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午後,孟麗君迴轉太師府,換過便服,稟明太師,帶了榮蘭、段亮二人,一行三騎前往北郊白雲庵。

那段亮及其孿生兄長段明,二人的父親段耕原是兵部小吏,從前曾與朱奎結怨,後來朱奎升至兵部侍郎,便公報私仇誣陷段耕,令他屈死獄中。段氏兄弟屢次投狀申冤不果、行刺暗殺不遂,爲報父仇立下重誓:無論何人,只消能除去朱奎,弟兄二人便當執鞭墜蹬、甘爲僕傭,一生奉他爲主,絕無二意。而孟麗君自去年七月招賢武試之後,便即着手清查兵部,查出數起冤案,皆是從前朱奎隻手遮天所致,段耕一案便是其中之一。孟麗君暗中集齊罪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去朱奎,從此將兵部大權盡攬手中。段氏兄弟大仇得報,喜出望外之下,便欲投奔孟麗君,又恐她不信二人能耐,於是報名參加補遺武試,雙雙中了武進士之後,當衆言明昔日所立重誓,懇求孟麗君收留。孟麗君愛惜二人武勇,更感其爲父申冤的志向,準其所請,將二人收入府來,作了自己的貼身侍衛。段氏兄弟對她既心懷感激,復又敬佩無比,自是死心塌地一片忠心。

出了北靜門,路上行人稀少,主僕三人縱馬行出十數裡地,已到天均山。從山腳處起,行人漸多起來,想來都是前往白雲庵上香的香客。山路騎馬到底不便,易傷行人,遂將馬匹寄放在山下茶寮,步行上山。行至岔道口,孟麗君輕聲道:“咱們走左邊,先去空靈庵。”

原來天均山上共有一大一小兩座尼姑庵,朝陽峰上的白雲庵,乃是京城有名的一所大庵堂,香客施主衆多,上山之路寬闊平坦。而落霞峰上的空靈庵,相形之下就小得多了,香火也不盛。

三人沿着山路走出數百步,聽得山上傳來一陣悠揚飄逸的鐘聲,遠處已隱約可見空靈庵的外牆檐角。一路上竟不見人蹤形跡,道路崎嶇蜿蜒,十分難行。榮蘭嘆道:“這樣一所人跡罕至的庵堂,自然沒甚麼人佈施,尼姑們的日子想必清苦得很。”孟麗君回頭看她一眼,道:“若是一心向佛之人,又怎會在乎些許身外小事?這空靈庵可比白雲庵清淨多了,也少了凡塵俗世的滋擾打攪。”

來到庵前,只見山門破舊,已是年久失修,正殿上供奉觀音大士法像,也已金漆破敗,露出斑駁的泥胎。孟麗君走過去,在蒲團上行了幾禮,一箇中年女尼迎上來,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駕臨敝庵,可是爲隨喜佈施,還是要做法事?”

孟麗君不願張揚,在善緣簿上隨手寫了“酈如蘭某年某日佈施紋銀十兩”,當日她與傅家娘子相見,用的也是“酈如蘭”這個化名,說道:“在下此來,爲的是求見一位故人。可否煩勞師太通報,有請靜虛師太出來一見。”那女尼見了孟麗君這等容貌氣度,知非常人,將她迎入客房,道:“施主稍待。”

過得一會,一個三十許歲的女尼緩步走進,見了孟麗君,合十施禮道:“酈施主安好。”孟麗君見她面色平和安寧,體貌較之從前稍顯福態,想是心寬體泰的緣故。使了個眼色,段亮會意,帶上房門出去,守在門外。

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榮蘭打開房門,孟麗君拱手道:“師太多多保重,晚生告辭了。”靜虛回禮道:“貧尼塵緣已了,六根清淨,青燈古佛伴此餘生,正是再好不過,施主不必記掛方外之人。”孟麗君再施一禮,帶着榮蘭、段亮二人出來。

下了落霞峰,原路折回,走上通往白雲庵的大道。行至半路,忽聽前面的的馬蹄聲響,竟然有人騎馬從山上橫衝直下,絲毫不顧道上行人百姓,一面縱馬疾馳,一面高聲呼道:“讓開,讓開!可別衝撞了國舅爺的大駕!”手中馬鞭亂抽,前面閃避不及的行人皆吃了鞭子,連忙呼痛避開正道。

孟麗君聽到“國舅爺”這三個字,心中一動,京城中敢稱國舅的,唯有一人,便是國丈劉捷獨子、中宮劉後之弟劉奎璧。也只有劉府家奴,纔會在天子腳下尚且如此氣焰囂張。眼見那人鞭子朝自己臉上抽來,冷笑一聲,擡頭向他望去。那人驀地驚見孟麗君的絕色容光,登時一呆,手中一緊,鞭梢已教段亮握住,動彈不得。

孟麗君正要說話,只聽蹄聲如雷,又有十數騎人馬疾風般從山上馳下。道路雖然頗爲寬敞,到底仍是山路,先前一騎衝下,百姓們尚可勉強側身讓出道來,眼見十數騎一齊馳來,不由戰戰兢兢,慌忙將身子貼住山壁,直恨不得嵌入壁內。幾個帶着孩子一同上山進香的婦人,忙將孩子緊緊護在胸前,再顧不得手中包袱,零碎物件散落一地。

片刻間那十數騎已至跟前,見此情形,一齊勒馬停住。其中一人“噫”的一聲驚呼,兩道灼熱癡迷的目光落在孟麗君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先前那人這時方回過神來,發覺少爺等人已在身後,一來怕受責罵,二來不知怎地,心中竟隱隱不願眼前之人爲此吃虧,趕忙大聲叱道:“還不讓開!驚撞了國舅爺的大駕,你可吃罪不起!”

孟麗君目光一掃,見對方有十數人,且由方纔勒馬的架勢看來,其中至少數人武藝不凡,己方只有三人,衆寡不敵。何況今日便服出行,只爲上香許願,不願多生事端,低聲道:“段亮。”段亮鬆開手,退至孟麗君身後。孟麗君微微一笑,道:“山路狹窄,還望國舅爺體恤下情,鬆馬緩行。”說罷側身讓過。的

馬上一個壯漢鞭子在地上虛抽一記,罵道:“老子快行慢行,幹你這小白臉屁事?滾得遠遠地去罷!”向馬上一位錦衣公子陪笑道:“少爺嫌那尼姑庵裡煩悶,小的倒有個主意:前面不遠處有個獵場,快馬過去只消一柱香工夫,不如小的們陪少爺過去打獵散心,一個時辰後再來接夫人和二小姐,那也趕得及。不知少爺覺得怎樣?”半晌不聞答話,擡頭卻見少爺怔怔地出神,順着他目光望去,竟是方纔攔路的那個“小白臉”,心中不禁嘀咕道:“莫非這小白臉會勾魂術麼?”忙高聲喚道:“少爺,少爺!”

劉奎璧一驚而醒,立時從馬上躍下,急走幾步,竟似生怕眼前人兒會突然消失不見一般。隨從之人見少爺舉止異常,又知段亮身手了得,唯恐出事,連忙都跳下馬來,上前防護。

孟麗君見劉奎璧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滿狂喜不信的神色,心中生疑,暗暗戒備。卻見他走到自己跟前,居然用溫柔無比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說道:“難怪爹爹到處尋你不着,原來你竟然女扮男裝到了京城。這下可好了,和我一道回去罷。爹爹見了你,一定十分歡喜。”

孟麗君聽到“女扮男裝”這四個字,心頭只微微一驚,卻也並不如何驚駭。待聽完這幾句完全不知所云的話語,只覺莫名其妙,若不是他的目光一直凝望在自己臉上,幾乎要誤以爲這話並非對自己所說。心念急轉,腦中已閃過千百個念頭,口中只道:“在下自忖與國舅爺素未謀面,國舅爺方纔說的甚麼,在下可半句也聽不明白。‘女扮男裝’這四個字,更是從何說起?”

劉奎璧舉手在前額一拍,笑道:“是了,我見了孟小姐,一時歡喜得糊塗了,竟忘了孟小姐原本與我並不相識。魯莽衝撞之處,還請恕罪。”孟麗君聽他滿口“孟小姐”長、“孟小姐”短,一顆心稍稍提起,暗忖:“莫非是劉捷老賊設下的計謀?”試探道:“你說甚麼孟小姐?定是認錯了人。”

劉奎璧自從那日見了畫像,前幾日裡,每一思及此事,總是喜動顏色。然而幾日之後,待最初的歡喜勁兒一過,想到如此佳人偏偏不知流落何方,更不知要到哪一日方能尋得下落,不由漸漸犯愁起來,甚麼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今日正是爲了出來散心,他才隨着母親、妹妹一同來到白雲庵。不想下山路上遇見孟麗君,容貌眉目與那畫像上的麗人竟有九分相似,當真是傾國傾城、麗容無雙的絕色佳人,神采氣質更是雍頤高潔。劉奎璧一見之下便已在心中認定,她便是爹爹爲自己定下的正室妻子,歡喜得心花怒放,哪裡更有半點戒心,自是有問必答,說道:“自然是雲南的孟麗君孟小姐了。我與孟小姐雖是素未謀面,但小姐的相貌着實肖似令堂,我見過令堂的畫像,是以認得小姐。世上如孟小姐這般美貌之人,想必再也沒有第二個,萬萬不會認錯人。”

孟麗君這一下可驚得非同小可。自她改裝以來,已聽過不知多少人提及“孟麗君”這個名字;當面指認她是女扮男裝的,也曾有過數回。然而如此番這樣,指名道姓認定她就是孟麗君的,卻還從未發生過。驚疑交集之下,僅能勉強保持臉色不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榮蘭聞言大驚失色,她站在段亮身後,身形教段亮高大身影遮蔽住,加之劉奎璧等人的目光盡數集中在孟麗君身上,是以並無人留意她臉色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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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亮站在孟麗君身後,耳聽劉奎璧口出調笑言語,口口聲聲稱呼主人爲“孟小姐”,他對主人敬若神明,先前因主人並未示意,他一直強忍着不出聲,雙拳緊緊攥住手心,這時實在忍耐不住了,踏上前一步,怒斥道:“住口!我家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堂堂兵部尚書,如何會是女子!”

隨着他這一步上前,劉奎璧的隨從們也都各自上前一步,場中氣氛登時緊張起來。

孟麗君這時已緩過神來,喝道:“段亮,退下。”段亮不敢違拗,狠狠瞪了劉奎璧一眼,這才退下。孟麗君將劉奎璧方纔的一番話語在心底細細揣摩一通,瞧他舉止神情,確似尋人未覓、乍一見面的驚喜,倒不似作僞,心中登時生出一個疑念,定要將此事弄個清楚明白。靜下心來,說道:“劉公子定是認錯人了。在下酈君玉,忝爲兵部尚書,與令尊國丈大人同殿爲官,並非女子。在下還有要事,就此告辭了。”說罷便要離去。

劉奎璧趕忙伸手攔住,見她如此急於離去,越發覺得她心中有鬼,是以不敢久留,心中既已先入爲主認定她是女子,哪裡肯信這番言語,笑道:“孟小姐請留步。我雖從未見過那酈君玉,卻也曾聽聞過他‘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號。但不論他再如何俊美,到底還是個男子。我知孟小姐必是要掩人耳目的,然而一個女孩兒家,便要冒人名號,也當冒個郡主縣主之類的,以孟小姐的容貌氣質,自然無人懷疑。若說冒充男子,到底不像。”

孟麗君聽他嘮嘮叨叨說了這一長串話,言語纏夾不清,更說甚麼“冒人名號也當冒個郡主縣主”云云,着實匪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暗道:“難怪劉捷不曾讓他的寶貝兒子入朝爲官,原來這位劉大公子竟是這樣一號人物。”見他不信,正中下懷,嗔道:“我再說一遍:我不是甚麼‘孟小姐’,在下姓酈名君玉,表字明堂。”

劉奎璧見她這一淺嗔薄怒,骨頭都酥了,笑嘻嘻地道:“好,好。酈……公子,嘻嘻,這總成了吧?”又道:“我與酈公子一見如故,想請閣下賞個光,到我府上一敘,好不好?”孟麗君拂袖道:“不好,我可沒工夫。”

劉奎璧雙手輕拍兩聲,隨從們一齊上前,將孟麗君主僕三人團團圍住。段亮立時拔出腰中長劍,挺身護在孟麗君身前。劉奎璧望着孟麗君,笑吟吟地道:“實在對不住了,我好容易尋着孟……酈公子,無論如何也要請公子移步賞光。奴才們着實無禮得緊,待會回到府裡,定教他們給酈公子磕頭陪罪。”

孟麗君沉吟片刻,沉聲道:“劉奎璧,今日你是非要我去國丈府走一遭了?”劉奎璧道:“不錯。酈公子到了我們國丈府,就和到了自己家裡一般。”孟麗君冷笑一聲,道:“我可沒這個福份。”隨即說道:“你若一定要我走這一遭,那也可以商量,須得依我兩個條件。”

劉奎璧本也十分不願動武,生怕刀劍無情,一不小心誤傷了“孟小姐”,自己可大大的捨不得。心中正忐忑猶豫間,聽她鬆口答允,大喜道:“依得,依得!別說兩個,便是二十個、二百個,我也都依。”趕緊又加一句:“只消你不耍花招,乖乖地隨我回國丈府。”

孟麗君心道:“這劉奎璧倒也不傻。”朗聲道:“第一,你和你的隨從們不得爲難我的僮兒和家人,放他二人離去,只我一人跟你走。”劉奎璧一口答允道:“好。”榮蘭大急,喚道:“公子!”孟麗君使個眼色,讓她放心,又道:“吩咐你的隨從們退開,我要和他們說幾句話。”

劉奎璧舉手道:“大夥兒退下。”隨從們依言退開。孟麗君附在榮蘭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榮蘭點頭道:“我知道了。公子千萬小心。”孟麗君正要和段亮說話,段亮忽然屈膝跪倒,道:“段亮是主人貼身侍衛,自當護衛主人安全。劉賊不懷好意,段亮不能離開主人。”孟麗君不及和他解釋,只沉聲道:“你當日發誓奉我爲主、聽我號令,我現下命你護送清兒儘快趕回府去。你若不依,今後就再也別叫我‘主人’!”段亮猶豫片刻,站起身道:“段亮遵命。”

孟麗君道:“好了,你們這就去罷。”二人行了一禮,道:“是。”下山去了,榮蘭一路不住回頭張望。

劉奎璧催促道:“另一個條件呢?”孟麗君直到二人背影消失不見,方轉過身來,不接他話語,卻道:“我說我是男子,劉公子硬要指認我是女扮男裝,待會見了國丈大人,真相自能大白。誹謗朝廷命官的後果,你可想得清楚了?”

劉奎璧笑道:“女扮男裝,冒充朝廷大臣,也是重罪。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去告發的。”孟麗君搖搖頭,不再糾纏這個話題,道:“第二,我今日原是要去白雲庵許願,你且等我上山去過白雲庵,再去國丈府不遲。”

劉奎璧只盼她儘早隨自己回府,躊躇道:“這個麼?我母親現在白雲庵裡進香,她老人家見了你,一定嘮嘮叨叨有的說。這樣好不好?反正眼下時辰還早,孟……酈公子不如先隨我回國丈府,等見過我爹爹,我再陪你來一趟白雲庵好了,定不會耽誤你許願之事。”

孟麗君提起此事原也只爲拖延時間,好讓段榮二人及時趕回太師府,卻不願遇見國丈夫人多生枝節,也就作罷,自還有別法可想,說道:“罷了,我改日再去就是。”

劉奎璧聞言十分歡喜,正要牽過自己的馬請孟麗君上馬,想了一想,鬆開繮繩,吩咐隨從道:“酈公子不喜你們山路騎馬,都牽了各自的馬走下山去。”向孟麗君道:“酈公子請。”一行人步行下山。一路上劉奎璧十分殷勤,不住和她說話,孟麗君只冷冷的,不加理會,劉奎璧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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