖渠。
丞相府人們的議論也就到此爲止,而後官吏又被繁重的工作給堵住了嘴。
直到夜裡,丞相府內,衆人官吏紛紛散去。
李斯單獨留下了張蒼飲酒。
一張長長的桌案放在屋檐下,兩人盤腿相對而坐,而面前放着酒水與一些肉食,甚至還有從高泉宮送來的麪條。
李斯將小爐子點着,而後將陶鍋放好,倒入水,他一邊收拾着將麪條倒入鍋中,一邊道:“曾經,老夫將那些家僕交給公子,是希望公子能夠多養一些賓客。”
言語中帶着氣餒的語氣。
張蒼抿了一口酒水,又夾起桌上的羊肉放入口中吃着。
李斯接着道:“你且不用擔心公子。”
張蒼神色又多了幾分狐疑,道:“有人說公子奴役家僕太過。”
皎潔的明月高懸夜空,李斯將陶鍋的蓋子蓋上,又道:“公子喜做飯食,你知公子最擅長的事是什麼?”
“公子善問,善學?”
李斯搖頭道:“斯以爲公子最擅長的事是耐心,公子在高泉宮就是這般飲食,你不妨也是試試,耐心地處置食物,耐心地等着食物烹熟,這便是公子所長,公子是個很有耐心的孩子。”
一邊聽李斯說着,張蒼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碗,而後吃起了麪條。
李斯道:“你與老夫也是,要有耐心。”
張蒼迅速將碗中的麪條吃完,詢問道:“毛亨離開商顏山了。”
李斯往自己的碗中倒了一碗酒水,笑道:“公子手中需要能統領一方能臣,這樣的才能無非是治理之才,統兵之才。”
說着話,李斯又往鍋中撈了一些麪條倒入張蒼的碗中,道:“此物名叫麪條。”
張蒼嚥下口中的麪條,道:“蒼以爲,此物用不了多久,就會風靡天下。”
李斯看着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同門,面上帶着笑容。
張蒼道:“蒼擔心,公子會因那些人的言論,放棄修渠。”
李斯依舊盤腿而坐,他雙手放在膝蓋上,言道:“公子不會放棄修渠,要休養生息沒錯,要天下黎庶都休養也沒錯,可難道就要坐視邊關隱患不顧嗎?匈奴人虎視眈眈就要南下,難道斯要坐視不管?”
“始皇帝不放任匈奴南下,纔會與斯共同定下這遷民戍邊之策,匈奴之患……事關萬千黎庶的安寧。”
酒水下肚,李斯正色道:“再等數年,待兵強馬壯,定要掃清北境!”
言罷,李斯重重一拍桌案,像是在說一個誓言。
張蒼低聲道:“挖通了河渠就有萬頃良田,眼看就要得到萬頃良田,公子豈會放棄。”
如此,李斯緩緩點頭。
之後的幾天,正如丞相所言,公子沒有因外界的言語而動搖,繼續開挖着河渠。
今天的廷議尤其順利,直到衆人都以爲廷議要結束了,公子扶蘇卻站了出來。
甚至一直以來都鮮有動容之色的始皇帝,看到公子扶蘇站出來,竟也稍稍動了動身形,明顯是詫異了。
扶蘇先是躬身行禮,而後道:“父皇,關中已入秋,近來有不少黎庶來商顏山尋個能得糧食的活計,不知商顏山能否招收更多的民夫,兒臣願意給糧食。”
其實去年章邯就招收了一部分民夫,有不少人在去年得到了糧食,那都是實打實的好糧食,有了去年的信譽保障,再加上公子扶蘇的背書,今年前來找活幹的人更多了。
人一旦多了,就會涉及秦律,而王賁將軍如今不在朝中,商顏山不像去年還有王賁將軍撐腰。
大殿內,衆人登時議論了起來。
先前就有人說公子如何奴役家僕,現在公子還要招收更多的民夫。
李斯最先站出來,問道:“敢問公子,能夠給民夫多少糧食?”
扶蘇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
大殿內的議論聲頗多,李斯又道:“臣以爲,公子所言可行,放眼天下,誰家不願多一斗糧。”
張蒼站出朝班,行禮道:“臣附議。”
以李斯一系爲主的官吏紛紛站出來,爲這位公子講話。
接着是馮去疾,程邈,馮劫等一系右相的人,他們也站出來贊同公子。
公子依舊站在大殿內,保持躬身行禮的姿勢。
只有齊國博士一列的人一直不爲所動,淳于越更是蹙眉不語。
嬴政望着這個半大不小的兒子,一時間竟忽然笑了。
放眼以前,李斯站出朝班說主見時,或者是與齊魯的辯士在廷議時爭辯,在那些時候……馮去疾是不站出來的。
朝中的丞相與右相各司其職。
現在,馮去疾當即站了出來。
事關公子扶蘇就事關大秦社稷,豈能坐視不管,馮去疾深感自己的決定是多麼的正確。
看着大殿內,絕大多數的人都爲公子扶蘇站出來了,以淳于越爲首的齊魯博士自然是沒話說。
淳于越深刻地感受到,哪怕是面對李斯只不過是各執己見。
而面對公子扶蘇,卻讓淳于越感覺後背有了些許冷汗,這公子扶蘇身後好似站着整個秦廷。
李斯的威脅算得了什麼,這位公子扶蘇的羽翼還未長成,卻已有了這等號召力。
如何不令人心驚。
嬴政道:“挖渠之事可以施行,交由廷尉馮劫看管。” 馮劫行禮道:“臣領命。”
廷議順利結束了,李斯又一次被內侍帶去面見皇帝。
大殿內,扶蘇對馮去疾道:“多謝右相相助。”
馮去疾道:“公子挖通河渠是爲關中得到良田,臣豈會不支持公子。”
扶蘇跟着衆人離開章臺宮,又與右相告別回了高泉宮。
麪條是一種很好的吃食,並且這種吃食從高泉宮出去之後,很快就在咸陽城內流傳,前前後後不出半月,就在人們口耳相傳間成了咸陽城的一種新奇食物。
近來,王翦很少出現在人前了,聽說王翦在他的家鄉頻陽,蓋了一座無比巨大的宅邸,那座宅邸中存放着他老人家從六國各地蒐集而來的戰利品。
傳言不僅有美玉還有數不清的金銀與美女,王翦過着如同神仙般的生活。
而有一個傳言從頻陽傳出來,那是當初王翦在函谷關見到公子扶蘇的時候,是王翦將麪條秘方交給了公子扶蘇。
現在,王翦還在讓人不斷買米麪,在頻陽制了許多面條,天天都在吃麪條。
不過這都僅僅是傳言,說的人多了,人們就會信以爲真。
扶蘇聽到這個消息,笑着沒有讓人出去辯解,就讓老將軍當一個麪條的祖師爺,那又何妨。
入秋之後,公子高時常來高泉宮走動。
田安正在曬着柿餅,公子高就在一旁幫忙,將一筐筐的柿子收拾起來。
“他們說蜀中的柿子大。”
田安道:“關中的柿子雖小,但很甜。”
聞言,高將柿子分給身後的兩位妹妹,她們是始皇帝的女兒。
吃着甜甜的柿子,兩位公主笑得很是滿足。
田安耐心地勸着公子高,要少吃柿子,不然會吃壞肚子。
扶蘇覺得,如果關中各縣都能夠和商顏山一樣,那麼關中的人們會活得更辛苦,比現在還要辛苦得多。
商顏山並不大,扶蘇想要給人們樹立一個勞動致富的典型。
想要富裕,就需要積累更多的物質財富,所以荀子才說不富無以養民情,不教無以理民性。
所以嘛,荀子這句話的背後說不定就是勞動與創造。
坐在高泉宮前,扶蘇覺得,這都只是自己的淺陋之見罷了。
但又覺得,雖說沒有找到荀子他老人家的標準答案,但總該沒錯的。
譬如閱讀理解,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題,只要你寫得足夠多,總能蒙對一部分答案。
荀子擅用比喻,所以韓非也善用比喻。
木之折也必通蠹,牆之壞也必通隙……韓非的比喻甚是精妙。
所以呀,不能有退讓,扶蘇覺得在修建河渠的事上,哪怕自己退讓半分,都對不起自己的老師韓非。
而老師與張蒼之所以會贊同……那就更好理解了,大家都是荀子的弟子。
正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所以,能當荀子的弟子,受益匪淺。
今天廷議結束,右相之所以會站出來說話,多半是帶有搖擺的意思。
如果不是自己這個大秦公子站出來說話,這話若換成丞相說出口,馮去疾不見得會站出來附議。
扶蘇看着眼前修剪好的一株松樹,心中斷定,馮去疾此人絕不是輕易能拉攏。
都說公子扶蘇與丞相李斯一條心,可右相馮去疾的勢力也不容易小覷,畢竟右相手中掌握着整個御史府,而且大秦的御史大夫是能夠監察丞相的。
“兄。”兩位妹妹走了上來,齊聲道。
這兩個妹妹比高還要年幼,扶蘇道:“想讀書就跟着高。”
這兩妹妹很高興地離開。
公子高上前道:“兄,兩位妹妹畢竟是公主,若是在鄉野讀書,恐怕不合適。”
“所以你覺得叔孫通夫子的話是對的。”
高緩緩點頭,有些不服氣。
當初心氣正高的公子高覺得他可以與鄉野小子們一起讀書。
叔孫通答應了,高還很得意。
殊不知繞了一圈,回頭看兩位妹妹,讓公子高覺得他的自以爲是,反倒是讓他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
扶蘇將剛修剪好的松樹放入殿內,吩咐道:“你讓人在河渠邊另外開一間學舍,單獨讓叔孫通教她們,至於外出諸多事,讓人看着就好。”
公子高似懂非懂,還是道:“高記下了。”
隨後,他走到兩位妹妹面前,言道:“你們隨高來。”
扶蘇再看一眼殿外,高已領着兩位妹妹離開了。
有個內侍腳步匆匆而來,在田安的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
田安又快步走入殿內,“公子,章邯將軍得到了詔命,要了不少民壯,說是有一千餘人。”
糧食是有限的,今年豐收的糧食用以招收民夫,開挖河渠,而後灌溉荒地,若用兩鬥米換取河渠一里地,哪怕是五斗米換一里河渠,都是賺的。
換出去的是糧食,換來了勞動力,可得到的是實打實的田地呀。
不過,商顏山依舊是關中最嚴酷的建設工地。
到了第三天,高泉宮就收到了叔孫通讓人送來的文書,文書所寫就是近來挖河渠變化,廷尉馮劫與丞相李斯將商顏山改稱敬業縣。
因田畝數量已超過了一個鄉,已不像一個尋常的村子,而是在關中新設置了一個縣。
接連三天,前去勞作的民夫換了不少人,第一天的一千人換下了六百人,其中有二十人因懶散不做事,章邯剋扣了他們糧食。
而這些被剋扣糧食的人反要狀告章邯將軍,想要鬧到廷尉面前,好在叔孫通安排了不少監工的士卒,這纔有人作證。
文書中,叔孫通不停說着公子的崗位制如何地好用。
以前的敬業縣是人人齊心挖河渠,因糧食也是大家的。
可現在不同了,人一旦多了,各種帶着各自的人,也多了起來。
那些想要反告章邯的人,又被叔孫通罰了十鞭子。
如此苦的活計,如此嚴酷的規矩,勞作一天換來的糧食並不多,叔孫通卻認爲給得足夠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