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哥道:“家裡的孩子哭得兇,老大哥先回去了。”
王翦道:“走慢點。”
老大哥笑呵呵扛着羊腿一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一陣冷風吹過,吹得王翦花白的鬍子飄動,他注目望着正朝着這裡來的隊伍。
不多時,王翦原本帶着笑意的神色便蹙眉,第一眼看到的是兒子王賁。
車駕到了近前,扶蘇扶着妻子下了馬車。
王翦拄着柺杖,他老人家的另一隻手臂還讓人攙扶着,道:“公子。”
扶蘇道:“頻陽公。”
王翦嘆道:“多年不見公子了。”
“孫女這才嫁出去多久,怎爺爺還覺得多年不見了。”王棠兒神色不悅地道。
“哎呀……”王翦又行禮道:“老朽年邁了,記性不好。”
扶蘇道:“父皇讓我帶了豆腐來。”
王翦道:“豆腐?老朽聽聞渭南有這個東西。”
田安讓人扛着一桶豆腐進入頻陽縣。
王翦面帶笑容的看着公子,如今的公子扶蘇只有二十一歲,這是多麼好的年華,這是一生中最有光芒的年紀。
王翦宅邸很大,幾乎是佔據了大半個村子,其中更是亭臺水榭,池塘迴廊應有盡有。
扶蘇又一次來到王翦的家中,上一次來這裡是爲了娶妻,這一次來是來拜訪。
扶蘇一路走着,發現就連池塘上都有修建奢侈的棧橋,所有的木料都是修宮殿纔有的。
王翦領着公子扶蘇走在棧橋上,從棧橋走到一處水榭。
這座水榭的四周用白色的細紗遮着,如果夜間月光足夠好,在這裡點上一盞燈,就能見到燈火光隱現,這又是一種極其奢侈的裝飾。
總之秦人多數是儉樸的,唯有王翦老將軍家中奢侈的不成樣子。
王翦道:“聽說李斯將關中的一個縣給了公子,作爲公子的私產。”
“是有這回事。”
扶蘇沒有否認。
王翦緩緩道:“老朽想過了,老朽的孫子不成器,這家業該給誰?王賁是老朽的兒子,可他都快與老朽一樣老了,老朽昨晚做了一個夢。”
扶蘇道:“老將軍做了什麼夢?”
王翦道:“老朽夢見這座宅邸被一把大火燒了,唉……”
說着話,他老人家伸手撫着水榭柱子,他道:“棠兒嫁給公子,也沒隨嫁的禮,秦法常教人們要儉樸,禁奢靡,老朽不敢將這座宅邸給棠兒,怕公子夫人被人們議論,等老朽死後,將這座宅邸送給公子與棠兒的孩子,孩子年幼不知世事,交由公子打理。”
王賁站在後方一直不言語。
扶蘇聽老師說過,因爲王離被送去了上郡的事,當初王賁不肯他的兒子被送去上郡,王翦在函谷關前要挾王賁。
王賁這才讓人將王離送去了上郡,王翦老將軍纔想入關。
倒不是老將軍年紀大的脾氣倔,而是老將軍十分明白,他回了咸陽之後該怎麼讓王家生存下去。
扶蘇望着眼前這個奢侈的宅院。
能有這座宅院,也都是拿下了楚國之後,始皇帝賞賜的。
只有始皇帝允許,王翦纔能有這麼奢靡的宅院。
換言之,現在的王翦要將這座宅院送給未出生的孩子,也是爲了王家的生存。
當然了,扶蘇也能夠從中聽到老將軍的託付之意,要將王家上下託付給自己的大秦公子,也是真的疼愛他的孫女。
扶蘇本想着這一次來頻陽縣看望頻陽公,還要去一趟潼關,與潼關的青臂有個約定。
“好,扶蘇就不推辭了。”
“好,好,好!”王翦連道三聲好,就連自己的孫女都不看了,拉着公子扶蘇就往宅院的另外一頭走去。
在這座宅邸的北側,有一間大屋子,王翦打開屋子的門,道:“公子,請。”
扶蘇走入這間屋中,屋子有些昏暗,打開窗戶之後,才讓這裡顯得明亮了一些。
王翦拿起半個頭骨道:“這是當年從楚王宮搜來,用來盛酒的酒器,傳聞與趙襄子有關。”
扶蘇接過此物,心道:這個頭骨該是很久遠了,甚至懷疑這是假的。
當然不是說老將軍假冒,是楚王宮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
王翦又拿出一把劍,道:“這是李牧的劍。”
“李牧?”
王翦嘆道:“可惜,當年老朽打進趙國李牧已被害,痛哉。”
扶蘇手中拿着這把沉甸甸的劍,稍稍拉開劍鞘,見到劍身完好,沒有鏽跡。
王翦又拿起一卷竹簡遞上道:“公子,這是當初老夫從李牧家中找到的兵書,可惜留存下來的並不多,老夫只找到這一卷。”
扶蘇一手還拿着一個“酒器”,一手拿着劍,還接過遞來的一卷兵書,實在是拿不下了,乾脆就放在了一旁。
原來此間屋內,都是老將軍從當年六國的戰爭中,得到的戰利品。
扶蘇耐心地聽着王翦講述他得到每個戰利品的經過,有些戰事的經過與結果與咸陽的軍報記錄不同。
當年,扶蘇在御史府看了整整一年的卷宗,王翦老將軍每一場戰爭在卷宗上都有記錄,今天聽他說這些,多少還有些誇大的意思。
扶蘇會在頻陽縣留一些時日,一來可以讓妻子與親眷多走動,二來,這個時候回家住一段時間,對她的情緒有好處。
而扶蘇在這裡住了三兩天,平日裡多數都與頻陽公走在一起,或者在頻陽縣走一走。
走在頻陽縣時,扶蘇聽着老將軍講述着他的田地有多少,每年的糧食吃都吃不完,愁死他老人家了。
扶蘇搖頭苦笑不已。
王棠兒還要在頻陽多注意些時日,有王家婆婆照顧。
而且,扶蘇注意到,妻子回頻陽之後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田安已準備好了馬匹,扶蘇今天還要去潼關一趟。
依舊是王賁親自護送,數十騎護衛在前後。
馬兒走在直道上,王賁忽然道:“還望公子不要拒絕父親的好意,臣在咸陽的宅邸夠住了。”
扶蘇當然沒想拒絕,回道:“往後是一家人,不用說這些。”
王賁神色一凜,道:“臣領命。”
正值清晨時分,冬日裡的風依舊凌冽,吹得人們的皮膚還有些疼,扶蘇駕着戰馬從直道而過,官道的兩側是關中平原特有的田野風光,田地裡還有不少還未化開的積雪,泥土上也還結着薄冰。
潼關城的建設一直很順利,辛勝也偶爾會有消息送到咸陽城,身爲少府丞,扶蘇可以得到修建進度的第一手消息。
九卿向來是掌管國家治理的,城池建設,土地分配,以及田地開墾都是少府的職責。
要不是始皇帝讓蒙恬在上郡修長城,修長城的事交由如今的老太尉蒙武主持,不然修長城的事也該是少府的事。
從頻陽一路進入渭南,眼前的景色蕭條。渭南就算是卷,也不會在冬日裡卷,到了冬天之後,人們不得不停下了生產。
如果這個時候去一趟敬業縣,多半還能看到這個勞作的人。
現在的人們還會因四季而休息,歷代秦王每當冬季都會命各縣休養生息。
只不過扶蘇覺得,以後的渭南,這裡的人們多半不會因四季而休息了。
或許還會有人指着關中罵暴秦,就連在冬季都不讓人們休養生息。
對此,扶蘇根本不在意。
這騎兵在官道上跑過,正值寒冬,官道上也沒有人。
每年都是如此,一到冬季,整個關中平原就顯得空空的。
渭河就在眼前,衆人策馬過了橋,從華陰縣而過,一路朝着潼關的而去。
等扶蘇來到當年住在潼關時的小屋前,這裡依舊沒什麼變化,還有三兩士卒看着,院門也開着。
住在這裡的正是辛老將軍。
辛勝笑呵呵道:“公子!”
扶蘇行禮道:“老將軍。”
“哈哈哈!”辛勝道:“末將吃到豆腐了,此物用羊肉烹煮真是美味。”
田安道:“再精細的食物,在你口中都是浪費。”
聽到抱怨,辛勝又道:“就是此物實在是費豆子。”
田安頗爲贊同。
扶蘇走向潼關城,走上一處高坡,就見到一座城牆,這座的城牆是灰黑色的,還有一些士兵走在城樓與城牆上。
還有幾個工匠正在打磨着城樓的檐角。
正如青臂所言,城樓與城牆在冬日裡就完工了。
隨着青臂一起出城相迎的還有一衆工匠,以及婁敬與毛亨。
在城牆外,已有了正在叫賣的商販,已可以預見將來此地會有的繁華景象。
整座潼關城依山而建,北臨黃河,東側則是函谷關。
扶蘇走入城內,城內依舊空空的,有一排棚,棚內有牲口。
還有一些較爲破落的屋子,城內沒什麼人,都是一些工匠與民夫。
扶蘇在這裡遇到了一個男孩子,他問以後的潼關人能否住在城裡。
扶蘇向這個孩子承諾,潼關人都可以住在城裡。
因公子扶蘇來潼關已是午時,青臂準備好了酒肉。
這頓飯就沒有豆腐了,青臂是個關中的老秦人,他最喜的是關中的烈酒與羊肉。
今天,扶蘇沒有吃麪條,也沒有吃餅,就青臂與衆工匠喝着烈酒,吃着燉羊肉。
從午時斷斷續續喝到了夜裡。
城內點起了一個個篝火。
正喝着酒,酒勁上來之後,青臂說起了當初要來潼關的事。
那時候公子扶蘇允許諸多工匠帶着家小一起來潼關,並且許諾將來可以住在潼關。
那時候有些工匠因家中的事,耽誤了許久。
他們甚至擔心公子扶蘇會責罰,沒想到公子不僅不責怪,還給了他們田舍。
當初的事,衆多工匠記憶猶新。
田安一直坐在一旁聽着他們的話,目光看着正在炙烤的餅,這是公子的主食。
當田安再擡頭,見到青臂帶着他的家小向公子扶蘇行禮。
這裡的諸多工匠都承諾,等潼關城建設成之後,將來公子還要去哪裡建設城池,他們這二十餘名工匠都願爲公子效命。
這種時候,田安很能體會青臂與那些工匠的心情。
公子扶蘇是一個重諾,且言出必行的人,那麼只要能夠得到公子扶蘇的承諾,他們就願意爲此交託家小。
公子有着如此好的賢名,這是極好的。
現在有青臂,那麼將來還會更多的人願意效忠公子扶蘇。
公子自小就早慧,公子十分明白說到做到,對他而言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每每看到有人願意爲公子扶蘇效忠,田安都會很高興。
待夜色漸深,扶蘇離開這裡時,潼關城的工匠們皆來相送。
王賁看到公子扶蘇有這麼多的工匠擁護,也很吃驚,這些人不是民夫,而是工匠,足足有二十多人。
如果集結一夥民夫,再讓這些工匠打造兵器,公子甚至可以拉出一支有甲冑的兵馬了。
王賁只是這麼一想,他當然知道公子是不會這麼做的。
在路過渭南的時候,扶蘇去敬業縣看了看在這裡的弟弟妹妹,因去敬業縣時已深夜,弟弟妹妹也都睡下了。
扶蘇確認了一番,正在睡着的弟弟妹妹一個沒少才離開這裡。
回到頻陽縣時已是夜深人靜。
但得知公子扶蘇回來了,原本只有三兩點燈火的宅邸頓時亮堂起來,被點燃的燈火也越來越多。
頻陽公王翦依舊坐在前堂,扶蘇問道:“這麼晚還不睡嗎?”
王翦道:“臣老邁了,睡得淺,近來總是夢多。”
跪坐在邊上的家僕,其實頻陽公每天晚上睡得很好,現在坐在這裡是因他老人家提前有吩咐,公子扶蘇回來了就稟報。
如果是夜裡回來,就提前來說喊醒他老人家。
要是晚上沒回來,就不用打擾了。
頻陽公早已睡過一覺了,只是裝得疲憊而已。
那家僕甚至有些同情公子扶蘇了,公子扶蘇是一個多麼好的年輕人,知禮又會行禮,待人溫和又不失始皇帝公子的威嚴,一言一行皆有氣度。
公子扶蘇竟被頻陽公矇騙至今,真是令人痛惜,如何不令人同情呢。
脫下大氅的時候,扶蘇還聞了聞身上帶着的酒氣。
王翦道:“準備熱水,讓公子洗浴。”
扶蘇正要言謝,卻見老人家道:“老朽老了,不用熱水洗過就無法入眠。”
如此,深夜時分,扶蘇與王翦各坐在一個桶中,桶中的熱水正在冒着熱氣。
“當年始皇帝與老臣也這般洗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