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越的病重不重還兩說,可是現在看過去朝班上的那個位置原本應該站滿博士的。
可是今天,是農禮之後的第一天廷議,卻有這麼多齊魯博士缺席。
扶蘇覺得或許是秦廷迫害他們了?
扶蘇又看向一旁的張蒼與程邈,又覺得大家都是打工人,不過是寒來暑往,晨起而作,日落而息,甚至都沒有九九六,大秦給了他們宅邸住,還給他們祿米,他們竟然還不願意來廷議。
現在,扶蘇有些後悔了,要不是確認侯生與盧生真的是騙人的方士,或許也不會將他們派往上郡,甚至還在死了發往上郡的路上,指不定……現在屍骨都餵了狗。
哪怕侯生與盧生來咸陽的初衷就是想要以術媚權,可好歹人家真的是來咸陽要一口飯吃的,反正都是打工人。
隨着始皇帝到了章臺宮,今年的廷議開始了。
等丞相稟報完之後,少府令王賁率先開口說了隴西的冬麥,少府管土地與資源,而隴西冬麥的徵收是少府令的成績。
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個成績與王賁無關,與公子扶蘇有關。
可功勞怎麼說都是少府這麼多人一起安排的,都水長,宮室令,少府丞都有功勞,王賁的女兒都嫁給了公子扶蘇,想來也不用分功勞究竟是誰家的。
少府的功勞讓今天的廷議也多了幾分喜氣,南征勝利之後的大秦很久沒有聽到喜訊了,除了公子大婚之後,這個國家一直都在療傷,療的就是南征之後留下來的創傷。
南征是勝了,始皇帝是一統了南方。
可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數十萬人南征加上修渠,只是三五年事,可卻要用十數年……怕是數十年,才能恢復在南征過程中所失去的生產力。
對於善於政治的李斯來說,他十分忠心地按照始皇帝的意志改變着天下,他這樣的政治高手不會在乎這點犧牲,從這方面來說,李斯也是一個不會憐憫的人。
說來也是,若是當時的始皇帝有過半點婦人之仁,也不會有這天下一統。
不要因失去而有婦人之仁,扶蘇有時覺得能夠從丞相的行爲中學到不少東西,以及這些本領是否適合自己,這需要辯證地來看待。
今天的廷議結束之後,扶蘇與丞相一起走出章臺宮。
“丞相,是否派人去看看那些齊魯博士的病情?”
李斯無聲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道:“臣會安排的。”
扶蘇頷首,看着丞相走下臺階。
不多時,王賁才從後方走來。
王賁的妻子已去高泉宮看望棠兒了,扶蘇帶着王賁前往了高泉宮。
現在的棠兒臨近生產,扶蘇也什麼都不想做,想等着孩子生下來。
都水長送來的奏疏中有一份有關遷民的建議。
扶蘇將這卷遷民墾田,調兵屯田的隴西奏疏放到了王賁的面前。
“公子是希望讓臣去辦這件事?”
扶蘇道:“可以讓張蒼辦。”
“張蒼是御史,是丞相的人。”
“無妨,丞相會全力相助的。”
王賁終於捧起這卷沉重的竹簡,打開看着,甘谷縣水澆田,二十萬畝。
清水縣山塬梯田,十萬畝。
小隴山,九萬畝。
秦安縣,十五萬畝。
扶蘇又道:“若能拿下西戎人的河谷,我們可以得到百萬畝耕田。”
王賁自然是心動的,可如今諸多兵力都在上郡,而且調動兵馬需要老太尉批覆,更需要始皇帝點頭,這件事很難。
可看着笑得很幸福的女兒,還有女兒肚中的孩子,王賁咬了咬牙頷首道:“臣會遞交給皇帝。”
扶蘇道:“此事慢慢來,用飯吧。”
高泉宮的飯食很豐盛,田安扯了一上午的麪條,宮人們笑着說,今天田安拿筷子的手都在抖,多半是扯麪扯累了。
李斯真的讓太醫令派出醫官,前往諸多博士的住處。
一時間,咸陽城的南巷鬧哄哄的。
“老夫有沒有病?”
“……”
“與李斯何干!”
有人怒吼着,可也架不住官兵們的“熱情”一戶戶的家門被踹開,醫官們紛紛走入博士們的家中,望聞診脈。
事實證明,這些博士絕大多數都沒病,除了那個真的得了風寒的淳于越,其餘人都好好的。
他們是在反抗始皇帝封禪泰山,扶蘇站在高泉宮的後殿,喂着鹿。
聽到這個消息時,扶蘇並不覺得吃驚,一邊喂着鹿並且覺得博士們的做法很蠢,他們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反對始皇帝的封禪。
即便他們死了,也不能阻止始皇帝封禪。
也就在今天,在上郡有一個叫周青臣的齊魯博士,他在上郡給始皇帝送了一份賀書,是祝賀始皇帝終於要封禪泰山的事。
田安道:“公子,淳于越見到了周青臣的賀書,聽聞他大病剛有些許痊癒,又被氣得病倒。”
扶蘇走到魚池邊,又開始餵魚。
田安又道:“聽聞當年周青臣與淳于越是住在一個宅院的,也是一起入秦的博士。”
聞言,扶蘇反倒有些擔憂了,道:“可千萬不要病死了。”
無論封禪好壞,哪怕這些齊魯博士在書上如何指責始皇帝,那都是對封禪的宣傳,並且能夠見證始皇帝封禪的人越多越好。
當王賁帶着一卷奏疏進入太尉府的第三天。
今天是四月剛過三天,今天的高泉宮很忙碌,夫人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王家婆婆帶着從頻陽而來的婢女正在忙着。
扶蘇站在殿外,忽聽到一聲孩子的啼哭聲,孩子終於出生了。
王家婆婆笑着道:“公子,是個男孩,很壯實。”
扶蘇道:“好,有勞婆婆了。”
站在邊上的王賁夫婦着實鬆了一口氣了,王賁眼神中帶着高興,卻有些腳軟,兩鬢白髮的他抓着妻子的手,兩人互相攙扶着。
扶蘇走入殿內,走到妻子的榻邊看到了一個還在啼哭着的孩子,他一邊哭還在一邊用力呼吸着。
不多時,始皇帝讓人送來了一卷書。
田安打開這卷書,道:“這是皇帝所挑選的字,公子可從中選一個。”扶蘇從一列文字中,挑選了一個衡,從此大秦有了第三代孩子,這個孩子叫作公子衡。
始皇帝還讓人送來了一對美玉,還有許多布匹以及善於照顧的婦人。
高泉宮的宮人幾乎翻了一倍,這讓田安的地位也高了不少。
皇帝有命,休朝三天,在高泉宮擺宴席慶賀。
頻陽公王翦得到始皇帝的詔命前來赴宴,他與老太尉蒙武走在一起。
蒙武拄着柺杖道:“許久沒有聽到你的消息,還以爲你老死了。”
王翦道:“你也沒老死啊。”
兩位老臣皆是拄着柺杖,一步步地走上臺階。
王翦低聲又道:“你看看你臉上的斑,這兩年你老得比我還快。”
已是一臉老人斑的蒙武低着頭一步步用力踩在臺階上,走了一會兒,他有些累了,停下腳步道:“公子扶蘇有了孩子,始皇帝得了孫子,老夫不能不來慶賀。”
原本,自從孫女嫁給公子之後,王翦就打算閉門不出的。
蒙武大口出着氣,他道:“公子扶蘇是一個極其有天賦的孩子,這孩子太有天賦了。”
蒙武會這麼說,是因他見過了王賁遞來的調兵屯田之策。
王翦走到他身邊,目光看着這個老傢伙道:“你還在說公子是一個孩子。”
蒙武忽然一笑,道:“明明還是一個孩子的模樣,怎麼就成婚了,還有個孩子。”
兩位老人家休息了片刻,又繼續走上臺階,一路走到了章臺宮。
章臺宮內,公子扶蘇正在給諸多賓客倒酒,等老太尉與頻陽公到了,編鐘樂聲這才響起。
始皇帝走入大殿內,羣臣祝賀。
扶蘇坐在丞相身側,道:“老太尉答應了遷民實邊之策。”
李斯道:“張蒼與臣說過此事。”
秦剛一統中原,但內部建設實則很困難,尤其是基層,這幾乎是歷代的難題。
李斯擱下了酒碗,他原本舒緩的臉色此刻已是眉頭緊蹙,這並不是說此事是錯誤的,而是公子的行事方式越來越像一個不計代價的君王。
公子的行事方式像始皇帝嗎?
還是有不同的,始皇帝終究是會聽取建議,如諫逐客書,始皇帝是會納諫的。
公子扶蘇會聽取建議嗎?
很多時候公子扶蘇只是在下達命令。
命令下達之後,得到了巨大的成效,人們紛紛稱頌公子扶蘇賢名。
因此,不論張蒼也好,程邈也罷,哪怕是自己這個丞相從未反對過公子。
這纔是李斯所擔心的,他不是爲大秦擔憂,如公子扶蘇這樣的繼任者,其實是一個更無情的人吧,公子可能更不會在乎淳于越那些人的死活。
如今不是當年了,公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始皇帝有了孫子,公子有了孩子,公子也該爲他自己考慮了。
李斯面對公子,心中有一種莫大的不確定感,這種不確定感來自他的確讀法家典籍,也願意施行法家典籍,可他終究不是始皇帝,哪怕他成了下一個秦帝……
李斯緩緩看向面帶和善笑容的公子,心中忽然想到哪怕他成了下一個秦帝,他會繼承這個偉業,可他不是始皇帝。
宴席熱鬧,鐘樂聲此起彼伏,在這個慶賀聲四起的當下,李斯忽然才醒悟過來,這麼多年了,他從未看穿過這個孩子。
宴席還在繼續時,王翦朗聲道:“老臣請始皇帝封禪泰山。”
老太尉也舉着酒碗,道:“請始皇帝封禪泰山。”
李斯恍惚回神,他拿起酒碗,朗聲道:“請帝封禪泰山。”
當說出這句話時,李斯長出了一口氣。
只要他李斯對大秦忠心,他與公子扶蘇就不會是敵人。
酒宴從上午一直到了夜裡才散去。
高泉宮,扶蘇坐在殿前,他給孩子做了一個搖籃,孩子此刻在搖籃中睡得正香甜。
回頭看去,見到妻子與王家婆婆還在給孩子做着將來要做的衣裳。
見有內侍十分討好地要給公子扶蘇倒上一碗茶,田安一個眼神瞪去,那內侍當即縮着脖子退了回去。
到了夜裡,公子是不會喝茶的。
扶蘇翻看着敬業縣送來的賬目,今天在宴席上這麼多人向父皇請命封禪泰山,還是頻陽公與老太尉帶頭,不過父皇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
敬業縣的賬目一直都是叔孫通所寫的,今年叔孫通依舊收孩子教書,只不過今年需要十五斗糧食一年。
而在另一卷書中,是婁敬所寫,他斥責叔孫通貪得無厭,竟然趁着糧食豐收,討要更多。
看了婁敬的哭訴,扶蘇反倒愈發覺得,叔孫通這樣的人才能管好敬業縣,敬業縣的人才不會捱餓。
叔孫通是個活得很清醒的人,他知道治理敬業縣只需要向公子扶蘇交代,不需要向婁敬交代,甚至不需要向婁敬或者丞相交代。
反之,如果換一個人,或許還不能讓敬業縣的人過得更好。
學識的擴散並不是教一個是一個,扶蘇反對那些名仕的教書方式。
按照敬業縣如今的教書方式,一個孩子學了六年,六年之後他可以將學到的學識教給十個,上百個人,而這上百個人可以教會上千人,之後就是上萬人。
終有一天,這關中再無人向叔孫通交糧,那他叔孫通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將來,扶蘇可以給叔孫通留一個名傳千古的名號。
見到妻子走來,她道:“入夜了。”
夫妻有過約定,入夜之後不得再看這些,扶蘇放下手中的竹簡道,與她說了敬業縣發生的事。
“這麼複雜嗎?”她十分好奇地問道。
“越是基層就越複雜,與天或與地鬥爭反倒是簡單了,人與人之間的鬥爭纔是最難的,我們這漫長的一生,很多時候就是在人與人之間的鬥爭中,一次次走過去的。”
她有些擔憂道:“是因齊魯博士嗎?”
扶蘇望着夜空,緩緩道:“不只是他們,還有別人,各種各樣的人……匈奴人,要反秦的人,要復國的人……”
言至此處,扶蘇又道:“頻陽公可睡下了?”
“爺爺剛睡下。”
“讓他老人家在這裡多住一些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