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此事,孟麗君知曉了銀錢的用處,素日在家時不覺得,如今出門在外,方知無處不要花錢。見太陽落山,天色已晚,仍不見葉蓉娘母女,她和榮蘭身邊都沒帶銀子,除了玉佩和另一隻耳環外,也沒其他值錢物事,倘若今晚還找不到葉蓉娘母女,又不認識旁人,難不成要露宿街頭?記起在書中曾讀過,有一類店鋪叫做當鋪,可將物件兌換作銀兩,以解燃眉之急。於是和榮蘭商量,先找一家當鋪,將玉佩和耳環當了。
沿路回到湯郎鎮,遠遠地便看見一面旗子上寫着大大的一個“當”字,走了進去,朝奉張口問道:“死當活當?”孟麗君哪裡懂這些,待問清楚了,暗忖玉佩乃是尋常飾物,可有可無,本來就不值甚麼,耳環已不成對,要也無用,不如死當,多換得幾兩銀子。取出玉佩和耳環,遞了過去,朝奉看見玉佩,眼睛一亮,隨即又復若無其事,卻逃不出孟麗君眼光,心下便有數了。
朝奉將玉佩耳環放在一邊,淡淡地道:“玉佩成色一般,不值幾個錢,耳環上這珠子便罷了,可惜只有一隻,不成對便不值錢。我算你玉佩二十兩,耳環五兩,死當多加五兩,一共三十兩,一口不二價。”孟麗君根本不知玉佩耳環值得多少錢,但顯而易見朝奉所說並非實在價錢,當下也不答話,拿了玉佩耳環轉身便走。朝奉大急,急步從裡間出來,伸手攔住她道:“公子慢走。”孟麗君臉上神色絲毫不變,說道:“你說的價錢我不當,你又說是一口不二價,卻還攔着我做甚麼?”
那朝奉先前瞧孟麗君的年紀模樣、衣衫裝束,以爲是不通世事的羊牯,刻意將價錢壓低了三倍有餘,卻不想孟麗君雖不通世事,但看人極準,瞧見他先前眼色,便料定他有意這筆生意,竟不上當。尷尬一笑,說道:“老朽怕是一時看走了眼,公子請容老朽再看一眼。”拿了玉佩,又裝模作樣地看了一遍,出價六十兩。孟麗君道:“一口不二價,八十兩。”朝奉聽她語氣堅決,神情淡然,可當可不當的模樣,心想總歸還能賺上十幾二十兩銀子,也不算少,就應允了。
將八十兩銀子包起,從當鋪走出,榮蘭悄聲道:“公子你好厲害,兩句話便多了五十兩銀子,我還擔心那朝奉不肯收了呢。”孟麗君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估計還能當得更多,不過咱們畢竟是去當東西的,總要讓當鋪也賺點錢纔是。”心道我的兵法用在這裡,百戰不殆,卻着實大材小用了。
天色這時已昏暗下來,湯郎鎮上只有一家客棧,二人要了一間上房。一時小二送來飯食,榮蘭便打聽道,可有如此相貌裝束的兩個女子前來投棧,小二答道不曾見過。孟麗君便悶悶不樂,心中擔憂葉蓉娘母女,不知她們是否安好,爲何到此刻還沒到湯郎鎮。想起傅歸人的慘遇,着實悲傷,只恐葉蓉娘母女也遭了毒手。
榮蘭端過飯菜,見那菜蔬一葷一素,做得粗糙,哪裡咽得下口,孟麗君本就心情不佳,全無胃口,只動了兩筷,便推碗不吃。榮蘭知她中午也只胡亂吃了幾口乾糧,這一整日奔波勞累,不吃東西怎成?便待端碗出去,換過上好的小菜。孟麗君攔住她,說道:“我們的銀子有限,又不知何時才能找到蓉姨,得省着花才成。住一日客棧要一兩七錢銀子,只這一頓飯食也要五錢銀子,可別浪費了。”榮蘭聽得昔日金尊玉貴的小姐如今滿口銀子銀子,不由好笑,嘴角一彎,眼眶裡已滿是淚水,強忍着不讓流下,拉住孟麗君衣角,泫然道:“可委屈小姐了。”
孟麗君淡然道:“說甚麼委屈不委屈的。如今咱們既然出門在外,便再也莫想以往種種,更別和往常的日子相比較了。我若連這一點子苦也受不了,還談甚麼將來?離府那日晚上,我便已經想過了這一路之上將會遭遇的種種艱辛,這條路是我自己所選,便是比今日再苦上十倍百倍,我也不懼,更不委屈!”說到這裡,目光中泛出迫人的光彩。榮蘭呆呆地望着小姐,哪裡知道她這一番話語,不僅是爲此刻一時有感,更爲她的將來做出了一番極好的詮釋。
孟麗君復又拿起筷子,端碗道:“你也吃罷。”二人用過晚飯,榮蘭將碗筷收拾下去。店小二送上茶水,榮蘭見那茶杯上垢跡斑斑,眉頭一皺,見孟麗君正打開包袱查看,沒有留意自己,便悄悄出去將兩個茶杯洗得乾淨,重新泡過水,端了上來。又吩咐小二預備熱水,小心端上來,緊緊掩了門,說道:“小姐,累了一日,洗漱一下罷。”
孟麗君擡起頭,她奔走了一日,雖素日習武,身子不弱,到這時也委實累了。當下用溫水清洗頭頸,將易容藥物洗去,登時露出一張面如冠玉、色似瑞雪的容顏,當真丰神如玉、俊雅絕倫。孟麗君自己尚不覺得,榮蘭從前未曾留意她不易容時的男兒裝扮,這時嘆道:“小姐若這樣子出去,當真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可不知會傷了多少女孩兒的心呢。”孟麗君嗔道:“你又來胡說了。你倒數數看,只這一會子,你叫了幾聲‘小姐’了?我早說過,既已改了男裝,今後再不許喚我‘小姐’,便是沒人處也不許。只防你叫順了口,哪一日一不留意便叫錯了。”榮蘭吐吐舌頭,笑道:“難道你扮一輩子男人不成?日後總有一日要改回女裝的,到那時我也叫你‘公子’不成?”
孟麗君也不再與她多言,知道自己的話語,無論如何她定會放在心上,當下取出“易姿丹”,片刻之間,丰神俊朗的濁世佳公子又變回那個黃瘦書生。榮蘭另打一盆水,洗漱完畢也敷上丹藥。吹了燈,躺在牀上,疲累了一日,不多時便睡着了。
次日二人一早出門,依舊在湯郎鎮裡四下尋找。沿江一帶多了許多士兵,一隻船一隻船地搜查,見到年輕女子,更不放過,要一一驗看。更有士兵手腳不規矩,趁機揩油的,一時江邊一片雜亂。
經過小鎮路口時,見路邊有一涼亭,亭前立一石碑,石碑前有不少人佇足,似在觀看上面貼的一紙文書。孟麗君前一日在茶館裡聽見議論,猜到多半便是通緝榜文,自忖容貌已大不相同,便是識得自己的人也未必一下子認得出,更何況那榜文上未必貼了真容。於是大膽走上前去,見那石碑上貼的果然是懸賞緝拿自己的榜文,言道送拿官府賞銀二百兩,通風報信也有五十兩賞銀,若有隱匿不報、私藏欽犯的,杖責一百,發配邊疆。旁邊貼了自己的小像,依稀可見,正是離府那日隨手改過後、放在炭盆裡燒去一半的水墨仕女圖,心中又是悲傷又是好笑。悲的是自己當真成了朝廷欽命要犯,不得不易容改裝、淪落天涯,笑的是這副水墨畫原就不像,經由朝廷畫師依模仿樣地畫到皇榜上,再走幾分神,縱然不易容改裝,任誰也不會懷疑到自己。見榜文上只通緝自己一人,並無蓉娘映雪的畫像,略略放了心。
聽得旁邊有人道:“都說昆明孟提督府的小姐美若天仙,這麼一瞧倒也名不虛傳。”榮蘭“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好在她隔得遠,聲音又低,那人並沒聽見。有人便風言風語地道:“這麼一個美人兒,便離了家,又能走得多遠?只怕就在這附近了。若是誰找着了,倒不如別貪圖這二百兩銀子的賞錢,自己藏了拿來做老婆好了。”衆人一陣鬨笑。
孟麗君聽這些人口齒輕浮、言語不堪,自己這欽犯之身,成爲街頭巷尾衆口閒言碎語的話題,原早在她意料之中,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但見那人一副“女子能做得甚麼”的不屑神氣,臉色不由一沉,心道:“世人都瞧不起女子,以爲女子只配待在家裡,做不出甚麼大事。我卻不信,偏要教世人都瞧瞧,女子究竟能做些甚麼。”更堅定了要考取功名的念頭。聽這些人風言風語實在難聽,自己雖不便阻止,到底不堪入耳,便待離開,忽聽一人呵斥道:“你們都胡說些甚麼呢。朝廷的榜文,豈容你們胡言亂語?若是找不到欽犯,我第一個懷疑你們私藏起了,那也是重罪。”旁人都道:“潘秀才來了,我們快走。”都散了去。
一時榜文前只餘潘秀才及孟麗君主僕二人。那潘秀才四十幾歲模樣,一襲長衫,站在榜文前,喃喃自語幾句,又長嘆一口氣。孟麗君耳尖,聽他說的是:“若說孟提督會投降叛軍,我潘秀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可是這朝廷的榜文……唉!”立時對他生了幾分好感,暗想公道自在人心,相信爹爹清白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見潘秀成走過來,對着自己微微一揖道:“這位小哥好生面生,是從外地來的麼?”於是回禮道:“小生姓酈,從昆明來,要上京城投奔親戚,趕考功名,路過貴地。”潘秀成“哦”的一聲,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孟麗君不欲多言,說道:“告辭。”轉身離去。
湯郎鎮原是邊陲小鎮,不多時二人便在鎮裡轉了一圈,依舊不見葉蓉娘和蘇映雪的影蹤。回客棧的路上,迎面竟又遇見那潘秀成。潘秀成開口問道:“我看二位行色匆匆,往來好幾次,莫非有甚麼急事?不知學生能否幫得上忙?”他自小讀書,屢試不中,連秀才也未考取,三十歲上終於棄文經商,卻頗有建樹,成爲本鎮的富戶,卻終究不死心,四十歲時重又撿起書本,和十幾歲的童子一同去考秀才,考了六年方纔考上,於是人人都稱他作“潘秀才”,倒是嘲諷的含意居多,他不以爲意,反而沾沾自喜。他自知這輩子不是讀書的材料,卻非常敬重讀書人,見孟麗君書生裝扮,又道是上京趕考的,便有意結交,主動提供幫助。
孟麗君喜道:“如此便多謝了。”將事情一說,請他幫忙尋找葉蓉娘母女。潘秀成當即應道:“這個好辦,包在學生身上。”當下詳細問了二人的年齡相貌、衣衫裝束,又道:“酈公子請先回客棧,待學生有了消息,自當前去客棧拜訪。”孟麗君喜出望外,道了謝,先行回到客棧。
下午潘秀成找來客棧,說道:“確有這麼兩個人,昨日午後就坐船走了。”孟麗君一驚,忙問幾時走的,原來竟是在自己二人被那船伕騙上船後,葉蓉娘母女恰巧趕到,想是打聽得自己剛走,便立時僱船去追,卻不想自己半道又折了回來,難怪等了兩日也等不到。想到這裡,孟麗君顧不得責怪那貪財誤事的船伕,又謝過潘秀成相助之情,潘秀成呵呵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何足掛齒。只盼酈公子明年大魁天下之時,莫要忘了學生。”孟麗君聽他這話,不覺納罕,卻也不說甚麼。令榮蘭去櫃檯結了帳,收拾好包袱,告辭出去。
來到江邊,僱舟東去。船伕道:“小人這船隻到重慶,便要回轉。”孟麗君暗忖到了重慶再行換船,亦無不可,便允了。
一路上榮蘭不住催促船伕,緊趕慢趕,每超過一條船,就不住朝裡面張望,卻始終不見葉蓉娘母女。晚上停靠了碼頭,船伕就歇在船上,二人乃是女兒身,自不便留在船上和船伕一道,便上岸去投棧。幾日之間,銀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孟麗君見沿江一路上都張貼了通緝自己的榜文,岸上不時有士兵走過搜查,好在自己二人易容改裝了,無人懷疑,卻越發擔心起葉蓉娘母女的安危了,沿途打聽,總無消息。榮蘭只得安慰道:“就算表小姐從不出門、不通世事,姨太太總是懂的,不會有事的。天下這麼大,長江這麼長,卻到哪裡尋她們去?倒不如索性去了京城,到了親戚家,自然會見到她們。更何況她們身上有銀子,也不會像公子這般受盡委屈。”孟麗君一時也無他法,又擔心打聽勤了,徒引人注目,反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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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日後到了重慶,船伕得了船錢,便原路返回了。孟麗君一看包袱裡只剩了不到十兩銀子,僱船也走不了多遠,倒不如先行安頓下來,想辦法賺些銀子再走。
於是投了一家客棧,本打算要間中房或者下房,也好省些開銷,可才一進門,迎面便是一股惡臭,房間裡空氣污濁、傢俱破舊,牆角桌面上竟然生了好些黴菌,實在難以忍受。她本是大家小姐,尋常客棧裡就算是最好的上房,在她眼裡亦不過如此,更何況這些殘破舊房。心道:“所謂‘開源節流’,自然‘開源’爲主‘節流’爲輔。我們現在已然足夠節省了,若再省下去,只怕於身子不好。我既已打算去賺錢,以我之才,豈有賺不到錢之理?些許小錢,還是不必省了。”依舊換回一間上房。
休息片刻,暗忖:“若說賺錢,自然以行醫最好。”吩咐榮蘭買來文房四寶,又扯了一段玄青色布料,做成一面小旗子,提筆書上大大的一個“醫”字,下面再書四個小字:“天下無疾”。令小二拿去掛在客棧門口,自己提了藥囊,在客棧正堂一張桌子前坐下,也不出聲招徠,打開藥囊,取出一本醫書,自顧自看了起來。
小二瞅她半晌,心中好奇,上前搭話道:“客官敢情是懂醫術,要招人來看病麼?”孟麗君擡頭看他一眼,說道:“正是。難道你這客棧不許麼?”小二連忙道:“不是,不是。客官付了銀子來住小店,要張桌子打甚麼緊。再說若有人來看病,也顯得小店昌盛熱鬧,生意興隆。只是……”孟麗君道:“你要說甚麼只管說。”小二道:“只是本地有家大藥鋪,遠近聞名,名喚‘榮安堂’,裡面請了三位坐堂大夫,醫術都非常高明,大夥兒有病都去那裡瞧大夫,只怕……只怕……”言下之意顯然是說“只怕沒人會來找你醫病”。
孟麗君微微一笑,說道:“是麼?只怕他們也有醫不好的病罷?”小二聽她口氣極大,竟似壓根兒不將“榮安堂”的大夫放在眼裡,瞧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的醫術竟會勝過那些行了三、四十年醫的大夫。搖一搖頭,便待走開,卻聽孟麗君說道:“等等。你方纔所說那‘榮安堂’,大夫瞧一次病要多少銀子?”小二想了想,答道:“尋常小病是五錢銀子,重病另算,少說也要一兩銀子,這還不包括抓藥的錢。”孟麗君道:“勞你駕到門口,若有人問起,你便說我只治疑難重症,不醫尋常小病,一概只收五錢銀子。若是家境實在貧困的,還可以免了診費。”榮蘭取出一塊碎銀,放在小二手裡。她們出來這十幾日,對世情冷暖已有體會,也知道了這以往不屑的“阿堵物”在世人心目之中的無盡魅力。
小二接過銀子,歡歡喜喜地去了門口,賣力宣揚,引來不少看熱鬧的人,見孟麗君才只十來歲年紀,又是一臉焦黃的病態,都暗自搖頭,哪裡肯信她醫術高明?有人還忍不住出言嘲諷。整個下午,竟無一人進來求醫。孟麗君也不在意,一頁一頁翻看醫書。等到天色將晚,收拾藥囊回到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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