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來到“榮安堂”前,孟麗君擡眼望去,見果然是好大一家藥鋪。走進去,左邊是診堂,三個大夫桌前都排了好些等候醫治的病人,右面是藥房,只抓藥的夥計就有七、八個之多,盛藥的屜子直堆了一人多高。還待再看時,一人已迎上前來,拱手道:“酈神醫光臨敝號,不知有何貴幹?”

孟麗君見那人五十歲左右年紀,頜下尺許來長的鬍鬚,剛從診堂的一張桌子後起身出來,而那張桌子前所排的病人也最多,便知他定是田大夫,料到必是有人將自己要來討公道的話傳給“榮安堂”,是以他們纔會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派出最老成、醫術也最爲高明的田大夫來應付。她聽說田大夫爲人良善,深得百姓愛戴,便不待爲難於他,回了一禮,說道:“田大夫相迎,如何敢當?小子沒學後進,怎敢妄稱‘神醫’。後輩來到重慶城,還沒來得及拜會前輩,實在失禮了。”

那人正是田大夫,聞言一怔,沒想到她當衆口出狂言,到此刻卻態度謙和有禮,說道:“哪裡,哪裡。老夫癡長了幾十歲,論到醫術,卻是遠遠不及神醫。”孟麗君微微一笑,說道:“田大夫太謙了。在下登臨貴號,只因小僮今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在下特來抓一副藥。這許多病人都在排隊候着,在下可不敢耽誤了田大夫的寶貴時間。”說着向他診桌一指,做了個“請便”的手勢,自己站到藥房前排隊等候。

田大夫本無應變之才,見此情形,似乎不象上門鬧事,便不知該當如何應對,站了一會,見她渾若無事,連頭也不回,不由微覺尷尬,自己確有病人等候,也不好耽誤時間,朝大掌櫃季尚成望了一眼,意思是“你自己接着罷,我可幫不了你”,回到自己診桌。

孟麗君站在排隊抓藥的人羣裡環望一週,立時找到榮蘭口中的那個夥計,見他二十出頭年紀,右頰一顆黑痔,尖臉薄脣,神情倨傲,似是一衆夥計的頭兒,不停地指使衆人做這做那。從自己進到藥房之後,他便時不時瞟過一眼,若是迎上自己的目光,便趕忙避開,忍不住側轉頭去瞧櫃檯後面的人。孟麗君立時心中有數,猜到櫃檯後面那人才是這次事件的主使之人,想必便是那季大掌櫃了。

輪到孟麗君抓藥,她從袖裡取出藥方,卻不遞出,問道:“你們東家呢?我要見他。”面前那夥計道:“我們東家今天早上才從外地趕回,這會子正忙着招待貴客,你有事找我們大掌櫃也是一樣。”說着向櫃檯一指。孟麗君心中一笑,正要如此,朝着櫃檯拱手道:“大掌櫃請了。”季尚成本不願親自出面,早交待了田大夫及夥計領班孫廣添應付,不想這位酈大夫在外間好言好語,進了藥房便直接找到自己,看來不出面不成了,只好勉強站起來,問道:“小相公有何吩咐?”孟麗君將手上方子在他眼前一晃,說道:“我要抓藥,只不知你這藥鋪裡有沒有我要抓的藥呢?”

季尚成早聽說她醫術如神,有起死回生的手段,正是因此不忿,才命心腹孫廣添使的奸計,將一口惡氣撒在她僮兒身上。此刻藥鋪裡幾十雙眼睛盯着看,門外還有不少人等着瞧熱鬧,又明知她上門來找茬,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謹慎地應付。雖然聽她在外間和田大夫說起要抓醫治風寒的藥,卻哪裡肯信,再者前日有人拿了她的藥方來抓藥,其中有一味藥,別說自己,就連從醫三十多年的田大夫也聞所未聞,這時自不敢把話說滿,想了一想,才道:“可否讓我先看看方子?”

孟麗君冷笑一聲,嘲道:“怎麼?‘榮安堂’好歹是重慶城裡最大的藥鋪,大掌櫃竟然如此沒有信心麼?”將方子遞過,季尚成見上面只是甘草、白朮、五味子等幾味常用藥,正是治療風寒的方子,不由一怔,再看一遍,還是最最平常的風寒藥方,不由大怒,心道:“千防萬防,還是着了道。他拿一張普通風寒的方子來抓藥,我還擔驚受怕,不敢一口應承,傳揚出去豈不教人笑話?原來此人打的是這個主意。”當下“哼”了一聲,說道:“我道酈‘神醫’醫術高妙,開的方子如何了得,若是這幾味藥,便是要一、二十斤,我這‘榮安堂’藥鋪也拿得出。”說到“神醫”二字,加重了語氣,滿是嘲諷之意。

孟麗君搖頭道:“你說大話,我可不信。不說一、二十斤,你倒每樣拿出半斤給我瞧瞧。”季尚成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再聽她如此說,更是一陣猶疑,生怕其中有詐,拿着藥方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卻着實瞧不出破綻,只得硬撐道:“藥我們自然有,不知你付不付得起錢?”孟麗君道:“要多少銀子?”這幾味藥甚爲普通,都很便宜,衆目睽睽之下,季尚成不敢漫天要價,遲疑道:“總要十幾兩銀子罷。”

孟麗君微微一笑,取出一錠二十兩的元寶,放在櫃檯上,說道:“既如此,這總夠了罷。”季尚成看她笑容,心中咯噔一下,隱隱覺得不妥,卻不知哪裡出了錯,叫過孫廣添,只因他素來心思細密,又是自己的親信,將方子遞給他,低聲囑咐幾句。孫廣添正是與榮蘭口角的那個夥計,接過藥方,又細細看過一遍,也瞧不出有甚麼問題,他是夥計領班,平日不動手抓藥,此刻大掌櫃親手將藥方交來,事關‘榮安堂’名聲,哪裡敢不親自動手。當下爬上樓梯,將方子上列的藥材一一取來,各稱了半斤,拿紙一樣一樣分開包好。

旁邊看熱鬧的人瞧他一上一下,忙活半晌,都不禁議論紛紛,各自揣測酈神醫此舉有何用意。“榮安堂”自季尚成接管之後,藥價診費不住上漲,從前得了急病若一時拿不出錢來,還容許暫時賒欠,日後再慢慢歸還,如今就是少了一文錢也別想抓到藥,百姓們對此抱怨頗多。孫廣添口齒尖酸刻薄,又時常仗勢欺人,口碑極差,衆人巴不得看他們出醜。

孫廣添將六大包藥堆在櫃檯上,說道:“酈大夫你清點一下罷。嘿嘿,這許多藥,你的那個僮兒若不結結實實地病上一陣子,豈不是太浪費了?”旁人聽他如此咒人,均不由眉頭微皺,就連藥鋪其他夥計聽了也都頗爲不快,暗道:“孫廣添這一張嘴忒也陰毒了些,到藥鋪來看病抓藥的人,誰不盼着病痛早日好轉?他總是這麼隨口咒罵,終歸得罪人,遲早要將客人都趕跑。”

孟麗君只當沒聽見,說道:“還是你自己對着藥方先清點一遍罷。”孫廣添拿起藥方,登時驚呼一聲,顫聲道:“怎麼……怎麼還有……一頁?”季尚成大驚,搶過藥方,不由目瞪口呆,果然有兩頁紙,翻開第二頁,饒是三月裡寒涼的天氣,也禁不住直冒冷汗。那第二頁上只列了五樣藥材,其中就有三樣他連名字都從未聽過,而餘下兩樣鹿茸粉和黑熊膽都是珍貴無比的藥材,別說半斤,就是半兩,也遠不止二十兩銀子。要知但凡商家,最最講求的便是一個“信”字,所謂童叟無欺,價錢一旦出口,就算黃金當作瓦礫賣了,也只能自咽苦果、自認倒黴,除非買方大量,肯就中通融周旋,否則決無更改之理。店鋪若是折了本錢,日後還可重集資金東山再起,可一旦失了信譽,便立時聲名掃地,就算他日重整旗鼓,也再無人肯來光顧。

旁觀衆人見此情形,俱吃了一驚,幾十雙眼睛都瞧得清楚,酈神醫自將藥方遞給季尚成之後,就再沒碰過那張紙。季孫二人檢查了數遍,均沒瞧見那第二頁紙,怎麼才一會工夫,竟多了一頁藥方,難道酈神醫會變戲法不成?眼見季大掌櫃讀了那頁藥方,連汗都下來了,想是藥材貴重,未必拿得出,不禁心中稱快。

季尚成顧不得擦汗,匆匆吩咐旁邊夥計幾句話,那人急忙向裡間走去,想是他作不得主,去請東家了。孟麗君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這時藥房里人聲鼎沸,越來越多的人涌來看熱鬧。診堂裡三個大夫早就驚動了,拿了藥方互相商量,田大夫總算見多識廣,識得其中一味紫菀,鋪中卻無此藥,另兩味藥卻聞所未聞,如何拿得出?便是鹿茸粉和黑熊膽這兩味藥,俱是珍貴藥材,鋪裡通共只有幾兩,哪裡拿得出半斤。

季尚成和孫廣添二人又急又氣,將孟麗君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軟語央求田大夫出面,替他們好言幾句。田大夫原就看不慣季尚成爲人做派,加上自其小舅子司馬大夫掛牌行醫以來,他便倍受排擠壓制,若非醫術高超,又有一批固定病人就診,這時已被排擠出藥鋪了。他早聽說新來的酈神醫醫術既高,醫德又佳,想來不會故意爲難“榮安堂”,只是給人欺負到頭上了,這才設法反擊而已,未必會當真要這些藥。何況這麼一鬧,必要驚動東家,正好藉此機會教東家知道,藥鋪已給大掌櫃糟蹋成甚麼樣子了。怎肯替他們說話,打定主意,便一味推脫。司馬大夫與季尚成本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時少不得要站出來說話,還未開口,孟麗君冷冷掃過一眼道:“不必說了。等你們東家出來,我自會和他說話。”將他話語噎在嘴邊,只得訕訕地退回去。

過了一會,聽得有人高聲道:“東家來了。”從裡間走出一人,四十來歲年紀,四方臉,高大身材。孟麗君一見這人,便覺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人走出來,幾位大夫都拱手道:“東家。”一衆百姓也紛紛叫道:“季大善人。”那人一一還禮,於衆人之中一眼望見孟麗君,臉上登時現出一副又驚又喜的神色,搶步近前,深深施了一禮,說道:“恩公一向可好?青龍鎮一別,在下好生想念。”此言一出,四下震驚,季尚成和孫廣添二人對視一眼,臉色蒼白如土。

孟麗君聽到“青龍鎮”三個字,立時記起,原來此人乃是去年自己和榮蘭出府遊玩時,在“祥福居”茶館所見的那個四川客商,他貪圖路近,又自忖通曉醫術,不聽勸阻,執意領着車隊取道瘟疫蔓延的青龍鎮,若非自己及時救治鎮民,消除疫源,他們一行人早已喪命。依稀記得此人姓季,原來他就是這“榮安堂”藥鋪的東家季大善人。

那季大善人名喚季順行,先前聽了夥計的一面之辭,還道有人故意來藥鋪滋事搗亂,出來一見這人竟是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酈恩公,如何肯信她會惡意鬧事,料想其中必有緣故。當下將那報訊的夥計斥責一通,另命一人敘述前後經過。衆目昭彰,再說不得謊,再者酈神醫擺明了是東家的救命恩人,夥計哪敢得罪她。當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中間不住有人插口補充,漸漸地旁觀百姓將季尚成這些年的劣跡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司馬大夫、孫廣添以及其他幾個夥計也被衆人一一聲討,事實俱在,他們口齒再伶俐也無法抵賴,一個個臉色通紅、神情尷尬,直恨不得有一條地縫鑽進去。

季順行越聽越驚,他白手起家,創辦下“榮安堂”藥鋪,十年辛苦經營,終於在重慶城內博得了不小的名頭,方圓百里之內,提起“榮安堂”和季大善人,人人拍手誇讚。只因近幾年生意漸漸穩定,他思慮進取,纔將藥鋪交由侄兒季尚成打理,自己着手開闢一條由川入藏的藥材路線,將各色藥材從四川經由雲南運入西藏販賣。西藏地高苦寒,缺乏平常藥物,而其地特產藏羚皮、犛牛角以及雪蓮、人蔘果等,俱是珍稀藥材,價值不菲,在當地卻甚是便宜,一趟來回,便可謀獲巨利。他奔波在外,往往好幾個月方纔迴轉一遭,停不數日又匆匆離去,萬萬想不到只短短一、二年間,辛苦創辦的“榮安堂”就被侄兒糟蹋得惡名在外,十年心血幾乎毀了。更何況若非出了這等大事,自己只怕到此刻還給矇在鼓裡,不知要被欺瞞到幾時?又是痛心又是惱怒,狠狠地瞪了侄兒一眼,當衆宣佈從即日起自己重新接管藥鋪,藥價診費恢復如常,司馬大夫撤下診桌,不再行醫,季尚成、孫廣添等若要繼續留在藥鋪,便須挨家挨戶向所有得罪過的人一一道歉,便從酈神醫的僮兒開始。衆人一片歡呼,季尚成等垂頭喪氣。

季順行轉身向孟麗君道:“在下的性命都是恩公救的,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情,只要恩公一句話,便是將整間藥鋪送上,季某也無二話,何況生意人當以信譽爲先。倘若恩公當真需要這些藥材,季某縱然傾家蕩產,也當設法每樣弄到半斤。”孟麗君見他處理得甚是得體,笑道:“哪裡真要半斤?我不過跟貴號開一個玩笑罷了。季前輩可否幫忙,設法每樣藥材弄到兩錢左右,我急着配藥。”那方子上列的藥材正是調配“易姿丹”所需的最珍貴緊要的幾味藥,她手頭“易姿丹”所剩無幾,自當早做打算。

季順行看過藥方,眉頭緊皺,他這幾年因做藥材生意四處奔走,於草藥上所知的已遠遠超過了一般大夫,但方子上所列的五種藥材,仍有一種“公孫葉”的不曾聽說過,微一遲疑,說道:“恩公放心,在下一定設法弄到。恩公這幾日住在哪裡?季某忝爲地主,自當一盡地主之誼。”得知她暫住客棧,便執意要她搬到自己府上住。孟麗君亦覺住在客棧終究不便,住在季府也好就近配藥,知他一片好意,爲的是答謝自己的救命之恩,便不推辭,只道:“小僮今日正感了風寒,不宜走動,等她服了藥,明日若病好些了,我們再來貴府叨擾。”季順行便不再強求,回頭向季孫二人叱道:“都是你們害的。還不另包了藥,送酈神醫回客棧,向榮小哥好生陪了不是。”二人唯唯諾諾地答應着。

回到客棧,早有人得了消息,告訴榮蘭,等到季孫二人灰溜溜地走進來,向她作揖賠禮道歉,衆人登時鬨笑一堂。榮蘭抿嘴一笑,氣憤早消,病已好了一半,再喝過藥一發汗,便已無礙。

有人問起那方子如何會變出第二頁,孟麗君微微一笑,說道:“那本來就是兩頁藥方,我在中間糊了一層藥物,使兩張紙粘在一起。那藥物極易隨風而發,時間一長,就無效了。我算準時間,兩頁藥方到時便自然分開了。”衆人盡皆歎服,直道神醫之名果然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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