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二年,秋末。
益州,成都。
夜色沉沉,魏王府西廂的燭火卻仍亮着。
司馬懿伏案疾書,竹簡堆疊如山。
墨跡未乾的絹帛上密密麻麻列着屯田、織錦、稅賦之數。
窗外梆子已敲過三更,他卻渾然不覺,唯有一雙鷹目在燈下泛着冷光。
忽然,房門“吱呀”一聲輕響。
司馬朗披衣而入,手中捧着一碗熱騰騰的黍粥。
“仲達,已是子時了。”
司馬朗將粥放在案角,嘆息道:
“自入蜀以來,你每日寅時起、三更眠。”
“這般拼命,身子如何吃得消?”
司馬懿頭也不擡,筆鋒在竹簡上沙沙作響。
“兄長不必憂心。”
司馬朗皺眉,伸手按住竹簡,沉聲:
“昔日在河內時,你常言‘大事當徐徐圖之’。”
“如今卻似換了個人,連用飯都草草了事——”
“河內?”
司馬懿猛地擲筆,墨汁濺在袖上如血點斑斑。
他擡頭時,眼中竟有血絲密佈,嘶聲吼道:
“我司馬氏四百年簪纓世族,自高陽氏以降,何曾受過這般奇恥大辱?”
“李翊狗賊屠我司馬氏滿門之時,可曾想過‘徐徐’二字?”
他聲音嘶啞,手指深深掐入案木,“他的刀可快得很吶!”
“叔父、三弟、四弟、幼弟……連襁褓中的侄兒都……”
話到嘴邊,司馬懿已是泣不成聲。
四百年的望族,一夜之間從歷史上抹去。
偏偏還斷在司馬懿這代人手中。
這對於司馬懿而言不單單是奇恥大辱那麼簡單,那是死後都無顏下黃泉見列祖列宗的!
所以,司馬懿早就已經死了。
自司馬氏滅亡於他手時,他的心便徹底死了。
眼下的他,萬念俱灰,只剩下一個念頭——
報仇!報仇!還是報仇!
益州雖有天府之富,但相較於大漢到底是國小。
司馬懿如此夙興夜寐的工作,就是爲了讓他的國家變得更強大。
只有魏國強大了,將來的某一天,他纔有機會找李翊復仇。
當然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就是相較於兄長司馬朗倍受曹操喜愛重用,司馬懿本人是不怎麼受曹操待見的。
爲此,司馬懿只能更加努力的工作,希望能夠向曹操證明自己。
如果不依附曹操,那普天之下已無任何一個人能助他復仇了。
不然的話,是靠江東孫權,亦或者西涼韓遂?
他們顯然都不是成事之輩,唯有依附曹公,還有一絲希望。
司馬朗見弟弟指節發白,忙按住他肩膀,柔聲寬慰道:
“仲達,冷靜!”
“如今齊國強大,報仇不是一日可成。”
微微一頓,又接着補充道,“當然,此仇必報!”
“但在那之前,仲達也需養好身子。”
“如日損身體,何以做伍子胥?”
司馬懿笑道:
“兄長既以伍子胥爲例,其過韶關能夠一夜白頭。”
“今我司馬懿宵衣旰食,又豈會不如古人?”
話落,司馬懿又深吸一口氣,猶豫一下,還是放下了筆毫。
“不過,兄長所言極是。”
“報仇之事,急不得。”
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院中一株老梅,枝幹虯結如龍:
“若非魏王在漢中之戰果決狠厲,驅蜀民死守陽平關。”
“又在中原大戰時焚燬河南,使劉備不得不耗費錢糧賑濟災民……”
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焉有今日蜀魏之根基乎?”
有漢中在,考慮到蜀道的艱險,齊人短時間內是不會攻打蜀地的。
而且曹操當年果斷焚燬河南良田,遷徙民衆。
使得劉備打贏中原之戰後,也得到了一塊巨大的流血傷口。
他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來整頓河南。
光是恢復河南的生產力就還需要好幾年時間。
而要完全恢復至戰前水平,以古代的生產效率與人口繁殖速度。
沒個十年時間是不可能的。
所以,劉備幾年內就不會輕易對蜀地用兵了。
司馬朗眉頭微皺:
“仲達,你從前可不是這般推崇魏王。”
“此一時,彼一時也。”
司馬懿轉過身去,燭光在他眸中跳動。
“成大事者,當如魏王般殺伐果斷。”
“昔日我司馬氏就是太過持重,纔會……”
他話音一頓,袖中拳頭攥得發白。
司馬朗嘆息:
“魏王雖雄才大略,卻始終未授你兵權。”
“然我諸兄弟之中,唯有仲達你最能用兵。”
當然,現在我們也沒幾個兄弟就是了。
“無妨。”
司馬懿淡淡的說道:
“因我與世子交好,魏王難免猜疑。”
“但如今魏王既立了丕公子爲世子……”
他忽然壓低聲音,回頭看向大哥,“來日方長。”
窗外一陣風過,梅枝“咔”地折斷一截。
司馬懿隨手拾起斷枝把玩。
“蜀地雖得數年太平,卻不可鬆散懈怠。”
“劉備畢竟有李賊爲輔,此人雖然可恨,但確實天縱奇才。”
“如今其出任了內閣首相,總攬全國軍政,再無一絲顧慮。”
“真可謂是鳥上青天,魚入大海,不受羈絆矣。”
“我擔心以李賊之天縱奇才,有他輔佐,劉備用不了三五載便能整頓好河南。”
“屆時齊人便有餘力西顧了!”
“這……仲達是否過於高看了那李翊?”
司馬朗忍不住發問。
“此人雖然奇才,但畢竟不是神仙。”
“一方之地的發展,那都是需經年累月的。”
“李翊再是經緯大才,總不能違逆天道罷?”
司馬懿苦笑一聲,嘆道:
“兄長你難道忘了?”
“李翊狗賊可是能夠讓幽州這種苦寒之地,實現自給自足的人。”
“這可是兩漢四百年來,都未曾做到的事。”
“再有其所制之曲轅犁、木牛流馬都是改善民生的利器。”
“在這個人身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我們要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可怕、強大的對手。”
司馬朗陷入了沉默。
他凝視着弟弟消瘦的面容,終是開口:
“既如此,仲達已知時局暫安,此後當作何打算?”
司馬懿指尖輕敲案几,目光沉冷如淵:
“當趁此天賜良機,勵精圖治,強我大魏。”
他取出一匹蜀錦出來,交給司馬朗看。
“兄長且看,蜀地生產的錦緞,質地遠勝他郡。”
“劉璋在時,卻不能用。”
“以弟觀之,此物價比黃金。”
“若能夠廣設錦官,歲入可增百萬錢。”
“明日,吾便上表魏王,請擴建織坊。”
司馬朗長嘆一聲:
“我河內司馬氏,如今唯剩你我二人……”
他伸手按住弟弟青筋凸起的手背。
“然只要血脈尚存,復興可期。”
“仲達,切莫太過勞神。”
“兄長寬心。”
司馬懿垂眸掩去眼中寒光,語氣卻溫和似水,“弟自有分寸。”
次日,魏王宮。
銅雀燈影搖曳,曹操斜倚王座,指尖捻着一枚新鑄的“景元錢”。
銅色青亮,輪廓分明。
他將錢幣彈向案几,“叮”的一聲脆響迴盪殿中。
“劉備新鑄此景元錢,一錢當十錢。”
“在全國各地發行,最近也是有蜀人在國中交易,孤才得知此事。”
“正好,如今蜀地亦缺銅礦。”
“公等以爲,此景元錢法,是否可以用在蜀地?”
階下劉巴拱手出列:
“大王,臣觀劉備以新錢易舊幣,百姓苦其兌換之苛。”
“今我蜀魏亦當鑄新錢,可倍之。”
“以一錢當百錢,以解銅荒。”
治中從事彭恙急忙諫道:
“誒!不可!”
“昔董卓鑄小錢,致谷一斛至錢數百萬。”
“若行此策,恐民怨沸騰!”
曹操未語,他也擔心此事,但又很想做成此事。
因爲劉備發行景元錢,是爲了重整國家經濟。
此前漢朝遭逢亂世,又經歷董卓的小錢蹂躪,貨幣系統相當混亂。
憑心而論,曹操也是想重新整塑一下蜀地的經濟的。
但也的確擔心會惹出一系列的民怨起來。
畢竟蜀地百姓可不是河南百姓那樣,可以隨便放棄的。
他是指着當地百姓立足生存的。
曹操目光掃過默立末位的司馬懿:
“仲達,汝素來多智,以爲如何?”
司馬懿整袍出列,拱手應答道:
“臣以爲,鑄大錢不過剜肉補瘡。”
“蜀地真正的寶藏……”
他取出一匹流光溢彩的織品,“在此!”
滿殿目光頓時投去,原來是一匹蜀錦。
“昔劉璋闇弱,坐擁錦官城卻歲貢不過千匹。”
司馬懿聲音漸昂,“若擴織坊至三千張,精選巴渝巧匠,則歲出十萬匹。”
“此能夠大益國家收入,臣懇請魏王舉之。”
關於蜀錦的地位,諸葛亮的《出師表》就點評過了,叫——
“劉璋闇弱,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
在諸葛亮看來,蜀錦是蜀漢的一座金礦,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他認爲劉璋管理蜀地水平不佳,在推行蜀錦方面乏善可陳。
很多工作劉璋都沒有做到位。
只要是稍微有點遠見的政治家,都能意識到蜀錦蘊含的巨大經濟價值。
它將會是蜀地創造外匯收入的一個重要途徑。
司馬懿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尋得一個合適的時機後,將發展蜀錦產業的想法說出。
“若能夠使蜀錦大量生產。”
“便能使官俸半錦半錢,使錦價自穩。”
“軍餉亦可以錦代餉,商稅許錦抵納,則四方商賈輻輳。”
司馬懿提出的觀點,就是希望打造一個“錦本位”的貨幣系統。
通過讓直百錢與蜀錦直接掛鉤,那樣一來,便使得“直百錢”獲得了信用價值。
同時,通過讓蜀錦直接作爲官俸、軍餉發放,便能鞏固其在蜀地的“錦本位”地位。
“荒謬!”
只見彭恙拂袖而出,厲聲道:
“蜀地本狹,若棄農桑而逐錦繡,豈非捨本逐末乎?”
秦宓亦出列附和:
“昔管仲治齊,首重五穀。”
“李悝爲魏文侯盡地力之教。”
“今我蜀魏地不過三郡,民不過百萬。”
“若再驅民織錦,田疇荒蕪。”
“他日劉備舉兵來伐,我等何以拒之?”
殿中文武聞言,多有竊竊私語者。
曹操坐於王座,目光深沉,未置可否。
司馬懿不急不躁,待二人言畢,方緩步出列,拱手道:
“彭公、秦君所慮,誠爲老成謀國之言。”
“然——”
司馬懿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冊,徐徐展開:
“此乃細作所探,李翊治幽州之策。”
“漁陽郡置牲畜之市,立期貨之約。”
“牧民不輟放牧,商賈不廢轉運,而府庫歲入反增三倍。”
要打敗自己的敵人,就得先了解自己的敵人。
這些年,司馬懿一直在瞭解李翊的方方面面。
細緻到李翊做事的每一個行動邏輯,他都要去分析解讀。
去理解,爲什麼他要這樣做?
然後再舉一反三,如果把自己換到他這個位置上,自己又該怎麼做?
幽州的經濟奇蹟,無疑是李翊政治生涯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也是令天下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環。
李翊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他的行爲邏輯是那麼的反常識,可偏偏使得幽州實現了自給自足。
司馬懿也好奇,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選擇去鄙夷、質疑。
恨自己的敵人,也要尊重自己的敵人。
司馬懿花費大量時間去專研李翊治幽州的思維邏輯。
最後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
那就是,商業、手工業與農業是並不衝突的!
長期一來,統治者們都普遍認爲人們只要去經商,就會導致耕田的人變少。
而商人又大多精於算計,遠不如農民老實聽話。
所以統治者們大多選擇重農抑商,不太希望商人能夠在國家中佔據主導地位。
而三國時期,只有諸葛孔明一人想通了這一點。
他就認爲商與農兩者是並不衝突的。
農業可以促進商業發展,商業也是能夠反哺到農業的。
正是因爲諸葛亮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把蜀錦打造成了世界名牌。
以至於連魏國的官員、甚至包括曹丕在內都穿蜀錦。
而這也爲蜀漢創造了大量的外匯收入。
使得諸葛孔明有大量的本錢去北伐,征伐曹魏。
換作以前,司馬懿肯定是不能夠想明白其中的關節的。
但通過專研對手,專研幽州的經濟奇蹟。
使得司馬懿改變了原來落後的觀點,他認爲蜀錦就是魏國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礦!
“哼!”
彭恙冷哼道:
“李翊奸賊,豈可效仿?”
司馬懿不以爲忤,繼續道:
“李翊雖爲國賊,然其經濟之策,確有可取。”“幽州本苦寒之地,今卻倉廩充實,戰馬成羣。”
“何也?”
他環視衆人,聲音漸沉:
“因知‘農桑不廢,而商賈可興’之理也!”
秦宓皺眉道:
“蜀地與幽州地域不同,不可類比。”
“雖然不同,但亦有可取之處。”
司馬懿提高聲調,目光環視殿中衆人。
“蜀地山多田少,縱使盡地力之教,歲收不過百萬斛。”
“而蜀錦一匹,在江東可易米三十斛!若歲出十萬匹。”
“便是三百萬斛糧草!”
“且織錦多由婦孺爲之,何礙於農耕?”
彭恙譏笑道:
“縱然蜀錦可易三十斛糧米,但只恐江東也未必每年都能夠拿出來三百萬斛糧草與我們交易蜀錦。”
“何況,哪日魏吳交惡,斷絕來往。”
“蜀錦豈非爛在手中?”
此言一出,連司馬朗都聽不下去了。
彭恙這話,完全是屬於擡槓。
司馬懿說換三百萬斛糧草,那屬於是舉例。
怎麼可能生產出來的十萬匹蜀錦,真的全拿去換糧食?
縱然吳人同意,客觀條件也不允許吶?
司馬懿也不惱,耐心地解釋道:
“並非都易糧草,正如臣適才所言。”
“錦可代餉,士卒得錦,轉售獲利,士氣必振。”
“錦可易馬,西羌貴錦,可易良馬。”
“我蜀地毗鄰涼州,兩地互市,可彌補蜀地缺馬的不足。”
彭恙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叱道:
“此乃詭道!豈是王政?”
“彭公!”司馬懿突然厲喝。
“今劉備虎據中原,擁百萬之衆。”
“若我蜀魏不另謀富國之策,難道坐以待斃乎?”
他轉向曹操,言辭懇切:
“大王明鑑!李翊能以商道強幽州,我等爲何不能以錦業富蜀地?”
“若因循守舊,他日兩軍對壘。”
“我軍糧餉不繼,刀兵不利,縱有險關雄城,亦難擋劉備雷霆之勢啊!”
“願大王明察!”
言罷,竟納頭便拜,磕地如搗。
殿中一時寂然。
曹操終於緩聲開口:
“孤以爲,仲達之言甚善。”
“着令汝辦理此事。”
彭恙、秦宓面如土色。
司馬懿則連連頓首謝恩,感激不盡。
詔令既下,司馬懿即着手整頓蜀錦產業。
他深知,若欲使蜀錦成爲魏國經濟支柱,非大刀闊斧改革不可。
他先奏請曹操,請於少府之下專設“錦官署”。
曹操從之,命其領錦官令。
總攬全國蜀錦生產、貿易諸事。
又於成都、廣都、江州三地設立織造坊。
各置監工、匠師、染匠百人,嚴明分工。
同時,司馬懿也意識到了蜀地非常適宜養殖蠶桑。
但是蜀地的桑田大多分散,產量不穩。
於是司馬懿下令:
免除桑戶賦稅,凡植桑十畝以上者,免其家口算賦。
另設蠶官督產,於各郡縣置“蠶官”。
專司桑田擴種、蠶種改良。
同時,以錦易絲。
凡邊地蠻夷獻生絲者,可按市價兌以蜀錦。
爲了鼓勵蜀人養蠶種桑,司馬懿更是帶頭做表率。
在家主動種了桑樹八百株。
魏王子曹丕聞之,亦在府內種了八十株桑樹,以表達對蜀錦產業的支持。
然後,司馬懿又將蜀地織戶編爲“錦籍”,按技藝分爲三等。
上戶者,專織貢錦,紋樣需經錦官署覈准。
中戶者,織市售錦,需鈐官印方準發賣。
下戶者,織粗綢,供民間之用。
又立“錦樣庫”,收藏各地紋樣。
凡新創花式的,需先呈驗,覈准後方可織造。
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規範織戶,嚴控質量。
換言之,就是爲了打造“品牌效應”。
因爲蜀錦的巨大利潤,理論上講,並不是蜀人才有的。
因爲這玩意兒畢竟不是核彈,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是沒有技術門檻的。
只要想,任何國家都能生產蜀錦。
可現實就是,只有歷史上的蜀漢吃到了蜀錦帶來的福利。
這就是因爲品牌效應。
人人都認爲只有蜀地產的蜀錦,纔是高端產品。
穿魏國、吳國產的,那就是穿僞劣產品。
包括吳人、魏人自己都這樣認爲。
實事求是的講,魏人與吳人生產出來的蜀錦,質量上真的就被蜀錦完爆嗎?
那肯定不至於。
說到底還是品牌效應在作祟。
司馬懿觀察到,李翊發展幽州經濟時,就曾專門帶頭穿幽州的毛皮大衣。
漸漸地使得“幽州毳貨”開始暢銷全國。
這其中,少不了“名人效應”帶來的“品牌效應”。
所以打造蜀錦的品牌也很重要。
並且,司馬懿認爲蜀錦一旦發展起來,銷量與利潤肯定是會大於幽州毳貨的。
因爲幽州毳貨說到底是毛皮大衣。
這對於漢朝以士人爲貴的社會而言,始終不是那麼上得了檯面的。
而且,從成本上講,毳貨遠比不了蜀錦的。
蜀錦那是純手工織造出來的,成本不低,相當名貴。
達官貴人也大多愛穿。
何況,毛皮大衣這玩意兒也就暢銷在北方,南方人可不愛穿。
但錦緞就不同了,這是真正一年四季都能穿的奢侈品。
幽州毳貨是僞奢侈品。
在司馬懿大刀闊斧的改革下。
一顆顆桑樹拔地而起,一臺臺紡織機應聲落地。
據當事人說,錦令既下,蜀中桑田十增其七。
逢市集日,婦孺攜絲絡繹於道。
至章武三年時,蜀錦歲入達三百萬錢,佔魏國歲賦四成。
不過,司馬懿對全國的掌控力畢竟沒有諸葛亮那麼強。
諸葛亮雖然發展蜀錦,但並未輕視農業發展。
他是推崇農商並重,一起發展的。
司馬懿當然也不希望落後農業,但精細程度又遠不如諸葛孔明。
這就導致蜀地內,農商易勢,織戶驟貴。
這日,
成都一西郊,老農李申蹲在田埂上,望着自家三畝桑林發愣。
去歲他拔了半畝粟苗改種桑樹,今春賣絲得錢竟比往年全家的收成還多。
而隔壁王翁捶胸頓足,嘆道:
“早知去歲就該聽錦官署勸,全改桑田!”
這是成都民衆的冰山一角,大家過於看重蜀錦之利。
導致織戶漸漸貴重於農戶。
當然,這絕非是曹魏政府所想看到的局面。
只是有些東西的確事與願違。
但至少蜀錦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利潤,魏國政府是真的吃到了。
而且這纔剛剛起步,之後只會吃到更多。
但這又衍生出了一些新的問題。
那就是奢靡成風,禮崩樂壞。
蜀錦的興起,爲蜀人帶來了海量財富。
當一個一名不文的窮小子,忽然擁有了鉅額存款時。
通常想到的都是享受,而非存蓄。
成都文士許靖在對此痛陳道:
“今蜀中稚子佩錦囊,娼優着貢錦,市井婦人竟以金線緣履。”
“吾嘗見耕夫棄鋤觀錦市,問之則曰‘織一日錦勝耕十日地’。”
蜀錦帶來的鉅額財富,曹魏政府沒能夠第一時間讓底層百姓將之收好。
從而帶來了大量的浪費。
再有,便是漢人與蠻人的利益衝突了。
由於司馬懿在全國範圍內,鼓勵種桑樹,墾桑田。
這就導致以越嶲郡爲首的,以蠻族居多的州郡出現了大量漢蠻衝突。
起因就是,漢民強佔彝人林地改桑田。
彝人對此感到十分不滿,於是組織族人。
夜焚桑林,懸錦匠首級於寨門。
而司馬懿對此的解決方式是——
“着都尉率錦市護衛剿之,俘者罰爲官奴織錦。”
司馬懿對待少數民族的態度,可沒有諸葛孔明那麼溫和。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妨礙他發展蜀錦,壯大國家的刁民。
誰敢阻攔他,他就殺誰。
由於司馬懿沒有選擇調和漢蠻矛盾,反而拉偏架,支持漢人侵佔蠻人的林地。
這就導致兩族矛盾愈發深厚。
當然了,這畢竟才第一年。
上述的種種問題,都還不至於動搖整個國家的根基。
從大方向上講,蜀錦產業還是極大促進了魏國經濟發展的。
至少爲魏國儲備了大量的滅漢之資。
章武三年,初夏。
成都魏王宮,大殿之上,金絲帷帳垂落。
燭火映照下,滿朝公卿皆着蜀錦朝服。
曹操端坐王座,着一襲雲鳳紋的錦袍,襟口金線盤繞,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仲達。”
曹操撫袖輕笑,“這蜀錦之制,果真是巧奪天工。”
“才一年時間,竟能織造至此,此卿之功也。”
司馬懿出列,躬身道:
“賴大王洪福,今歲蜀錦歲入預計將破一千萬錢。”
階下衆臣聞言,紛紛撫掌稱賀。
就連之前反對彭恙、秦宓此刻也不再出言譏諷。
因爲他們也吃到了這波蜀錦發展帶來的紅利。
御史中丞董和捋須笑道:
“昔年劉季玉據蜀時,府庫常年空虛。”
“今我大魏以錦富國,實乃天命所歸也!”
曹操大笑,正欲褒獎,忽見黃權蹙眉出列:
“大王,臣有憂思。”
“哦?”曹操挑眉,“公衡但說無妨。”
黃權肅然道:
“蜀錦雖利,然今成都街頭,多有小民衣着錦繡,僭越禮制。”
“更甚者,江陽郡報有農人棄田織錦,致今春糧價騰貴……”
“黃公過慮了!”
話未說完,劉巴便出聲打斷道。
“民富則國富,此非奢侈,實乃盛世之象也!”
在劉巴這種知識分子看來,如果連尋常小民都穿得起錦繡。
這不正體現了他們大魏民殷國富嗎?
這絕對是天命所歸啊!
黃權則不以爲然,他出聲反駁
“劉公可知,蜀錦之價,全賴官府強推?”
他轉向曹操,“大王,今商賈願高價購錦,是因我大魏以兵威護其商路,以政令擡其聲價。”
“倘有一日,未能致此,則我們便大禍臨頭了!”
蜀錦說到底只是奢侈品。
國家的復興可以指賴它,如果只指賴它,那是絕對會出問題的。
黃權之言剛落,司馬懿已緩步出列。
他先向曹操一揖,而後轉向黃權,聲音不疾不徐:
“黃公憂國之心,懿甚感佩。”
“然所慮之事,未免過矣。”
“去歲蜀錦輸往江東五萬匹,易米數十萬斛。”
“販至西羌三萬匹,得戰馬數千。”
“今府庫充盈,甲兵一新,此不爭之事實也。”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冊,““乃度支尚書所核,請大王御覽。”
說罷,向曹操遞上帛書。
然後司馬懿又解釋糧價上漲問題:
“去歲雖偶有小農棄田從耕,導致糧價上漲。”
“然這並非不可控。”
“我錦市司以蜀錦換吳糧,反使官倉儲量較往年增益三成。”
“黃公莫非以爲,若無蜀錦之利,我大魏便能憑空變出糧來?”
“正如懿此前所言,織錦者十之七八爲婦孺,何礙農耕?”
司馬懿發展蜀錦是比較極端的,或者說是有些過頭了。
所以一上來便獲得了大量的利潤。
遠超歷史上的諸葛亮治蜀的同時期。
但這也相應的埋下了一系列的隱患。
只不過這些隱患、矛盾都還不顯著,司馬懿認爲這些都是可以控制的。
政府是可以宏觀調控的。
畢竟倉稟裡的存糧比往年增多,戰馬源源不斷地流入到蜀地中來。
以及國庫收入的大幅增加,這些都是事實。
這就更加使得司馬懿堅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方針線路,沒有任何問題!
“……唉,但願足下之言是對的。”
面對數據欄,黃權沒辦法反駁,只能應和。
他看向北方,暗想蜀地確實發展的很快。
但雄踞九州的齊漢政權,又豈是在原地踏步呢?
他們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