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天下諸生!
諸生以何答我?
李顯穆環視禮部中諸人,卻不僅僅問諸人,而是往更遙遠的大明而去。
爲何他要問出這麼一個問題,讓李祺和朱熹打擂臺,又從何而來的信心呢?
在大明的士林之中一直流傳着一句話——“自宋朝文教大興以來,朱子是我聽過最接近神聖的聖人,可李子是我親眼見過已達神聖的聖人。”
即便最苛刻的人,也無法從洪武二十四年後的李祺身上找到一丁點破綻。
學識、經典、言行、品德、能力、心胸,每一項,李祺都恪守着世人對聖人的所有想象,甚至有人說“其誠似僞”。
他像是僞裝出來的。
唯有莫須有才能攻訐,這就是洪武二十四年的李祺,爲何明明提出了心學,卻還能讓一衆理學大儒也捏着鼻子承認聖位。
直到他死了,胡英這些人,纔敢跳出來。
禮部衙門院中一時於怔愣中寂靜,寂靜到枯葉落在地上的沙沙聲都清晰響在李顯穆耳邊。
氣氛凝滯,便需有人破局。
李顯穆和左侍郎鄭歡對視一眼,於是鄭歡眼中便閃過堅定之色。
在禮部中,他的位置略在李顯穆之上,他是左侍郎,李顯穆則是右侍郎。
可在大明官場上,他亦不過只能爲李顯穆馬前卒罷了。
既然投靠心學,便要有投靠的態度。
噔噔噔。
在所有人未曾預料下,左侍郎動了,他大步疾馳,僅僅一個瞬間便繞過了迴廊,站在尚書房門前。
這突然的一幕並未驚呆別人,因爲衆人都沒能反應過來,只是腦海中不由自主出現了一個念頭——
鄭歡要做什麼?
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鄭歡伸手拉在門環上,輕輕呼出一口氣,而後重重將尚書房的大門拉開!
禮部院中溫暖和煦的陽光驟然灑落於尚書房中,略帶陰暗的尚書房被照的纖毫畢現,亮堂堂的,甚至就連空氣中的微微顆粒也明明堂堂出現在衆人眼前。
可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禮部尚書胡英,躲了許久的胡英,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沒有一點點準備。
猝不及防。
甚至震驚還掛在臉上。
鄭歡拉開尚書房的門,卻沒有停下,他深吸一口氣,而後用震徹整座衙門的聲音高聲喊出:“敢問胡尚書,大明的學子不供奉大明的聖人,又當何爲?”
他的聲音向着胡英喊出。
可聽到的卻是整座衙門,又不僅僅是這座衙門。
李顯穆依舊站在柳樹下,輕輕將肩上的落葉彈下,你要做縮頭烏龜,那也得問問我答不答應。
既然你不願意出來。
那我便請你,一見諸生,再見衆生!
京城已是深秋,自西北方向倏忽捲過一絲風來,捲起地上的斑斑落葉,也帶走了諸生的濃重呼吸聲。
驚愕的神情終於出現在回過神來的衆人臉上,這突然的變故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可轉瞬便有人笑出聲來,繼而引着更多的人微微顫着肩膀,明顯是忍俊不禁的神情。
這世上有比做縮頭烏龜還尷尬的事情嗎?
自然有,那便是被人將烏龜殼當衆扒下來,既沒能縮了頭,又不得不面對棘手的現實,比丟人更搞笑的便是丟兩次人。
胡英只覺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他完全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李顯穆竟然這麼無恥。
強迫一個不想露面的人露面,君子之風呢,怎麼一點李忠文公的風範都沒學到?
還有你鄭歡!
胡英惡狠狠的盯着鄭歡,這個當初一直在自己面前謹小慎微的人,現在卻如同惡狼般撕咬着自己的血肉,他終於回過神來,咬牙切齒道:“什麼時候的事?”
你什麼時候準備背刺我的?
鄭歡再也沒有了當初的討好,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厭惡,他沒出聲只是用口型吐出兩個字——“從未!”
我從未要屈從於你。
我從未成爲你的人。
我從未看得起你。
胡英勃然大怒,可鄭歡不給他機會,再次振聲問道:“敢問胡尚書,大明的學子不供奉大明的聖人,又當何爲?”
“大明哪有聖人?”
被一步步逼到這一步,被李顯穆指着鼻子罵了那麼久,又被鄭歡這一環接一環的激怒,再加上如今禮部衆人的表現,他如何不知自己成了個招笑的伶人,心中怒意已然到了極點,再加上本就對心學極度不滿,立刻便將心中所想全部道出——
“李祺是個假聖人,心學是邪道,便是給理學提鞋都不配!
遑論成爲大明的科舉教材!
讓大明的學子供奉他爲聖人,不如去拜商鞅!”
商鞅和暴秦一向聯繫到一起,名聲臭不可聞,胡英此言可謂極深的蔑視了。
他惡狠狠地貶低着李祺和心學,下一瞬便見到鄭歡嘴角勾起的笑意,頓時心中一涼,意識到了一點不妙。
“大宗伯,您……”
直到見到就連幕僚都驚慌起來,胡英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瞬間冷汗便落了下來。
禮部衙門中也一陣陣躁動。
先前上奏的奏章中,有和這些話程度差不多的,比如有人說李祺的心學不足爲憑,荼毒諸生,還有人指責心學是邪術。
可那些話不少都是在野的老儒生所上,有的則是低階的御史等所上奏。
同樣的話不同人說出完全不同。
比如一個老百姓說要試試當皇帝,可能皇帝就一笑了之,可一個官員說這些,那九族肯定是保不住了。
胡英作爲禮部尚書說話便要中正平和,他上的奏章中,大致只說了李顯穆的改革不行,心學還不能和理學並列。
可現在,胡英在公開場合說出了這些話。
心學之所以能興起,不僅因爲李祺,還因爲這些東西當初先帝在的時候就在推,心學中不少內容都是先帝看過甚至批註過的。
當然,理學更有這個待遇,朱元璋讀完四書章句集註後,有很多評價,正是因此才成爲了大明科舉唯一官方教材。
可無論多與少,因爲先帝的緣故,五品以上的高官,對心學的攻擊都要侷限在一定範圍之內。
阻止心學成爲科舉教材可以,說心學還不是一門非常精深的學問可以,說心學遠不如理學可以。
但不能說心學是邪術.
其次便是對李祺的攻擊,李祺的聖位是舉世公認的,哪怕胡英拼着不要臉就是要翻案,也要考慮當初其他大儒的想法。
反心學、反李祺的新理論,但不反李祺這個人,這纔是很多人的想法。
李顯穆拼命的將李祺和心學徹底綁定在一起,而很多人則拼命的將兩者分開。
況且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李祺的聖位最後一步是當今聖上親自推上去的,這般從道德和學識上攻訐李祺,又置聖上於何地?
胡英如今違背了這些定理,他過線了!
幾個幕僚臉上皆是灰敗之色,若是早知這幅場景,還不如就在屋中做縮頭烏龜,李顯穆是真狠啊,竟然能幹出來這種強行讓人見衆生之舉。
太陰了。
沒個三四十年鬥爭的經驗,沒個幾十年底層摸爬滾打的經驗幹不出這種沒品的事情。
甚至直到現在,和他們對峙的依舊是鄭歡這個馬前卒,一想到這裡,幾人又不禁震撼,一個堂堂禮部左侍郎,李顯穆給出了什麼好處,能讓他這麼衝鋒陷陣!
就算是前進一步成爲禮部尚書也不至於啊。
鄭歡明顯沒有爲他們解惑的心思,他先是大笑着喊道:“好!”
而後陡然收起笑意,緊緊盯着胡英,厲聲道:“希望尚書到了聖上面前,也能將方纔那番話再原封不動的說一遍。”
這件事終究是要入皇帝耳中的,胡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就必然會受到懲罰,死倒是不至於,可被貶是必然的,在三品以上的朝廷高官中,這種沒有政治敏感度的人,是幹不下去的。
一想到胡英可能的未來,鄭歡眼中便盈起了光彩,他在禮部左侍郎的位置上坐了太久,一直被胡英壓着,讓他不忿,而今終於有了掀翻的機會。
“胡尚書對先父竟然有如此之深的不滿。”李顯穆冷厲的聲音響徹於衆人耳中,“對一位舉世公認的聖人如此,真不知道是胡尚書一人有慧眼,能見人所不能,還是胡尚書昏聵、嫉妒至此,竟然詆譭神聖,而爲心中奸刻!
已然不重要了,一切是非明斷,皆入宮由聖上而斷。
吾父李忠文公,到底是正是邪,總該有個分明。”
當李顯穆幽然冷厲的聲音傳遍禮部衙門後,頓時引起了不少的騷動,其中大多數是對胡英的不滿,指摘入文廟的聖人,指摘爲儒門立下大功的聖人,實在不該。
須知李顯穆縱然要推行心學,擡頭親生父親,可也沒有如此深重的指名道姓,而是用了宋儒這個籠統的概念。
這便是底線。
若是身處文廟中的儒門聖人能夠被隨意攻訐,那儒門又哪裡還有威嚴可言?
“入宮?今日他指摘李忠文公,便是指摘先帝和聖上,怕是難以善了了。”
“入宮前穿着朱紫之服,出宮可能便是綠袍了。”
這些聲音紛然落在胡英耳邊,讓他愈發面如死灰。
“宗伯,入宮向陛下請罪,還有一條生路,若是硬抗,那想必懲罰會更重。”幕僚眼見已經不可挽回,只能低聲勸慰道:“您有門生故吏,有故友親朋,日後起復未必不可能。
當初李忠文公身處那等處境,最後都是一躍而起,執掌朝政,宗伯二品大員,一朝起復也未必不可能!”
胡英聞言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安慰。
縱然他方纔貶斥李祺,可他心中又如何不清楚,他和李祺相對比便如同螢火之光對皓月之輝。
況且李祺是先帝的女婿,是當今聖上的妹夫,這份香火情哪裡是他能比的?
可他明白,皇宮是非去不可的。
從他被破以真容見衆生,從他在憤然下說出那番話,大勢就向着深淵滑落下去。
理學、心學間的爭端剛剛開始,並不會因爲他的失敗而結束,即便能除掉他胡英,可心學的弱勢是底蘊所造就的,不會有本質上的改變,在他看來,心學在這次爭鋒中,依舊必輸。
可他依舊不甘心。
即便理學贏了又如何,他的前途卻毀在了這裡,他的權勢消散一空,如何能甘心。
很多人以爲勢力集團是鐵板一塊,可實際上對於這等以利相合的勢力集團,沒人願意堵上一切。
正如在土木堡陰謀論中頻繁出場的文官集團,只問一句,你願意爲了文官掌權的大業,而捨棄一身權勢死在土木堡嗎?
正常人都不會願意,遑論那些“陰暗的、自私的”文官,哪裡有這種“高尚的”犧牲精神呢?
胡英的目光越過鄭歡肩頭,落在一切的始作俑者李顯穆身上,他想着,“你一定非常得意吧,想要置我於死地,可我不會死。”
可當胡英看到李顯穆的那一刻,卻愣住了,李顯穆雙眼有些迷濛之色,並未有濃重的殺意。
李顯穆在思考?
李顯穆在沉思?
好奇涌上了心頭,胡英想要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刻,李顯穆在想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
唯有風聲依舊。
唯有李顯穆眼神清明後,向衆人一拱手,“諸位同僚,我要入宮面聖了。”
終究走到了入宮這一步。
這場對禮部尚書胡英的絞殺,到了最後收網之時,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李顯穆、鄭歡、胡英這禮部三巨頭的身上。
禮部三巨頭中,只有李顯穆兼着內閣大學士的身份,能比較方便進宮面聖。
在他離開禮部後,衆人雖然散去,可那竊竊私語聲,依舊讓胡英如坐鍼氈。
鄭歡和胡英對視一眼,恍若有激烈的火花在碰撞,那股針尖對麥芒的爭鋒相對之意,就算是個瞎子也能看的出來。
禮部衆人不經感慨,曾經的左侍郎鄭歡是必然不敢如此的,可如今大勢翻轉,再不相同了。
禮部尚書的位置岌岌可危。
而鄭歡卻有機會執掌禮部,成爲大明新的大宗伯!
風水輪流轉。
官場之上,當真有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