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山下,如今這裡已是河西走廊上的一段重要關隘。
嘉峪山位於河西走廊中段,在建設嘉峪關時這裡只有兩個村落。
這兩個村落原本坐落在嘉峪山下,只有百餘戶人。
而現在,在西北方向偶爾吹來的一陣陣西風下,一座連綿數十公里長的城關,拔地而起。
十餘年過去了,當一隊隊的胡商來到新建設的嘉峪關前,他們見到了雄偉的城關,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便會更加地謙卑。
而走入嘉峪關之後,人們見到了一座繁華的大城。
當人們真正來到這裡,見到如此繁華的大城,在嘉峪關的後方,人聲鼎沸。
唐人所建設的哪裡是一座城關,這根本就是建設了一座大城。
但從位置上來說,嘉峪關坐落河西走廊中段,遙望西北,依靠嘉峪山,這又是一座十分堅固的關隘,站在城牆擡頭看去,還能見到遠處祁連山上的雪山,而人站在城下,卻只有一個黑點。
嘉峪關修建了二十年,比之當年唐人修建河西走廊時用了更多的人力,用了更多的物力。
如今嘉峪關有近十萬人口在這裡生活,其中包括嘉峪關內外的村落,大概也有二十萬人口。
以前這裡是戈壁的腹地,不過經唐人數十年的植樹,還要說在這裡是戈壁又不合適了,嘉峪關的城內城外,還是有不少樹的。
在建設嘉峪關時,在河西走廊的折衝府府兵一邊耕種一邊駐守,他們在嘉峪關的南面,建設了兩萬畝田地,可以種出一萬畝的麥子,餘下的可以種各種瓜果。
至於唐人爲何要在這裡建設城關,在西域人看來,嘉峪關後方就是河西走廊最富庶,水草最豐美的所在。
從祁連山往東看,也就是嘉峪關的東面,連通河西走廊,一路往東的長安城方向,人們可以見到河西走廊的山谷中鳥獸成羣,成羣的馬匹在草地與河邊走動。
牛羣安逸地嚼着水草,還有大片大片的羊羣。
這就是嘉峪關東面的風光,有着數不清的牛羊與最豐美的水草,不僅僅是一片上好的養馬場,在這裡還可以圈養數不清的牲口。
不得不說,唐人的眼光很好,唐人建設了嘉峪關,保護了河西走廊最美好的地界。
正值河西走廊初春,這裡的西北風依舊很大,但在嘉峪關內,好似大風也被攔在了高大且廣闊的城牆之外,城關內溫暖了許多。
一個老僧走在嘉峪關城內,他正在與一個吐蕃人交談着。
這位老僧是玄奘,他拄着柺杖佝僂着後背,旁觀着一場葬禮。
這場葬禮所葬的是一位吐蕃大臣,其人名叫達佔東塞,吐蕃人將他奉爲吐蕃賢臣,是與祿東贊齊名的賢臣。
玄奘還記得,當年在姑臧城見過達佔東塞,那時候松贊干布也在,沒想到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在河西走廊支教多年,玄奘見到了一個人,朝中派來的諫議大夫張柬之。
玄奘坐在嘉峪關城內的大街旁,手中還拿着柺杖,緩緩擡頭見到張柬之,問道:“這麼多年了,還以爲朝中忘了我。”
張柬之頷首道:“你的成就,你爲大唐做的事沒人會忘記,我們會一直讓人傳下去,有關你的事蹟也會世代相傳。”
“嗯,有勞你們了。”
言罷,玄奘拄着柺杖顫顫巍巍站起身,他又道:“你隨我來。”
張柬之讓身邊的護衛都退下,給予玄奘足夠的尊重。
從熱鬧的主街道走過,張柬之跟着玄奘來到了一間書舍,書舍的門匾上掛着崇文館支教五個字。
這就是崇文館建設在河西走廊的一處支教書舍。
據張柬之瞭解,在嘉峪關內,這樣的支教書舍有六處,按照孩子們的年齡劃分,每個書舍有至少五百名學子。
張柬之見到這裡還有不少藍眼睛的胡人孩子,也有吐蕃孩子,不過他們都在說關中話。
玄奘走入書舍內,來到一間小屋前,他推門而入,又道:“進來吧。”
屋內很昏暗,打開門之後,陽光灑進來能夠見到滿牆的書櫃。
再等玄奘點燃油燈,張柬之纔看到一張整潔的桌子。
玄奘一手拄着柺杖,一手舉着油燈,他擡頭看向書櫃的高處,又道:“可否取下來?”
聞言,張柬之捲起衣袖,又拿起一旁的胡凳,踩着凳子伸手將玄奘所指的一卷書取下來。
玄奘道:“你知道嘉峪關爲何會興盛得這麼快嗎?”
張柬之搖頭。
“沒有酒泉郡就沒有現在的嘉峪關。”玄奘從他手中拿過書卷,又轉過身面對書架,背對着他坐下來,提起一旁的筆,接着道:“當年的天可汗是個很厲害的人,老朽說的是幹慶一朝的天可汗。”
“那位天可汗不會做無的放矢的事,他所做的任何安排,對數十年之後的事都是有考慮的,你看看嘉峪關這片地方,它東臨酒泉郡,正是在貞觀年間建設出來的酒泉郡,養了數十年的人口與物力,才能建設出現在的嘉峪關。”
不建設河西四郡,沒有河西四郡打下的基礎,大唐就沒有人力物力建設出嘉峪關,正是當年的皇帝還是太子時,十餘歲的弱冠之年,就有了遠超他人的遠見。
早在數十年前佈置河西走廊,回首現在建設嘉峪關,這一切都是早有圖謀的。
更別說建設安西大都護府,或許他當年早就知道吐蕃會攻打鬆州,纔會在河西走廊安排李震駐守。
且不說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皇帝的位置上,控制整個河西走廊的兵權。
正是這等遠見與謀略,松贊干布與祿東贊,高昌王三個人加起來,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玄奘擱下了手中的筆,他將手中的書卷遞上道:“這就是你們皇帝想要的書。”
張柬之接過書卷,又問道:“你不與我回長安嗎?”
“不回去了。”玄奘走到屋外,看着一個個的學子,他又解釋道:“我離不開這裡了,你看看這些孩子。”
張柬之蹙眉站在原地。
玄奘又道:“起初,我沒有想到我可以支教這麼久,但你看看這些孩子,他們總是成羣結伴地來,成羣地離開,看着他們長大,孩子們總是接連不斷地來。”
“從剛開始支教到現在,我一共教了三百二十一個孩子,每個孩子的名字,我都記得,他們有的去了長安,有的去了邊關,還有的人也去支教了。”
張柬之聽玄奘說了很多,他自己也支教,也明白玄奘的想法,尤其是教導孩子時的那種感受,玄奘像是個被支教困住的人。
但張柬之帶着皇帝的旨意而來,不將玄奘帶回去,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向陛下交代。
張柬之暫且在嘉峪關留了下來,打算接着說服玄奘。
這些天張柬之也會翻看玄奘交給自己的書,這是他在西域的遊記,大唐西域記。
這卷書中記錄着西域還未被改變時的風貌與樣子。
過了半月,沒說服玄奘,卻等到了一個噩耗,年過九十的玄奘過世了。
張柬之到最後也沒有說服玄奘前往長安,待將玄奘下葬之後,他帶着一部分的骨灰與玄奘的書回了長安城。
只可惜,玄奘沒有留下舍利。
上元十八年,正值穀雨時節之後,科舉剛剛結束。
關中依舊下着雨水,李適之站在太液池邊,目光透過雨幕見到了坐在水榭內的爺爺。
如今爺爺身邊的人都過世了,在李適之的記憶中,直到爺爺的妻子,妃子都過世之後,爺爺就剩下了一個人。
多數時候,李適之見到爺爺的背影,總是孤獨的。
這種孤獨伴隨着爺爺晚年的大多數時光,可能爺爺本就不需要有太多人相伴,一個人反倒更好,人多了就會煩。
母后成了全天下最有才學的女子,這是李適之意料之中的事,博學且才學出衆,又天賦異稟,母后的才學令天下文人名家皆黯然。
上官皇后成了天下女子心目中的一個目標。
“自小,孤的身邊所學所得都是最好的。”李適之自語了一句,又道:“爺爺所教的,孤都學會了,告知父皇,東宮太子想要學政。”
剛過二十歲,剛到過弱冠之年的太子,其講話的語氣平淡,且不容置疑。
“高力士?”
剛入東宮不久的這個太監,忙回神,他行禮道:“喏。”
……
今年的科舉結束了,也終於揭榜了,考取進士榜首的人是張九齡。
得到這個結果,鍾馗並不覺得意外,他早就聽聞過張九齡其人的名聲。
而自己僅僅只是及第,鍾馗就算心有不服,也只能認了。
聽着周遭人們的議論,鍾馗一揮衣袖就要離開。
今年的科舉學子運氣很好,正好是東宮太子招賢令發出的時候。
鍾馗住在長安城一戶人家的草棚內,能夠做苦力活換一個簡陋的住處。
但一個太監腳步匆匆而來,對方行禮道:“鍾馗,明日早晨,前往東宮,辰時之前必須到。”
言罷,這個太監離開了。
翌日,東宮。
上官儀在東宮忙前忙後。
李適之惆悵地揣着手道:“老太公,你都一把年紀了,不要這麼忙了。”
上官儀還是勤勤懇懇地收拾着,他解釋道:“老朽告老之後,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東宮外,高力士看着在這裡的十餘人,一手拿着拂塵,吩咐道:“過來。”
衆人來到東宮很迷茫,但也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高力士帶着衆人來到一處宮殿前,蹙眉看着這些人道:“見到太子殿下,還不行禮?”
這個少年人就是太子殿下,衆人以前沒見過太子但這裡的少數人見過上官儀。
那位老人家都要站在這個少年人身後,並且這裡是東宮,那麼他就是太子。
張九齡目光驚疑地看着站在陽光下的少年人。
同樣驚詫的還有鍾馗。
李適之從臺階上走下來,拍了拍鍾馗的肩膀道:“孤說過,長安再見。”
鍾馗這纔回神,躬身行禮。
李適之又向張九齡笑了笑。
張九齡慌忙閉上眼,再一次行禮。
“鍾馗?”
“在。”
李適之問道:“你在意過自己的長相嗎?”
鍾馗回道:“某家長相父母所賜,某家不在乎,旁人如何想,與某家何干。”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
上元二十五年,從武德年間開始,李唐的社稷換了一代又一代人,李承幹也不知道自己活到了幾歲,大概是八十六,八十五?
人生到了這個地步,李承幹對自己的年齡也模糊了,歲月如梭。
昨天太子成婚,李承幹只是去看了看,而後就離開了。
太子娶了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東宮有了太子妃,心中也就沒牽掛了。
李適之很聰明,韜光養晦多年,並且很有手段,因此不用擔心這個孩子。
而就在這年,一個叫王之渙的人考取了進士。
長安依舊有很多人釣魚,但李承幹很久沒有釣魚了,每一次釣魚都會睡着。
又過了兩年,李承幹看着玄奘所寫的大唐西域記,見到李適之快步跑來。
他身穿天子冠服,李承幹多看了一眼道:“你父皇退位了?”
李適之搬了一把胡凳,像是小時候一樣在爺爺的椅子邊坐下。
“別弄髒了你的天子冠服。”
李適之道:“沒關係的。”
這個孫子是自己教出來的,不論手段智謀,或者是朝政能力,放眼朝堂,應該沒有幾個人會是他的對手。
於菟會退位也是理所當然。
“什麼年號了?”
“回爺爺,孫兒定下的年號是弘道。”
“嗯,挺好的。”
弘道十年,李承幹活成了人們口中的老祖宗。
這一年的科舉,李承幹見到了王維,高適,還有一個叫郭子儀的年輕人。
李承幹坐在輪椅上,在曲江池邊看着西邊的落日,記憶中的人早已都過世了,如今還活着的人都是新一代的。
記憶中,李承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的情景,當時還聞到曲江池的角落的水溝有一股臭水味,現在這些味道都沒了。
兩個年輕人正迎面走來。
領頭的一個年輕人稍稍年長一些,行禮道:“蘇晉拜見老祖宗。”
李承幹低聲問道:“你就是武功蘇氏的那個少年才俊?”
“晚輩慚愧,不敢讓老祖宗稱才俊。”
李承幹看向另一個年輕人。
蘇晉介紹道:“老祖宗,這是李白。”
李承幹擡頭看着他,終於有了笑容,道:“你就是李白啊……”
老祖宗用一種很古怪的口吻問話,蘇晉懷疑老祖宗以前就聽說過李白?
李承幹又問道:“你的好朋友高適呢?”
蘇晉再一次困惑了,老祖宗怎麼還會知道李白與高適的關係?
不等李白回話。
李承乾笑着道:“挺好的,挺好的……”
弘道十八年,當關中又一次下雪的時候,年過百歲的李承幹來到乾陵。
在衆人的護送下,這位老祖宗看着墓碑口中念着一個個名字。
風雪落在老祖宗身上的大氅上,慢慢地老祖宗靠着石碑坐了下來,緩緩閉上眼。
李適之與父皇星夜兼程趕到了乾陵。
高力士哭泣着,不停地告罪磕頭。
李適之沒有怪罪他沒有照顧好爺爺,而後低聲道:“爺爺知道他需要來這裡了,他就來了,與爺爺有關的人都不在了,爺爺早就想歇着了。”
相較於陛下的寧靜,鬚髮已白了的太上皇卻大聲嚎哭了起來。
弘道十八年,李唐的老祖宗下葬了,春秋一百零二歲,廟號文宗,諡號聖明仁德景皇帝。
文宗皇帝下葬地這一天,關中與洛陽數百萬人爲這位皇帝舉哀,接着是河西走廊,之後是西域人,吐蕃人,而後在這場大雪中,舉哀的人像是這場大雪擴散的越來越遠。
直到中原各地,遼東,嶺南,海外,乃至天竺的最西端。
王孝傑帶着唐軍駛過了海峽,他殺穿了大食地界,一路殺入了高盧人的地方,他提着旗幟,揮着屠刀,高呼着讓全世界爲文宗皇帝舉哀。
……
很多年以後,強大的唐帝國一度征服到了極北的地界,以西還在向着大陸的盡頭遠征。
今天,天還未亮,天空灰濛濛的。
一個叫李泌的年輕人登上了老君山,他身着道袍身後跟着一羣同樣穿着道袍的孩子,這些孩子多數只有十歲左右,走走停停兩天才登上了山頂
李泌帶着這些孩子當然不是上老君山當道士的,而是皇帝有旨,允許人們前往老君山朝拜李淳風道長。
正在支教的李泌就想着帶孩子們來一次老君山,在山上講課。
李泌見到了巨大的天文臺與這個巨大的望遠鏡,不過又聽到有同齡人正在爭執,他們爭執的事正是近來人們所爭論的。
說的是要不要修建鐵路,李泌對這件事很悲觀,大唐的確有很多鐵礦,但要修建一條貫穿河西走廊到洛陽的鐵路,不是鐵礦多寡的問題,而是人力征發的問題。
又或者說人們還在爭論是不是要改變現在的帝王制,有一個想法說的是既然總是人在治理天下,人們纔是最重要的,皇帝是否存在就不重要了。
李泌記得,提出這個想法的是一位叫李光弼的中書侍郎。
可自己還未參加科舉,也無法參與廟堂之事,又與自己有什麼關係?
正想着,李泌忽然一笑,他見到了雲霧正在消散,一縷金色的晨光照耀在老君山的山頂上。
身後的孩子們開始歡呼,李泌笑得也開心,他又道:“我很喜歡文宗皇帝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以後總不會更差了。”
有個孩子問道:“文宗皇帝最喜歡的一句話,難道不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李泌領着孩子們,在陽光下有說有笑地,朝着山下走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