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時衆人皆有詩作,只有孟麗君和梅昭如得詩詞各兩首,吳應兆作得兩詩一詞,棄筆搖頭道:“才思已竭,不必逞強了。”朱紹麟得了兩首,餘人各有一首。

柳復笑道:“看來今日詩魁要在明堂和若顯二人之間決出了,我等只求不落第便好。大夥兒快來瞧詩。”將謄寫好的詩稿集在一處,衆人讀一首、贊一首。

梅昭如嘆道:“罷,罷。我只道今日藉着東道的光,才思果也敏勝往常,必能壓過明堂,奪這魁首之位。可讀了明堂的四首詩詞,實在自嘆弗如,這點子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在下甘拜下風。”孟麗君微微一笑,道:“若顯忒謙了。你的《戀菊》一詩,我極是喜歡。”

朱紹麟笑道:“好了,你們二人就莫要相互吹捧了。且聽我公評:今日詩會,明堂爲尊,若顯其次,吉善第三,可有誰不服麼?”衆人皆道:“評得果然公允。”丫鬟斟上酒來,衆人舉杯敬過詩魁,一齊飲了。

吳應兆笑向梅昭如道:“我方纔說明堂才思敏捷,今日定能奪魁,你卻還不信。這會子名次出來了,要將至愛之物割讓送出,你可捨得不捨得呢?”梅昭如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縱然再不捨得,也決計不會反悔,待會散時就請明堂多留片刻,我吩咐花匠將花木移植出來,今日便送到太師府去。”

孟麗君搖頭道:“君子不奪人所愛,這本‘柔情萬縷’乃是若顯心愛之物,小弟萬萬不能收。”梅昭如急道:“明堂是謙謙君子,朝野皆知,今日求你也成全我這言行如一的‘君子’之名罷。倘若當着這許多人面前出爾反爾,你教我這張臉往哪裡擱去?”說着向孟麗君連連拱手。孟麗君略一思忖,想到待會正可藉此機會行事,便也不再推辭,說道:“若顯既執意如此,我便領了你這一番美意。只是此花究竟怎樣種植,日後還須請你幫忙。如此絕品花木若是毀在我的手中,豈不是一樁畢生憾事?”

梅昭如聞言如釋重負,說道:“我府上還有兩個花匠,雖及不得那位培育此花的國手,卻也都是一等一的能工巧匠。我索性一併打發了他們過去,明堂就無此憂慮了。”心底暗道:“若非如此做戲,我又怎能毫不生疑地將此花送至伊人身旁?早探聽得她生平最愛菊花,想來必會十分鐘愛這本‘柔情萬縷’。唉!明堂一直當我是至交好友,他是光明磊落的謙謙君子,我心中卻藏有這等齷齪想法,實在忒也對他不住。我這一番刻骨相思,雖明知到頭來終歸是鏡花水月、一場虛幻,然‘情’之一字,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透、放不下的。她……她嫁得如此良婿,又有了兒子可依,一生幸福自是無須我擔心了,只消此花能代我陪伴她左右,日日得見她歡顏笑容,我這一生便也無復他求了。”想到這裡,終究禁不住黯然神傷。

衆人瞧他臉色漸變,只道話雖如此,他到底捨不得心頭愛物,原也是人之常情。便轉過話題,有人記起先前朱紹麟遲到,叫嚷着要罰他酒,朱紹麟推脫不過,只得喝了三杯。衆人笑鬧一陣,見時間也不早了,謝過東道之情,一一告辭離去,只餘下孟麗君一人。

梅昭如送客迴轉,喚來府上十來個大小花匠,命他們剪除部分側枝花葉,小心仔細將花木連土挖出,千萬莫要傷了根鬚,又駐足看了一會,這才轉身向孟麗君道:“移植花木說來容易,卻也頗費工夫。此處塵土甚多,明堂不如隨我書房說話。”孟麗君點頭道:“也好。”

來到書房,兩人閒話數語,孟麗君慢慢將口風轉到先前話題,含笑問道:“今日衆人說得也對,似若顯這等人品家世,怎麼到如今還未曾結得一門親事?可不知你心上是否已經有了意中人兒?”梅昭如大驚,一時唯恐自己何處行事不慎、惹她生疑,正要斟酌着回話,卻聽她只頓了一頓,續道:“倘若沒有呢,小弟不自量力,卻想替兄長保一樁大媒。”

梅昭如聽她話語口氣不似動疑,略略放下一顆懸起半空的心,故作拂然不悅道:“莫非明堂也拿此事來打趣於我?”孟麗君正色道:“小弟絕無取笑之意,確是真心實意想爲你牽線,保得一樁大媒。若顯要是已經有了意中佳人,就只當我這話沒說。”梅昭如連忙搖頭否認道:“沒有,沒有。”孟麗君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我要保媒的這位蘇姑娘,容貌端麗、性情溫柔,與若顯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的

梅昭如心底暗哂道:“這一年裡家人三番五次勸我成親,那些女子中,又有哪一個不是‘容貌端麗、性情溫柔’?我不勝其煩,索性去廟裡求來一張下下姻緣籤,言道倘在年未弱冠之前成婚,一生必主大凶大惡云云,好歹先捱過這兩年再說。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除非天下間再生出一個和她一模一樣之人,否則我這滿腹相思,只怕終生鬱結難償,又何苦耽誤了旁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心下既這麼想,口中隨口應道:“是麼?”

孟麗君猜知他心意,卻也不急,說道:“此事說來十分湊巧,只怕若顯不信。我初次見到蘇姑娘時,可着實大吃了一驚,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世上竟有容貌與我娘子如此相似之人……”

梅昭如又驚又駭,顫聲道:“你……你說……甚麼?”孟麗君不理他話,自顧自地說道:“……那日我路遇劉奎璧,他將我錯認作女子,又道我的相貌與一幅畫像十分肖似。若在從前,我是決計不信的,可那日我竟然信了幾分,只因我曾親眼見過這位蘇姑娘,她的容貌當真與我娘子一般無二,我至此方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怕是老天爺造人時偷了幾分懶,纔會生出如此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來。”

梅昭如直聽得目瞪口呆,已然信了八分。他心底纔剛想過“除非天下間再生出一個和她一模一樣之人”,立時便聽說世上當真有和伊人一般容貌之人,一時心神恍惚,自然不會認爲老天爺造人時偷懶,倒覺必是上蒼憐憫自己一片癡情,又不令傷及與酈君玉的朋友之義,爲情義雙全,方特地設下如此絕妙安排,不禁驚喜交集。雖知臉上這般神色極爲不妥,卻是一句解釋的話語也說不出來。

孟麗君瞧他這副模樣,心底暗笑,口上替他解圍道:“若顯臉皮子薄,聽我給你提親便羞得說不出話來了。這樣罷,不論此事成與不成,你先不用說話,且聽我細細道來,你再慢慢斟酌好了。”

這話正合梅昭如心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竭力平復心緒,聽孟麗君說道:“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我娘子懷有身孕,每月都要去庵堂還願,那日我正巧得閒,陪她一道上香去,誰知便遇上了蘇姑娘。我娘子見她二人不僅相貌極似,就連言談性情也十分相投,很是歡喜,說必是上天註定的一場緣分,定要和她結爲金蘭姊妹,她推脫不過,便認下了姐姐、姐夫。聽她敘說身世,着實堪憐。她原是遺腹女,去年母親又死了,遺命將屍骨火化了,帶回原籍與她父親合葬,她便一個人帶了骨灰,萬里迢迢迴轉老家去,途中路過京城,便借宿在庵堂裡。問她可還有親人,她說原籍尚有兩個遠房叔伯,卻非至親。我盤算着既是我娘子的義妹,我們夫婦自當替她考慮終身大事,結下一門好親事纔是。本來若顯這樣的豪門世家,她原也高攀不上,但我知若顯素來不重這個。倘論人品相貌,她與我娘子是一流人物,都是一等一的絕色佳人。”

梅昭如心緒漸定,腦中思念流轉,微笑道:“我本就是豪門世家的‘孽障反叛’,若娶來個世家小姐,成日裡逼着去做些仕途經濟的勾當,不得清閒,反爲不美。”孟麗君聽他弦外之音,喜道:“若顯的意思,可是答允了這門親事?”

梅昭如道:“不錯,我信得過明堂你的眼光。只是我去年曾在廟裡求得一張姻緣籤,籤語云,須在弱冠年後方能成婚,否則此生必主大凶大惡。這本是一件玩笑事,我也不甚理會,誰知家裡人竟當真了,想來必要等我過了二十歲,才能娶親的。此事一直不曾張揚出去,免得教外人得知臉上不好看。”孟麗君笑道:“這倒正湊巧了。我娘子那義妹現今正守母孝,還有半年工夫一年孝期才過,等明年若顯行了冠禮再成婚,那是最好不過了。”梅昭如聽得竟如此湊巧,越發覺得這樁婚事是上天有意安排。

孟麗君沉吟片刻,又道:“倒是另有一樁可憂之事,我還是一併說了,也好教你心中有數。去年我夫婦與義妹會面時,她告訴我們說不曾許親,我那時便道會設法替她說得一門好親事。話雖如此,如今到底已過去了小半年時間,她家中另有遠房叔伯,萬一不幸碰上那起昏了頭不醒事的,強要將她在熱孝中許人,也是有的。我明日便打發人去原籍探望她,並告知這門親事。她若未曾許人,我便作主定下你二人這樁婚事。但她若不幸嫁了人,卻是無法可想了。”

梅昭如一怔,道:“明堂忒也多慮了罷。世上便真有這等不更事之人,也不一定就會教令妹碰上。”孟麗君搖頭道:“我雖也這麼想,不過白操這份心罷了。你知我行事素來周全,只防着‘萬一’兩個字,到底打聽得個準信兒,我心中方纔安穩。”又叮囑道:“此事眼下你我二人知道就好,暫時且莫告訴旁人,便是若顯的至親家人,依我說先也一併瞞着,等我得了準信兒,再說不遲。免得萬一婚事不成,失了我這大媒的身份不說,也教你家人空歡喜一場,更添了旁人的閒話。”

梅昭如今日席間吃衆人打趣,正想着說出去定會有人再拿此事來取笑,聽孟麗君這麼一說,甚合心意,便爽快依了。孟麗君謅出這一大篇話,原是要他允諾保密,免得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傳入太師耳中,到時一來難圓謊言,二則後面的事情就難辦了。聽他答允,鬆了一口氣。梅昭如又追問那位“蘇小姐”的閨名和原籍之地,孟麗君以同樣藉口擋了回去,只道以後自然會告訴他。

二人再聊片刻,一名花匠進來稟報,花木已連根挖出,裝入大車中。梅昭如熟知花木習性,知道此時不可耽誤,否則恐難移植成活,立時點了兩名花匠,命他二人隨車遷入太師府中照料。孟麗君道謝出來,起轎回府,大車跟在轎後,緩緩駛出。梅昭如親送至大門口,望着漸漸遠去的車轎,百感交集,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是歡喜更多還是傷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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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麗君回到太師府,命兩名花匠隨管家樑成去後花園,將“柔情萬縷”儘快植上。自己來到弄簫庭,也不說話,拉了蘇映雪的手就走,蘇映雪一面跟着她,一面疑惑道:“官人,這是怎麼了?你要帶我去哪裡?”孟麗君笑嘻嘻地道:“我今日得了一樣寶貝。你先別問,待會看了便知。”

到了後花園,花匠們正齊力將花木從車上卸下。蘇映雪見了那花,“噫”的一聲,驚呼道:“好美麗的花兒!”走過去細細端詳一陣,回身問道:“官人,此花看起來倒頗似‘十丈珠簾’,只是‘十丈珠簾’的花期在深秋時節,這會子才仲夏,怎麼竟會盛開?”話語中滿是喜悅。

孟麗君笑道:“娘子眼力果然不凡。這是‘十丈珠簾’的改良品種,花期由夏至冬,長久不凋,世上僅此一本,名喚‘柔情萬縷’。”蘇映雪眼睛一亮,讚道:“好個‘柔情萬縷’!能爲花兒起出這等般配名字的,想必是個斯文風雅的愛花之人。”

孟麗君聞言暗笑,見周圍人多嘴雜,又知雪妹素來面嫩,便忍住不說,只道:“這是我今日詩會贏來的獎勵,我猜你定然喜歡,是不是?”蘇映雪喜色滿面,點頭道:“多謝官人。你知我最愛菊花,這等極品,如何不喜歡?”孟麗君便順她口風道:“既如此,今後就有勞娘子辛苦照料此花了。那兩個花匠也是若顯一併送的,熟知花木性情,你有疑問,只管問他們。”

蘇映雪聽到“若顯”二字,微微一赧,只是一番心思都在那花木上,並未多想。孟麗君見她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便也不再打擾她,說道:“我要回房歇息會兒,娘子既然喜歡,只管待着。”蘇映雪略一猶豫,歉然道:“我再待一會就回。”

孟麗君繞到書房,榮蘭正坐在窗前一張小几上讀書,見她進來,趕忙起身相迎。孟麗君問道:“佈置你的功課,可都做完了?”榮蘭笑道:“幸好今日早起做完了。我閒來無事,翻出公子舊作溫習,有兩句話一時忘了具體出處,只依稀記得是《資治通鑑》裡的原話。查了半日,總算查着了,不想看書看得入迷,竟是停不下來。”

孟麗君見她手裡拿的果是一部《資治通鑑》,讚許地點了點頭。在几案前坐了,見案頭擺着一篇新作的文章,便拿起來一目十行地通讀了一遍,又提起筆來修改了,說道:“這一年來你多讀了不少書,筆力果然大有長進。只是你須得記住:是人讀書,不是書讀人,心思切不可教書本團團拘住,那便成書蠹、書呆子了。”榮蘭一凜,應道:“公子說得是,清兒記住了。”

孟麗君點點頭,將改好的文稿遞還她,正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回身說道:“我前日遣了段明前去武昌府,暗中打探義父身世,他少說也得兩月方能回來。這兩個月裡,你每日抽些空兒,協助段亮料理府中防衛事宜,免得他一人之力有限。”榮蘭道:“是,公子。”

晚間孟麗君尋個機會,將今日丞相府所見所聞都細細說於蘇映雪聽了。蘇映雪聽得梅昭如費盡心思、想方設法,就只爲要將這本菊中至品送予自己,一片癡情果真令人好生感動。又聽孟麗君敘說了定下的偷樑換柱之計,暗想以小姐能耐,此計絕無不成之理,再往下想,不由粉面發熱、忸怩不安。孟麗君知她脾性如此,此時越勸,她反而越加害臊,是以說完這一番話語後,便藉口去看歸郎,出了臥房,只留她一人,對着燭光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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