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南宮。
這日,早朝。
劉備端坐於座上,指尖輕叩案上名冊。
今日乃茂才是驗試之期。
劉備今日也是心血來潮,打算親自考察一下自己手下的人才。
階下跪着的青衫士子,正是幽州刺史王雄舉薦的涿郡茂才崔和。
崔和年約三十,面容白淨。
眉目間透着幾分書卷氣,卻無半分幹練之色。
所以諸子當中,劉備挑了他來考覈。
“崔生。”
見劉備呼喊,崔和雙手捧策,聲音微顫:
“臣崔和,叩見陛下。”
劉備略一頷首,目光掃過他的策論,眉頭微蹙。
“崔生,朕觀汝之文,引經據典,辭藻華美。”
“然治國安民,非徒以文章取勝。”
“朕且問汝——”
他合上竹簡,聲音沉緩:
“若汝爲縣令,遇春旱無雨,百姓饑饉,當如何處置?”
崔和一愣,隨即拱手答道:
“臣當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劉備目光微冷:
“倉中存糧幾何?當放多少?如何確保不遭豪強侵奪?”
崔和額角沁汗,支支吾吾地答道:
“此……此事當依朝廷舊例,由縣丞、主簿覈算……”
啪!
劉備猛然拍案,震得茶盞叮噹。
只見這位開國皇帝,龍顏大怒,厲聲叱道:
“朕問的是‘汝’當如何!”
“一縣之令,竟連倉廩之數都不知?”
“遇災不謀,事事推諉,朕如何敢將百姓交予汝手?”
階下衆臣屏息,殿內一時寂然。
滿朝文武,莫敢有發聲者。
“這崔和是何人舉薦?”
劉備出聲問。
齊漢目前仍然沿用的是察舉制的選官制度。
這畢竟是貫穿大漢四百年的祖宗之法,不可能馬上更改。
劉備之所以選擇要親自考覈諸子,也是對自己的子民負責。
畢竟察舉制選出來的官員,那可是有着相當大的殊榮。
比如孝廉,基本上都要拜爲郎官,也就是中央朝廷的候補官員。
而茂才比之孝廉更加高級,是會直接委任到地方去當縣令或令的。
還有的茂才,會被直接任命爲兩千石官員,也就是郡守、九卿級別。
所以“茂才”是察舉制當中,最爲尊貴的。
一般是州舉或郡舉。
劉備當豫州牧時,就曾給袁渙和袁譚舉過茂才。
此外,茂才每年三公可各舉三人。
光祿勳可以舉一人,司隸校尉可以舉一人。
如果有位比三公的將軍,也可以舉一人。
算下來,每年茂才的名額至多二十人左右。
這個數量不及孝廉的十分之一。
凡事物以稀爲貴,這使得舉茂才成爲當時社會一種極其崇高的榮譽和顯赫的資歷特徵。
劉備也是當過平原令的,知道治理一縣需要多大的才能。
但這個崔和顯然沒有達到他心目中的及格線,故這才發問是誰舉薦的。
或有人答曰:
“此爲幽州刺史王雄舉薦。”
此言一出,
朝中有與王雄交好的大臣,連忙出列,幫好友說話:
“陛下息怒!崔和雖不善實務,然經學精深。”
“若能假以時日,必可成爲百里之才。”
“假以時日?”
劉備冷笑,“朕的百姓可等不得‘假以時日’那天!”
他起身踱至崔和麪前,目光如炬。
“汝既讀聖賢書,可知‘民爲邦本’?”
“朕起業之始,一生以民爲本,以民爲貴。”
“縱如今身是九五,亦不敢忘。”
“汝爲茂才,後必爲一縣父母官。”
“一縣之令,上承朝廷,下撫黎庶,非是讓汝坐而論道!”
“若連倉糧之數都算不清,如何安民?如何治縣?”
崔和麪如土色,伏地不敢擡頭。
劉備拂袖轉身,厲聲宣佈:
革除崔和茂才的資格,發回原籍重修吏治。
罰王雄俸祿半年,降爲代郡太守。
處置完王雄與崔和之後,殿中的氣氛異常凝重。
衆官員無不肅穆,生怕惹禍上身。
劉備餘怒未消,目光掃過羣臣,最終落在內閣首相李翊身上。
“李相。”
天子聲音低沉,“北方諸州,皆由你總領。”
“可看看這王雄舉薦的是何等人物?”
“朕在朝堂之上,縱有明察秋毫之心,亦難盡知地方實情。”
“若天下官吏皆如此輩,朕的江山,豈非要敗在這些庸才之手?”
李翊聞言,整肅衣冠,出列伏拜。
“臣有負聖恩,失察之罪,不敢推諉。”
他聲音沉穩,卻無半分辯解。
“王雄舉薦非人,臣身爲內閣首相,難辭其咎。”
“今陛下降其爲代郡太守,已是寬仁。”
“臣請自罰俸一年,以儆效尤。”
劉備凝視李翊片刻,見他神色坦然,毫無推諉之意,怒氣稍緩。
“罷了,”天子長嘆一聲,“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國家初立,百廢待興。”
“選官之制尚未完善,你已竭盡所能。”
劉備也意識到這不是李翊的問題。
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問題,還是劉備勢力從地方諸侯轉變爲了一個國家政權。
從前的地方官員,大多“任人唯親”,選一些信得過的心腹人員上任。
這主要還是爲了加強對地方的管控。
但弊端就是,也容易讓這些大員在地方上發展成封疆大吏。
如今劉備做了皇帝,自然要慢慢收回地方權力到中央來。
李翊回到朝廷,名義上仍是北方的老大。
但很多人事任免他已經不參與了。
因爲郡守也是有任期考覈的,到期了就換。
事實上,北方算是最先恢復任期考覈的。
這離不開李翊主動放棄大權的功勞。
相比之下,南方的權力劉備還未能完全收回。
就比如淮南領袖陳登。
封賞功臣時,劉備曾暗示陳登留在中央朝廷。
其目的當然是爲了收回南方的地方權力。
而陳登即便回到了中央,他也會跟李翊一樣,名義上依然是淮南的老大,江南的老大。
畢竟自己在那個地方幹了那麼多年,人脈都在那裡。
不會說把你調離了該地,你就失去全部了。
只不過繼續留在那裡,確實會使其人脈越來越廣。
但是陳登自在慣了,並不想回中央朝廷任職。
他也更喜歡待在江河邊吃魚膾。
洛陽的鯉魚,早已不食了……
劉備無奈,只得成人之美,委任了陳登爲“淮南總督”。
人畢竟是開國功臣,他可不想人們非議他老劉薄待功臣。
但劉備也並未對此感到有多焦慮。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慢慢來,不用着急。
至少目前國家的運轉,還是蒸蒸日上的。
“陛下聖明。”
“臣必嚴查北方諸州官員考績,整頓吏治,絕不容尸位素餐之輩貽誤國事。”
李翊再拜,衆羣臣跟上。
劉備乃揮了揮手,示意小黃門宣佈退朝。
待退朝後,劉備獨留李翊於書房。
檀香嫋嫋,窗外竹影婆娑。
玄德親手斟了一盞茶推至案前。
“李卿,今日之事,朕思來想去。”
“這察舉選官之制,是否存在些許弊病?”
李翊雙手捧茶,眉眼低垂:
“陛下何出此言?自孝武皇帝創察舉之法,四百年來選官任能,皆循此制。”
“難道陛下想變祖宗之法麼?”
呵。
劉備笑出了聲,屈指敲了敲案几。
“此處就你我二人,何必打這等官腔?”
他目光灼灼,“朕不信你這內閣首相處心積慮推廣私塾、改良造紙,就只爲讓百姓多識幾個字。”
茶煙氤氳中,李翊終於擡眸。
“陛下聖明。”
他輕啜一口茶湯,“只是此事……急不得。”
“哦?”
“察舉制根深蒂固,牽涉天下士族利益。”
李翊眉頭輕皺,正色說道:
“若貿然更張,恐生變亂。”
“臣這些年廣設私塾、刊印典籍,正是爲日後將來做準備。”
察舉制在漢朝實行了兩三百年後,各種弊端在東漢中後期開始顯現。
比如士人僞造名譽,舉主營私舞弊等等。
用一句話概括察舉制就是,舉孝廉的本質就是舉親朋。
再說得直白一點,也可以稱之爲校長推薦制。
所以到了公元132年,針對察舉制的弊端。
尚書令左雄便提出了改革察舉制的一系列新政策。
包括但不限於,限制被舉者的年齡。
同時被舉孝廉的,一律要到中央來舉行考試。
考試的內容爲,“諸生通章句,文吏能箋奏。”
要是以儒生身份被舉薦的,還要考你儒家經術。
而以官吏身份被舉薦的,則要考你行政文書。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陽嘉新制”。
陽嘉新制之前,被舉孝廉、茂才的都是不用考試,就直接當官的。
完全靠舉主對他們的瞭解程度。
所以陽嘉新制絕對是一種進步,但依然不夠規範。
就比如劉備這次遇到的崔和事件,如果不是劉備心血來潮,想要親自考覈一兩個官員。
他也不會發現,新舉上來的茂才,依然有水掉的可能性。
這就說明,這些被舉者依然有辦法避開中央考試。
只不過這位崔生比較倒黴,剛好遇到劉備點名。
算他點兒背。
面對這種問題,劉備也知道,只有改變這條橫貫漢朝四百年的祖宗之法。
是啊,四百年了。
四百年的時間,已經讓世人看清楚它的優劣性。
足以讓人們知道該怎樣做,能讓它變得更好。
只是很多人不敢做而已。
其原因正如李翊所言,牽涉到士族的核心利益。
動,則天下震動。
還是隻能徐徐圖之。
“去年開設了多少私塾?”劉備問。
“三百七十二所。”
李翊不假思索,“其中北方新增二百一十五所,多用臣改良的‘活字印刷術’印製教材。”
劉備點了點頭,道:
“北方是士人核心之地,應該先北後南。”
“該當如此,該當如此……”
他走到窗前,時值仲夏。
洛陽西苑的梧桐葉上還掛着晨露。
劉備忽擲下筆毫,回頭對李翊笑道:
“朕欲微服訪察民間官塾,卿可願同往?”
劉備一時心血來潮,想要看看私塾大規模鋪設以後,有沒有對民間整體人口素質提高。
李翊拱手說道:
“陛下有命,臣自當奉駕。”
“然陛下萬金之軀……”
話未說完,劉備已擺手道:
“不過尋常走訪,何須拘禮?”
“縱是微服,護衛不可不備。”
李翊肅然道,“當知會子龍將軍。”
劉備捻鬚輕笑:
“許仲康隨行足矣,何必勞動子龍?”
許褚是劉備的貼身護衛,而趙雲的職權範圍要更大。
劉備便想着不必那麼麻煩,只讓許褚隨行就可以了。
“陛下。”
李翊正色諫道,“子龍領中護軍,護衛宮禁本就是其職分。”
“縱不隨行,亦當令其知曉。”
言外之意,老劉你就算不帶子龍,人家也得有知情權吶。
人畢竟有着保衛宗室安全的職責。
正言語間,忽聞環佩輕響。
趙雲白袍銀甲,自廊下轉出,抱拳道:
“陛下,臣請隨駕護行。”
劉備皺眉,嘆道:
“朕此次出行,爲得就是不想興師動衆,況人多眼雜……”
“臣不帶親衛。”
趙雲不假思索答,“只以布衣之身相隨。”
李翊見劉備仍有躊躇,溫言勸道:
“仲康、子龍皆萬人敵。”
“有他二人隨行,縱遇變故,亦可保萬全。”
劉備乃從之。
……
洛陽宮西角門外,晨光熹微。
劉備一身青衫儒巾,李翊素袍綸巾。
趙雲白衣佩劍,許褚粗布短打。
四人正欲策馬出宮,忽聽身後一聲洪亮呼喊:
“兄長!”
劉備回頭,只見關羽、張飛二人快步追來。
關羽綠袍金冠未卸,腰間青龍刀雖未攜帶,卻仍顯威儀。
張飛則是脫去了將軍甲冑,換了一身勁裝,腰間掛着個酒葫蘆,滿臉興奮。
“兄長既是要出門,怎不叫上俺們?”
張飛大步上前,一把攬住劉備肩膀。
“自打您當了皇帝,咱們兄弟多久沒一塊兒喝酒走馬了?”
劉備失笑,拍了拍張飛的手:
“三弟,朕這次是微服私訪,不是去遊山玩水。”
“那更要帶上俺們了!”
張飛瞪圓了眼,“兄長如今是九五之尊,萬一遇上不開眼的蟊賊,看俺老張一拳一個!”
關羽捋須輕笑:
“三弟說得是。”
“兄長既微服出行,多幾個兄弟照應,總歸穩妥些。”
劉備無奈,看向李翊:
“子玉,你看這……”
李翊微微一笑:
“陛下,關將軍、張將軍皆是萬人敵。”
“若能同行,確實更穩妥。”
趙雲也點頭:
“有二位將軍在,尋常宵小絕不敢近。”
劉備搖頭失笑,暗道你二人倒是會做人。
“也罷,不過三弟——”
他正色看向張飛,“你可得答應朕,此次出行,須低調行事,莫要惹出事端來。”
張飛一拍胸脯:
“兄長放心!俺老張今日只當是個啞巴,絕不亂嚷!”
關羽挑眉:
“三弟若能忍得住不喝酒,那纔是稀奇。”
張飛嘿嘿一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
“二哥放心,俺今日只帶了一葫蘆,絕不貪杯!”
衆人皆笑。
劉備看着兩位結義兄弟,眼中暖意更濃。
即便如今已是君臣之別,可這份兄弟情誼,卻從未因權位而疏遠。
“走吧。”劉備翻身上馬。
“今日咱們兄弟幾個,再當一回遊俠兒。”
張飛哈哈大笑,翻身上馬時故意撞了一下許褚。
“仲康,今日可別搶俺風頭!”
許褚悶聲道:
“張將軍說笑了,末將只負責護衛。”
關羽輕撫長鬚,含笑看着衆人。
“三弟,你方纔還說要做啞巴。”
張飛撓頭:
“哎呀,一高興忘了!”
劉備搖頭失笑,揚鞭策馬。
“駕!”
六騎並轡,踏着晨光,向洛陽城外馳去。
“好一派繁華景象!”
劉備勒住繮繩,甫一出宮,他便望見眼前車水馬龍的街市,不禁發出感嘆。
街道兩側的商鋪鱗次櫛比,綢緞莊前懸掛的各色布匹在晨風中輕揚,酒肆門口飄來陣陣醇香。
來自西域的駝隊叮噹作響,江南來的商船貨物正從碼頭源源不斷運來。
誰能想象,這是曾經被董卓焚燬過的城市?
張飛也忍不住慨嘆:
“是也,這可比咱當年在涿郡見的市集熱鬧多了。”
關羽亦捋須讚歎:
“不想洛陽恢復得如此之快。”
“臣記得兩年前隨陛下入城時,這裡還多有流民。”
劉備頷首,轉向李翊,表揚到:
“李卿,洛陽能從董卓焚燬、曹操遷民的劫難中重煥生機。”
“短短兩年就有如此氣象,卿功不可沒啊。”
李翊在馬上微微欠身。
“此乃陛下洪福,百官用命。”
“內閣擬定重建方略,少府監督造宮室,大司農調配錢糧。”
“更有萬千百姓日夜勞作。”
“臣不過居中協調而已。”
李翊保持了自己一貫謙虛的態度。
儘管他所做的這件事,只是他執政生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但說到底,還是洛陽的底子太好了。
四通八達的交通環境,註定了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不是因爲它繁榮才成爲東漢國都,而是因爲它地理位置好,才使得其能夠成爲國都。
然後纔有國家的政策傾斜,使之變得繁榮起來。
李翊也只是利用了洛陽優越的地理環境,然後稍微進行一些區域規劃。
統籌好資源分配下去後,自然恢復得快。
“走,咱們下馬罷。”
劉備等人將馬匹栓好,改爲了步行走路。
來到南市街口,人羣熙攘。
劉備一行人在街邊小攤前停下,品嚐着剛出爐的胡餅和蜜餞果子。
張飛一口吞下三個胡餅,含糊不清地讚道:
“這餅子比宮裡的還香!”
關羽則慢條斯理地掰着餅,蘸了些芝麻醬,細細品味。
劉備正笑着看兩位義弟鬥嘴,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啜泣聲。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蹲在牆角。
衣衫殘破,正用袖子抹着眼淚。
劉備眉頭一皺,快步上前,蹲下身溫聲問道:
“小姑娘,爲何哭泣?”
女孩擡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卻滿是淚痕的臉。
“我的錢袋被人搶了……那是阿奶給我買藥的錢……”
劉備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遊俠本性頓時涌了上來:
“搶你的人在哪?”
自己的治下能發生光天化日搶錢的事,這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女孩怯生生地指向街角:
“那個穿灰衣服的……”
衆人望去,果然見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人正匆匆鑽進人羣。
“別怕。”
劉備從懷中掏出剛買的蜜餞,塞到女孩手裡。
“這些先給你吃着,我去把錢討回來。”
女孩愣愣地接過蜜餞,突然一把上前抱住劉備的胳膊,眼淚又涌了出來:
“謝謝伯伯!”
劉備拍拍她的頭,起身便要追去。
李翊卻忽然伸手攔住:
“主公,此事有蹊蹺。”
“嗯?”劉備皺眉。
李翊低聲道:
“那女孩言行古怪,且她所指之人腳步虛浮,不像慣偷。”
“只恐其中有詐,未可輕信。”
劉備頓時有些不悅:
“子玉,你這是當官當久了,忘了本心麼?”
“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做事總是用政治思維去思考問題。”
“連一個三尺蒙童,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童你都要懷疑,不覺得有些過了麼?”
李翊欲言又止,最終沉默退開。
張飛卻早已按捺不住。
“兄長,俺去把那小賊拎來!”
說罷,不等迴應,便大步流星衝向那灰衣人。
只須臾間,張飛已一把揪住那灰衣男子的衣領,怒目圓睜:
“小賊!把錢袋交出來!”
那男子一臉錯愕,手中菜籃“啪”地掉在地上,蘿蔔青菜滾了一地。
“什、什麼錢袋?我、我就是來買菜的……”
他被張飛嚇得癱倒在地,不知所措。
周圍路人迅速圍了上來,指指點點。
有人認出了男子,高聲道:
“這不是東街豆腐坊的老王嗎?”
“他天沒亮就來買菜了,哪會搶錢?”
“”是啊!”一位挎着籃子的婦人幫腔。
“老王在這賣了十幾年豆腐,老實本分,怎會幹這種事?”
劉備眉頭一皺,意識到事情不對,連忙上前拉開張飛:
“三弟,且慢動手!”
張飛仍不服氣,嚷嚷道:
“兄長,那丫頭明明指認的就是他!”
老王揉着被拽疼的脖子,滿臉委屈:
“幾位老爺,小的真不知道什麼錢袋啊!”
“今早出門買菜,連銅錢都沒帶夠,哪還有錢去搶別人?”
周圍議論聲漸起,有人低聲道:
“這幾個人看着面生,莫不是來訛錢的?”
劉備一時語塞,場面尷尬。
許褚冷眼掃視人羣,手已按上腰間佩劍。
趙雲則悄然挪步,護在劉備身側。
李翊忽然輕笑一聲,上前拱手。
“這位兄臺,實在對不住。”
他語氣誠懇,從袖中取出一吊銅錢,塞到老王手中。
“我等初到洛陽,方纔有個小姑娘哭訴錢袋被搶,指認了兄臺。”
“現在看來,怕是認錯了人。”
老王愣住,低頭看着手中的錢,是新發行的景元通寶,值錢的很。
又聽李翊說他們是外鄉人,怒氣稍減。
“我說怎麼聽你們口音不像是洛陽本地人了,怕是北方來的吧?”
“是,我們是涿郡來的商人。”
“喲,涿郡可是當今聖上的龍興之地啊!”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
作爲劉備的故鄉,涿郡也跟着受惠。
靠着國家的政策扶持,出來了一幫富人。
所以即便是洛陽京爺,也是不敢歧視涿郡人的。
“這錢……”
老王掂了掂手上的景元錢,茫然地望向李翊。
李翊彎腰幫他將散落的菜拾回籃中,溫聲道:
“這點錢,就當賠您的菜錢和壓驚。”
“改日我等必登門致歉,嚐嚐您家的豆腐。”
老王見他態度誠懇,氣也消了大半。
“罷了罷了,既然是誤會。”
“王某又豈是小肚雞腸之人呢?”
周圍人見李翊如此謙和,議論聲也漸漸平息。
有人不禁打趣道:
“老王,你這頓驚嚇值了,這錢夠買半個月的菜了!”
“去去去!”
老王有些不耐煩地斥責那些調侃他的人,“適才某被那黑臉漢子嚇了一跳。”
“汝等是不知有多嚇人,指不定嚇出什麼毛病來。”
“某還得去藥坊裡撿藥哩。”
衆人見老王得了便宜還賣乖,紛紛擁上去打趣,非要他請客吃飯不可。
老王便與衆人插科打諢起來,也沒人再注意到劉備等人了。
李翊微笑,轉頭看向劉備,輕聲道:
“主公,咱們該走了。”
劉備會意,向老王拱手致歉,隨即帶着衆人離開。
路上,張飛仍忿忿不平,環眼圓睜,粗聲問道:
“兄長,此事蹊蹺的很。”
“那丫頭爲何要誣告那賣豆腐的?莫非是那廝的同夥?”
劉備眉頭微皺,捻鬚沉吟:
“備亦覺古怪。”
“那女童哭得真切,不似作僞,卻又爲何憑空消失?”
李翊目光沉靜,說道:
“主公若覺蹊蹺,不妨折返一觀。”
趙雲亦點頭附和:
“子玉先生所言極是。”
“那女童舉止有異,恐非尋常乞兒。”
衆人遂撥轉馬頭,回到原處,卻見牆角空空。
哪還有那女童的身影?
地上只餘劉備方纔所贈的蜜餞,孤零零躺在青石板上。
劉備怔然:
“莫非……備當真受騙了?”
他搖頭苦笑,不解地自嘲道:
“可那女童騙吾,又有何益處?”
“難道只爲戲弄我等一番乎?”
“恐未必!”
李翊目光微閃,忽道:
“陛下可還記得,那女童曾撲入懷中,緊抱陛下手臂?”
劉備一怔,“確有此事。”
李翊輕聲道,“陛下不妨查看隨身之物,可還在否?”
劉備聞言,下意識探手入懷,面色驟變:
“朕的錢袋不見了!”
此言一出,衆人神色各異。
張飛怒目圓睜,虯髯戟張,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直娘賊!這小賊竟敢戲耍俺們!”
言罷,即轉向劉備。
“兄長!這如何能忍?”
“俺這就去把那小丫頭揪出來,讓她知道偷到咱兄弟頭上是什麼下場!”
許褚亦憤然按刀:
“陛下乃萬乘之尊,豈容宵小欺辱?”
“末將請命搜捕全城!”
李翊聞言,都忍不住身形一震。
爲一個女童搜捕全城,即便你是皇帝,政治資源再是闊綽,也不能如此霍霍啊?
果然,只見劉備擺了擺手,神色淡然:
“罷了,左右不過幾百錢而已。”
“那女童若非走投無路,何至於此?”
張飛急得直跺腳:
“兄長如今都做皇帝了,怎還這般心慈手軟?”
“當年您當安喜縣尉時,那新來的督郵不見你。”
“你可是直接帶人衝進去,將那督郵綁出,狠抽了他兩百鞭子啊!”
劉備聞言失笑,拍了拍張飛肩膀:
“三弟啊,那時咱們是遊俠兒,快意恩仇自然無妨。”
“可如今……”
他環顧繁華街市,“我若爲幾百錢大動干戈,與民爭利,豈不寒了百姓的心?”
許褚罕見地多嘴:
“這不是與民爭利,難道陛下能夠容忍治下小民偷雞摸狗,行那盜竊之事乎?”
“依某之見,就該帶人將之抓捕,依法論處。”
劉備笑道:
“仲康言之過矣。”
“我今日不是大漢天子,只是微服私訪的劉公而已。”
李翊在一旁補充道:
“是遊俠風未改,即便受騙,依然古道熱腸的劉公。”
“此所以明公能爲萬民之主也。”
關羽露了笑,捋須頷首:
“兄長心存仁厚,正是我等效仿的楷模。”
“那女童衣衫單薄,想必確有苦衷。”
趙雲亦溫言道:
“是也,雖然那女童有過。”
“然要雲去爲難於她,某實不忍爲此事也。”
“陛下能就罷手,臣感激不盡。”
關羽與趙雲骨子裡同情弱者,同情底層人民。
他們是根本沒有想過去找那小女孩兒麻煩的。
見劉備也不打算追究此事,二人都十分高興。
劉備聞言神色一動,忽從袖中又取出個錦囊。
“既如此……”
他將幾塊碎銀放在牆角蜜餞旁。
張飛瞪大眼睛:
“兄長!您這……”
許褚也瞠目結舌:
“陛下,這……這……”
“若她回來取食,這些銀錢或可解困。”
張飛是典型的“不恤小人”的性格,在他眼裡只有知識分子值得尊重。
剛剛就是一個可恨的小賊不僅偷了他們的錢,還戲耍了他們。
讓他們在衆人面前折了面子。
他老張是最好面子的,要是將那女孩抓到,非抽她幾十鞭子不可。
當然,張飛覺得他性格算好的了。
要是這女童落在了甘寧手裡,那高低得吊在樹上,活生生地射死。
劉備大笑:
“朕今日微服,本就不是什麼天子,不過是個愛管閒事的老遊俠罷了!”
說着翻身上馬,“走吧,去看看官塾建得如何。”
許褚、張飛只得跟上劉備。
一路上,劉備見張飛仍悶悶不樂,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弟,何必爲些許小事置氣?”
“走,兄長給你買件新衣裳!”
張飛聞言,頓時轉怒爲喜:
“當真?還是兄長最知俺心!”
衆人入得店內,只見各色綾羅綢緞陳列其間,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
劉備目光一掃,立時被幾匹蜀錦吸引。
那錦面雲紋繚繞,金絲暗藏,華麗好看的很。
“好錦!”
劉備撫掌讚歎,轉頭對東家說道:
“這匹、這匹,還有那匹青色的,都給朕……咳,都給包起來!”
劉備一如既往的喜歡好看的衣服。
本着見着有份的原則,他打算給兄弟們都來一套。
東家見來了豪客,連忙堆笑迎上:
“客官好眼力!”
“這都是今年新到的蜀錦,京城裡的王公貴族都搶着要呢!”
張飛已迫不及待地比量起一匹赤色團花錦:
“大哥,俺要這匹做件戰袍!”
關羽搖頭輕笑:
“三弟,戰袍要那麼花哨作甚?”
“二哥不懂,”張飛咧嘴一笑,“若不披上這戰袍,旁人怎知俺是意氣風發的將軍?”
劉備撫掌大笑:
“好好好,今日咱們兄弟都做新衣!”
“子玉、子龍、仲康,你們也挑一匹!”
衆人正挑選間,李翊卻獨站在一匹素色蜀錦前,指尖輕撫錦面暗紋。
俄頃,忽問道:
“東家,這蜀錦從何處販來?”
東家搓着手笑道:
“這位客官明鑑,都是今年從益州新到的貨。”
“雖說蜀道艱難,但這蜀錦在洛陽能賣上三倍價錢,跑這一趟值啊!”
“這蜀錦,近來銷路如何?”
那東家眉開眼笑:
“客官有所不知,這蜀錦如今可是洛陽城裡的緊俏貨!”
“自去年魏國那個叫司馬懿的錦官令大力推廣後,蜀錦織造愈發精良。”
“去年底在蜀地先火起來,今年開春便陸續販到中原。”
“您瞧這質地——”
他抖開一匹月白色錦緞,“比咱們本地的織品細密得多,色澤也更鮮亮,達官貴人們都搶着要呢!”
李翊眸光一沉,突然合上手中錦緞,對劉備低聲道:
“老爺,時候不早,該回去了。”
劉備正幫張飛比量一匹絳色團花錦,聞言笑道:
“子玉怎麼突然掃興?不是說好今日要盡興……”
“司馬懿這是衝着臣來的,”李翊聲音壓得極低,“更是衝着我們大漢來的。此物不能不防。”
劉備手上動作一頓,看了眼滿臉興奮的張飛,又看看神色凝重的李翊,終是輕嘆一聲:
“你啊……”
他搖搖頭,“還是那般勤勉。”
“罷了,回吧。”
李翊鄭重一揖:
“臣掃了陛下雅興,下次定當補償。”
“行了行了。”
劉備擺擺手,對依依不捨的張飛道:
“三弟,這些料子都包起來帶回宮去。”
衆人翻身上馬,準備回宮。
趕路時,路過一間低矮的土屋。
衆人本不在意,正欲策馬離去,忽聽屋內傳來一陣激烈的咳嗽聲。
夾雜着老婦人的責備:
“丫頭……這藥……咳咳……哪來的?”
“奶奶先喝藥……”
正是先前那女童的聲音,此刻卻帶着哭腔。
“說清楚!”
老婦人聲音陡然嚴厲。
“我吳家雖落魄,絕不取不義之財!咳咳咳……”
張飛耳朵一動,虯髯根根豎起:
“是那小賊!”
“哼哼,真是趕巧,竟在這裡將之撞上。”
說着,就要踹門而入。
劉備擡手製止:
“三弟且慢。”
他眉頭微皺,“雖要管教,但不可驚嚇老人。”
劉備本不打算追究此事,但竟然撞上了,教育一下這小姑娘也好。
於是衆人推門而入。
但見昏暗的屋內,一老嫗蜷縮在破榻上,面色蠟黃。
那女童捧着藥碗跪在榻前,見衆人闖入,嚇得藥碗“咣噹”墜地。
褐色的藥汁濺在滿是補丁的裙襬上。
老嫗強撐起身,將孫女護在身後:
“各位好漢……咳咳……有何貴幹?”
她枯瘦的手指緊緊攥着牀沿。
劉備見屋內四壁蕭然,唯有一張泛黃的“吳”字族譜懸於土牆,心下已然明瞭。
本欲教育一下小姑娘的念頭,此刻也打消了。
因爲他不忍當衆說出此事來,
正在他躊躇如何開口之時,李翊已上前一步,拱手溫言道:
“老夫人勿驚。”
“我等路過聽聞爭執,恐有糾紛,特來相助。”
老嫗聽完李翊的解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她顫巍巍地轉頭,枯枝般的手指攥住孫女的胳膊:
“丫頭!你偷了貴人多少錢?還不快還回去!”
女童眼淚撲簌簌地掉,卻倔強地咬着脣:
“孫大夫說了,奶奶再不用藥,就熬不過這個冬天……”
“你!”
老嫗氣得渾身發抖,突然從枕下摸出一支褪色的銀簪、
“這是老身當年的陪嫁……”
她顫抖着遞給劉備,“權當賠罪,若不夠,我們會另想辦法。”
“老人家不必如此。”
劉備連忙推拒。
話音未落,裡屋布簾突然被粗暴扯開。
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闖了出來,酒氣熏天。
“好啊!你個老不死的,居然還藏着這麼個好東西。”
“趕緊給老子拿來!”
老嫗趕緊收好,說道:
“……咳咳,大有,這已經是咱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了。”
“就算拿給你,你也只會去賭,咳咳。”
大有更不答話,伸手便欲去奪。
“廢什麼話!”
“老子都快被那些要債的給逼瘋了,趕緊拿給老子應應急!”
趙雲眉頭皺起,沉聲說道:
“這位阿婆已經說了不願給你,你待搶奪?”
“我呸!”
“老子管自家孃親要東西那是天經地義,哪來的野崽子管閒事管到老子家來了?”
關羽鳳目微睜,叱道:
“吾漢朝以孝治天下,怎生會有如此不孝子?”
大有聽罷反笑:
“我看是讀書讀傻了,老子連飯都吃不飽,管他孝不孝?”
話落,轉向老嫗,叱道:
“趕緊拿給老子,別逼老子動手!”
小女孩趕緊護在老嫗跟前,哭喊:
“不要!奶奶已經生病了,不要再打奶奶了。”
大有驟然色變,破口罵道:
“你個賠錢貨,哭什麼哭!”
“再哭老子連你們一起打……”
張飛忍無可忍,大罵道:
“俺看不下去了,汝這不孝子,欺負幾個婦孺算什麼漢子。”
“有膽子,跟俺老張一斗!”
趙雲也赫然出列,道:
“常山趙子龍,領教足下高招。”
關羽、許褚一起出列。
見關羽、張飛、趙雲、許褚四人將自己團團圍住。
大有頓時大怒,破口罵道:
“他孃的!”
“真以爲老子怕了你們嗎?”
“老子今天連你們四個一塊兒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