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邊提親的一行人熙熙攘攘到了孟府正門之外。這位林公子林修賢跳下馬,早有從人向門房遞上拜帖,轎子落下,沈媒婆大步走出。
雲南提督孟府的門房是位五十來歲的老家人,名喚孟福。他接過帖子,瞧了林修賢一眼,又瞪了沈媒婆一眼,冷冷地道:“公子若是前來拜會我家老爺,小人自當將帖子傳進去。倘是上門求親,嘿嘿,還是及早打道回府的好。”林修賢不料才入門房就碰了個釘子,瞧這老家人年紀雖大,卻無半點龍鍾之態,目光炯炯,氣勢逼人,竟不似尋常下人模樣,已自留神,和顏悅色道:“煩勞老伯通稟一聲,見是不見,且由貴府孟大人決斷,如何?”
孟福是孟府四十幾年的老家人,早在孟士元未出世時就在孟府,年輕時隨主人南征北戰、出生入死,亦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將領,論軍功可提升做參將。他不願爲官,甘願留在孟府作一名下人。可孟府上上下下從未拿他當下人看待,自小姐以下人人尊稱他“福伯”,就連孟提督也要敬他一聲“老哥”。他自打回到孟府便一直在做門房,十餘年裡形形色色的人見得多了,一眼就能瞧出他們的居心圖謀。這一行人自是上門提親來的,不僅請了媒婆、扛着禮盒,還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不過這位公子溫文守禮,人品倒也不差。他臉色稍和,拱了拱手,說道:“並非小人有意不肯通稟,實是我家老爺前日傳下話來,再不許媒婆踏進堂院半步。小人只是依命而行,公子勿怪。
林修賢暗暗稱奇,心道一個看門家人便有如此氣度談吐,孟府主人自是可想而知。正待說話,已見沈媒婆上前一步,滿臉堆歡道:“福大爺見笑了。我沈婆子自打上次從貴府出來,原本就沒打算再踏進府上的門。只是誰教咱們這做媒婆的心腸熱、見不得門當戶對的一雙璧人兒配不成好姻緣呢!老婆子丟臉便再丟上這一回。這位林家公子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叔叔是朝廷的翰林大老爺,說來和孟老爺還是至交。父親做過一任湖州知府,如今告老在家,家財萬貫,就只這麼一個獨生兒子。林公子熟讀詩書,十五歲上就中了秀才,去年更高中舉人,來年春闈還要進京考狀元,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呢!我一思量,似林公子這等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的人才,這昆明城中除了貴府千金之外,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般配上的了。所以才自告奮勇,厚着老臉又上貴府來啦。福大爺,我可是一片好心哪!”她不愧是昆明城中第一大紅媒,言語之中同時捧了兩家人,一番話說來倒也娓娓動聽。
孟福知沈媒婆雖貪錢財,倒確是一個心熱口快的良善人,昆明城裡經她撮合成就了不少美滿姻緣,所以也不薄她臉面,待她好容易住了口,才道:“沈婆子,我勸你多放些心思在旁人身上,我家小姐的終身大事,就用不着你瞎熱心了。”轉向林修賢,又拱手道:“公子還是請回罷。”
林修賢聽他語氣堅決,更無通融,心知若不說出叔父的名諱,今日決計進不得孟府。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在下此行,原不止爲提親一事。在下前幾日方從京城迴轉昆明,家叔命在下務必親手將一件信物交呈孟大人。家叔現供職翰林院,與貴府孟大人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他一面說一面查看孟福神情,見他臉色驚疑不定,將自己細細打量一番,驚道:“令叔可就是那位上‘瑞’下‘海’、表字兆雪的林大翰林?”的
林修賢微微一驚,又不禁暗自得意:連孟提督府的一個看門家人,也曾聽聞叔父大名,說道:“正是。”孟福臉上現出恭謹之色,躬身道:“先前不知是公子大駕,小人多有得罪,還請勿怪。我家老爺時時記掛令叔,得知公子光臨,必定高興得緊。小人這就去通稟老爺,煩請稍候。”林修賢甚是得意,笑道:“有勞了。”孟福自進去府內。
沈媒婆及隨從衆人俱是大喜,心想提親之事自是十拿九穩了。
不一會,府門大開,八名家人分列紅漆大門兩側,孟福快步走出,對林修賢拱手笑道:“老爺有請公子書房一敘。其餘諸位及沈媒婆,且請到前廳用茶。”沈媒婆愕然道:“我也去前廳麼?”孟福道:“老爺確是如此吩咐。”轉向林修賢道:“公子請隨小人來。”林修賢微一思忖,向沈媒婆道:“我一人去便是,你隨他們去罷。”沈媒婆嘟囔道:“那可不成!教我老婆子怎生向員外、夫人交代?”林修賢沉下臉來,“哼”了一聲,道:“員外、夫人面前我自有交代。”
當下孟福引着林修賢穿過前廳,過了一道垂花門,繞過長廊,來到一間精舍之前。林修賢見一路之上風景清幽雅靜,亭臺樓閣錯落有致,一花一木無不獨具匠心,觀之令人心曠神怡,不由暗暗稱奇。他生性狂傲,自恃才高,素來瞧不起習武之人,只因叔父臨行前曾諄諄告誡,切不可在孟提督面前自傲自大,務須極盡禮數。他見叔父神色鄭重,且言語之中對這位孟提督甚是推崇,心下不免將信將疑。此刻見到園中佈置,知非胸中大有溝壑之人斷不能爲此,遂將一番狂傲的心思又收斂了幾分。
只見精舍之中一位青衫書生面牆而立,正瞧着牆上掛的一幅書法。雖不見他面容如何,倜儻飄逸之態已盡入眼簾,且自有一股凜然的氣勢。林修賢大吃一驚:“難道他便是孟提督?怎會作書生裝扮?”他自兩年前父親辭去湖州知府時起,便前去投奔叔父,一直住在京城,直到數日前纔來到昆明。況且他是富家子弟,素來不與市井中人相交,自然從沒聽說過“儒衣神將”的赫赫威名,也就不曾料想孟提督竟會是儒生裝扮。
孟福引林修賢進入精舍,向那青衫書生躬身道:“老爺,林公子到了。”
林修賢心道:“他果然就是雲南提督孟士元孟大人。”正要上前見禮,卻聽那青衫書生笑吟道:“‘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思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好詞,好詞!當年兆雪兄將這幅書法相贈之時,我尚年少,渾不解其中深意。如今讀懂了,頭髮也白啦。林賢侄,兆雪兄可安好?”說着緩緩轉過身子。
林修賢只覺兩道電一般鋒銳無比的目光射將過來,不敢相接,低頭恭恭敬敬地回道:“託大人福,家叔一切安好。只近來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夜間歇息不好,吃藥也不見好轉。”孟士元皺眉道:“又是頭痛?我這裡倒有一劑治頭痛的偏方,改日託人捎去纔好。”隨即道:“賢侄請坐。”自己先坐了。林修賢告謝坐下,心道叔父的病症,連京中太醫藥方尚不管用,一劑偏方如何能治得好。自是他與叔父交誼深厚,心中關切纔有此一說,並不當真。
這時有丫鬟端上茶來,林修賢端起茶碗,趁機向孟士元望去,這時才瞧清他的相貌,不由又是一驚,暗道一聲慚愧。只見他才只三十七、八歲年紀,儒雅俊逸之極,一頭烏髮並無半點斑白。若非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哪裡像是叱吒沙場的武將模樣,分明是一位瀟灑俊美的中年文士。林修賢平日自負是個美男子,此刻這位孟提督雖年長廿歲,相形之下竟也自嘆弗如,暗忖:“我去年在京城見到壽王爺之孫梅昭如時,曾戲稱他爲天下第一美男子。不想較之這位孟大人,竟然不分軒輊,看來這‘第一’二字,還是用錯了。”又想:“他今日尚有如此風采,廿年前更不必說了。有父若此,其女……”臉上不由一紅。
孟士元自不知他心中所想,輕呷一口茶,問道:“賢侄幾時去京城的,又是幾時回的?令尊告老迴轉昆明已有數年,我竟不知他原來就是兆雪兄的兄長,否則早當登門拜訪纔是,當真失禮之極。”林修賢道:“自前年家父辭去湖州知府之位迴轉昆明,小侄便去京城投奔叔父,直至數日前方纔到家。家父先前也不知家叔與大人如此交好,否則豈有不早來拜訪之理?”
孟士元聽他談吐不俗,頗爲高興,問道:“我適才聽家人說,你現已中舉,來年還待入京參加春闈會試,可有此事?”林修賢面上不禁微顯得色,口中卻自謙道:“倒教大人見笑了。小侄區區一介舉子,怎及得上大人這般文治武功、文武兼修之奇才?此番迴轉昆明,家叔曾囑咐小侄好生用功溫書,以備後年春闈,小侄雖魯鈍,也當勉力一試。”
孟士元點頭道:“賢侄在京數年,想必拜會了不少高人名士,來年春闈高中,定然指日可待。京城之中的人文風物,自非我這邊狹小城可比。”林修賢一臉景仰之色,說道:“京城乃是當今皇上所居之處,自然文章鼎盛、高士雲集。小侄有幸,曾得蒙這一科狀元公吳吉善吳大才子點撥指點。吳大才子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一席話語令小侄茅塞頓開,勝讀十年詩書。”孟士元眉頭微皺,說道:“吳應兆的才名,我倒也曾有所耳聞。只是此刻社稷正值多事之秋,南方戰事不斷,叛軍自兩廣起兵,節節進犯,業已佔領了大半個貴州,前些日子攻陷貴陽,安順告急。當今之世,文治只怕不及武功!”說到這裡,怔怔地望着牆角出神。
林修賢雖知兩廣提督李延亭謀反,但依他一介書生所想,朝廷聖明,平叛當是輕而易舉之事。何況素聞李延亭殘忍好戮,不得民心,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豈有不敗之理?他自然從未想過戰場上兵戎相見、血肉橫飛的慘烈情景,更不知道兵力、糧草、佈陣、用計等等在戰場中的作用。此刻聽聞叛軍已經攻佔了大半個貴州,不由大吃一驚。見孟士元怔然不語,不敢出聲打擾他思緒。
孟士元半晌纔回過神來,問道:“兵部侍郎皇甫敬將軍,賢侄可曾拜會?”林修賢道:“皇甫伯父是家叔的至交好友,小侄豈有不拜見之理?大人也識得皇甫侍郎麼?”孟士元臉上微顯詫色,道:“我與皇甫大哥是金蘭兄弟、生死之交,你叔父不曾告訴你麼?”林修賢搖頭道:“小侄不知。”
孟士元轉念一想:“十餘年前的往事,告訴孩子做甚?”問道:“皇甫大哥身子硬朗罷?他兒子少華該有十五歲了,你可見過?”林修賢道:“皇甫伯父身子好得很,他的公子我不曾見過,但曾聽叔父稱讚於他,說他小小年紀,武藝精湛,又熟讀兵書,日後必是一員不可多得的將才。”孟士元喜道:“好,好!”見林修賢欲言又止,問道:“賢侄,你想說甚麼只管說就是。我和你叔父乃是至交,大家都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林修賢臉上又是微微一紅,猶豫再三,終於鼓足勇氣,道:“家叔還時常讚道,大人有位掌上明珠,冰雪聰慧、貌美多才,是世上難得的奇女子……”見孟士元眼中精光一閃,一顆心嚇得突突直跳,忙即住口,後悔自己說話太過魯莽。正自忐忑間,孟士元霍然站起,一張俊面籠上了厚厚的冰霜,厲聲道:“我倒忘了,你先前是要求親來着!這可是你叔父的意思?”
林修賢見他神色嚴厲,話語中竟不留絲毫情面,心中發慌,趕忙起身,哪裡膽敢有半句謊話,只得具實答道:“家叔並不……不知……不知此……事。”說罷又是後悔又是害怕,心想倘若倚仗着叔父的名號,就說是他的意思,孟提督瞧在叔父的面子上,說不定還能寬佑幾分。現下自己擔了這過失,瞧他這副勃然大怒的模樣,不知將要如何責罰自己,心中委實害怕之極。先前林員外夫婦聞聽兄弟與孟士元有舊,便合計着擡出林瑞海的名號上門求親,但孟士元幾句厲聲嚴詞,林修賢一時驚懼之下,哪裡還顧得上說謊?此刻話已出口,再無法更改。
不料孟士元臉色竟慢慢緩和下來,喃喃自語道:“他並不知情,那也罷了。”神色轉和,坐下道:“賢侄受驚了,請坐。”林修賢舉起袖子拭去額頭冷汗,坐回原位,尤自不明白孟提督爲何驀地發怒,又爲何驟然消怒,見他神色回覆平和之態,心中稍安。
孟士元道:“三年前兆雪兄回鄉祭祖,在此間小住了數日,和君兒談天說地,倒聊得頗爲投機。我女兒容貌才情雖也不俗,可當不起你叔父這般誇讚。”林修賢不敢接口,聽他又道:“君兒還不到一十五歲,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平日裡嬌寵慣了,也不捨得她就此成婚出嫁。”林修賢聽得明白,這話自是婉言拒婚了,心頭一陣惆悵,半晌才道:“是,小侄明白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說道:“小侄臨行時,家叔再三囑咐,要將此物當面親手交呈大人。家叔言道,這是十六年前一樁事情的信物,他是此事的證人……”說着雙手呈上。
孟士元驚道:“甚麼?”語音竟微微發顫。丫鬟將錦囊捧上,孟士元顫抖着手將之打開,從中取出一柄晶瑩剔透的碧玉如意來。林修賢吃了一驚,這錦囊他雖一直貼身攜帶,卻不敢私自打開,自然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物。孟士元卻毫不驚奇,似已早知道會是此物,瞧着它出了一陣子神,喃喃道:“不錯,是它,是它!十六年了,終於來啦!”聲音中又是歡喜又是淒涼。林修賢見他一直氣定神閒,就連發怒時亦不失風度,此刻見了這麼小小一柄碧玉如意,竟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樣,不由好生奇怪,卻不敢發問。
過得良久,孟士元長吁一口氣,問道:“兆雪兄將此物託你之時,可還說了些甚麼?”林修賢搖頭道:“家叔只是囑咐我千萬將此物貼身保存好,當面交給大人,僅此而已。對這件事情,小侄可半點頭腦也摸不着。”孟士元微微頷首,輕聲道:“如此甚好。”轉頭對身後侍立的丫鬟道:“春桃,請小姐來‘正氣軒’,就說有貴客來訪。”
林修賢又驚又喜,心道:“孟大人口中的‘貴客’,說的是我麼?”他本都已不敢奢望能見上孟府小姐,不想竟終能得見。
孟士元看他一眼,道:“小女頑劣異常,我拿她也沒法子。她八歲上親孃就故去了,自此我便一味縱着她,如今想要管束,卻也不能了。待會如有不周冒犯之處,賢侄多擔待些。”林修賢忙道:“哪裡,只恐小侄不懂禮數,唐突冒犯了小姐。”見孟士元手裡緊緊握住那柄如意,心神不寧,竟似根本沒聽見自己說話。
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林修賢心中咯噔一跳,手心捏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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