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的大殿內,殿內的暖爐還在燒着,扶蘇的目光看向一旁的丞相,此刻丞相正在痛快地吃着。
看來廷議時的爭吵並沒有影響丞相,在章臺宮吵得再兇,這位大秦丞相還能痛快的吃飯。
扶蘇拿起桌上的餅,咬下一口發現內部還有些蔥花。
一邊吃着,扶蘇覺得齊魯博士其實不重要,但是當着齊魯博士的面登上泰山,再當着齊魯博士的面來祭天地,並且祭拜之禮並不是周天子禮時,再回首去看齊魯博士的神情時,或許纔是更好的。
扶蘇又喝下一口羊肉湯,原來父皇與丞相既要登泰山,又不想行周天子之禮,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走回頭路,不論是面對王綰亦或者淳于越與齊魯博士們。
父皇與丞相都沒有退讓過半步,君臣之間早已下定了決心,父皇與丞相正值壯年,改變天下的大事業纔剛剛開始。
飯後,扶蘇坐在大殿內,聽着丞相向始皇帝講述着如今六國舊地的形勢。
下午時分,父皇便要午睡片刻。
扶蘇與李斯走出章臺宮。
“要是齊魯博士不願意去泰山,恐不好收拾。”
“公子且放心,就算他們不願意去,臣也會讓人綁着去泰山。”
言罷,李斯又看了看天,低聲道:“嗯,今天多半要下雨了。”
兩人在章臺宮的臺階下告別,丞相還要去忙諸多國事,扶蘇回到高泉宮的時候,果然開始下雨了。
天氣依舊很冷,這場雨結束之後,到了明天早晨恐怕還要結冰。
扶蘇坐在屋檐下,看向一旁的妻子,她正在與王家婆婆裁剪着一些布絹,這都是給未出生的孩子的。
雨中,田安領着一羣人將一車卷宗送來了。
田安快步走到屋檐下,行禮道:“公子,張御史說這都是西巡的卷宗,要公子過目。”
“拿進來吧。”
滿滿一推車的竹簡,放入殿內讓原本的高泉宮又擁擠了一些。
扶蘇看向一旁的書架,道:“原來有這麼多書了,該找個地方存放。”
田安回道:“可以清理一個庫房。”
扶蘇道:“嗯,再擴建擴建吧。”
聞言,田安就讓人去吩咐了。
翌日,咸陽城又恢復了冬日裡該有的樣子,廷議結束之後,朝中又恢復了休朝狀態,待到農禮祭祀之後,纔會接着國事。
扶蘇翻看着張蒼送來的文書,這都是隴西各縣的縣誌。
這些縣誌記錄了隴西各縣的近況,這些卷宗對圖謀河西走廊有很大的作用。
在高泉宮的宮人眼中,公子扶蘇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爲國事忙碌。
一碗黍米飯放在了眼前,扶蘇擡眼見到了妻子,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就要入夜了。
夫妻倆人安靜地用着晚飯,用過晚飯之後,扶蘇就不再處置這些國事了,而是幫着田安搬運這裡的書卷,存放積年已久的書要放到後殿的庫房中。
這場雨下了兩天,直到立春時節,藍天上多了一塊塊厚重的雲,雲層的縫隙中可見乾淨的藍天。
這種天空光是看着就讓人心安,溫暖的天氣就要來了。
今天,扶蘇來到丞相府,因還是休朝時節,此地依舊沒什麼人,只有三兩個小吏與程邈正在值守。
見到是公子扶蘇來了,原本昏昏欲睡的程邈提了提神,行禮道:“公子。”
丞相府餘下的幾人一起行禮。
扶蘇走入府內,道:“你們忙你們的。”
衆人這才重新坐下來,整理着丞相府內的文書。
扶蘇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自己身邊就是少府令的位置,岳丈是越來越不過問國事了。
先不想去岳丈的晚年生活,眼前還有一些國事需要先吩咐下去。
扶蘇見程邈遞來一卷文書,疑惑道:“這是博士府送來的?”
看到竹簡上掛着的博士府標籤,扶蘇第一個時間想到的會不會是淳于越討李斯檄文?
程邈回道:“博士府新來的博士名冊。”
這種名冊本不用自己看,但一想到前幾天在章臺宮的爭論,扶蘇還是打開看了一眼,只是看了一眼,扶蘇忽然又將這卷竹簡放下。
見狀,程邈神色狐疑,他心想着這卷名冊他事先看過。
那上面也沒寫什麼不得了的事,公子爲何這般神態?
程邈自顧自吃着餅,看着公子的手掌還按在這卷名冊上。
扶蘇在卷書上看到了一個人名,這個人的名字叫作侯生,按照這卷竹簡中的記載侯生乃齊人,乃是當年齊國的貴族,稷下學宮的學子,師承陰陽家鄒衍。
鄒衍是陰陽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人與孟子是同一時期的名家。
扶蘇不太明白,既侯生是陰陽家的弟子,爲何會言長生。
這名冊中還有一個叫盧生的人,不遠的將來,此人會說亡秦者胡也。
侯生與盧生都是以文學方術士入博士府。
現在,這兩人還是博士府不起眼的方術士。
程邈還在吃着田安給的餅,他的目光看着公子扶蘇腳步匆匆離開了丞相府。
扶蘇想起了封禪之後就會發生的焚書坑儒,四百位儒生的骨灰混合着竹簡的灰燼如同雪花,飄落在渭河的水面上。
丞相府的人很好奇,公子今天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走。
翌日,丞相府的人聽聞,早晨時分有幾個齊魯博士就要被丞相李斯的人帶出了丞相府,要送去上郡監修長城。
程邈看了看被送去上郡的名冊上,多了幾個昨天公子看到的名字,其中就有侯生與盧生。
咸陽城外,一隊齊魯博士成排出了咸陽城,人數不多一共十五人,整整齊齊地往北郊而去。
這些博士中有幾人怎麼都沒有想到,他們剛落腳咸陽,就被髮往了上郡。
咸陽城的城牆上,看着這個光景的扶蘇行禮道:“有勞老師相助。”
李斯道:“小事。”
扶蘇不知這些博士心中此刻是何其悲涼,道:“老師,這些齊魯博士得知咸陽厚待六國博士,他們是爲了厚待而來,而不是爲了報效皇帝。”
李斯撫須道:“臣近來也覺得,博士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話音剛落,就聽城牆下傳來了一聲怒喝。
“李斯!”
聞言,李斯低眼看去見到了正在城牆下嘶吼的淳于越。
“李斯!你把老夫也發往上郡……”面對怒喝聲,站在城牆上的李斯輕輕揮了揮手,就有甲士拖着氣憤的淳于越離開了。
四下又安靜了許多,扶蘇道:“這些博士會離開咸陽吧。”
李斯微笑道:“公子不用擔心。”
一見到丞相的這個笑容,扶蘇心中莫名有了又被孩視的感覺,別人可以孩視你,但不能真把自己當孩子了,又問道:“將這些博士發往上郡,勢必會讓其餘博士懼怕。”
冷風吹過,吹得李斯須發晃動,他低聲道:“公子,這咸陽豈是這些博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話語聲很輕,卻帶着一種盡在把握中的氣場。
扶蘇又從老師身上學到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讓扶蘇清楚地認識到了一個現實。
現實就是,李斯一句話就能決定淳于越或者其他齊魯博士的命運。
在大秦,他李斯是這裡的丞相,而始皇帝是一個集權專制的皇帝。
郡縣制造就了集權,而集權制讓丞相的權力也被放大了。
田安跟在公子的身後,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在旁觀,丞相是一個十分忠心的人,他甚至都沒有過問公子緣由,公子說讓這些人前往上郡監修長城,丞相就將人送去了。
田安覺得自己老了,總有老死一天,在老死之前能夠看到丞相對公子如此忠心,心中頗爲踏實。
今天,又有不少蜀中與南方的文書送到了章臺宮。
深夜裡,扶蘇與父皇共同在章臺宮的大殿內看着這些文書與戰報。
先前讓屠雎派人送一些南方稻子來,這裡稻子沒有直接送到關中,而是先送到了蜀中,這些稻種會在蜀中挑選百餘畝田地先種下,種下之後再看看收穫,若能提升產量,可以一點點擴大面積。
扶蘇當即批覆了這卷文書,准許蜀中的決策。
嬴政沉聲道:“聽聞,你讓李斯派一隊博士去了上郡。”
“的確是兒臣讓丞相這麼做的。”
“往後這種事不用讓李斯做,讓廷尉去辦。”
“兒臣記下了。”
父皇也沒有多問緣由,只是派幾個博士前往上郡監修長城,好像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反正,上一批因遷民戍邊而被派往上郡的人中有一個叫周青臣的人,他還不是在上郡活得好好的。
扶蘇從蜀中的文書見到了有三個從敬業縣出來的年輕人,他們正在蜀中教書。
從某種方面來說,李斯的想法是沒錯的,教化對一個國家來說十分重要,中原一統之後,施行了書同文,車同軌。
而教化工作是一件極其耗費時間的事,這種事要持續數十年,甚至一代或者是兩代人。
扶蘇又想起了上輩子的徐老師,他爲了支教事業,在大山裡奉獻了大半輩子,他讓一羣又一羣的孩子離開了大山。
扶蘇覺得上輩子用了近一代人才完成的支教事業,放在大秦應該也一樣能用的,因徐老師他們也一樣,他就是一步一步地走入大山中的。
這與現在的大秦的人們沒什麼區別,一位位的夫子從繁華的地方離開,前往偏遠的山村,所依靠的唯有信念。
扶蘇覺得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但需要很多很多人,這些人需要有着堅定的信念,有什麼樣的老師很重要。
嬴政看了一卷竹簡,而後讓人交給扶蘇。
“公子。”
正在思考的扶蘇回神接過竹簡,見父皇已在專心的看下一卷了。
打開這卷竹簡,入眼的便是隴西郡的事,都水長的冬小麥種了三批,分別在去年十月初,十一月初以及一月種下了冬小麥。
上邽縣的地勢西高東低,有着西北最大的森林面積,更有着肥沃的土地,而隴西平原上的肥沃且平坦的田地應該更適合冬麥耕種。
夜色逐漸深了,扶蘇將自己這邊的文書批閱完之後,幫着把父皇桌案上的文書也批閱完。
嬴政眼看眼前的文書都批閱好了,擺手示意這個兒子回去休息。
當扶蘇行禮離開了章臺宮,嬴政拿起案上一卷已批覆好的文書,文書末尾寫着批閱的話語,以及諸多囑咐。
不得不說,這個兒子在書寫時總是會將事寫得很細緻,生怕那些官吏做錯了。
扶蘇回到高泉宮的時候,這裡的燈火依舊亮着。
見到妻子還與王家婆婆有說有笑的,棠兒今天特別高興。
已是二月中旬了,夜裡也沒有一月時那麼冷。
王家婆婆手拿着幾卷布,道:“公子,夫人說今天肚裡的孩子踢她了。”
扶蘇道:“難怪這麼高興。”
王家婆婆笑着又道:“看來是個十分壯實的孩子。”
扶蘇頷首道:“好,讓人帶口信送給少府令與頻陽公,就說夫人與胎兒都平安。”
聞言,田安這就去吩咐。
王家婆婆又回頭看了看正在喂鹿的棠兒,又道:“夫人多半這兩月就要生了。”
“有什麼要我準備的?”
“公子不用急,老婆子都準備好了。”
扶蘇道:“好,有勞了。”
深夜,扶蘇看了眼正在枕邊熟睡的妻子,起身下了榻又聽到了若有若無的哭聲,推開屋門走出去,這哭聲更清晰了一些。
扶蘇尋聲來到偏殿,見到了正在華陽太后牌位前說着話的田安。
田安一邊說話,一邊哽咽說着,他說丞相對公子很忠心,以後他老死之後丞相還會幫助公子的,這一年間高泉宮上上下下服侍着公子夫人,這兩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說到這裡,田安哭得略微大聲了一些。
扶蘇聽着這些話,不知不覺也忘了時間,見到妻子也睡醒了,她披着大氅正扶着腰走來。
扶蘇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而後牽過妻子手與她一起披着一件大氅,聽着田安向華陽太后哭訴着。
直到田安的哭聲都停下了,兩人才悄聲回了寢殿。
翌日,夫妻兩人晚起了一個時辰。
在田安面前,夫妻兩人也跟平常一樣,吃着早食。
“那些博士平安到上郡了嗎?”
田安收拾着碗筷道:“說是有人逃了,公子不用多慮,逃走的那些人都抓了回來,已軍法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