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翊自提出伐吳事宜以來,朝堂上分作兩派。
以張郃、徐晃等中高層軍官爲首,以及關興、張苞、趙廣等新興將領等人,紛紛主張滅吳。
因爲他們想要更進一步,往上爬。
而以荀諶、羊衜爲首的既得利益者,舊貴族勢力,卻擔心滅吳之戰過後。
會有大量的新人憑藉軍功升上來,以此來搶奪他們的利益蛋糕。
搞不好他們這些老登,還得給新人讓路。
所以朝中許多保守派,紛紛以國家初定,不宜大動干戈等理由反對伐吳。
在李翊送走張郃、徐晃等武將後不久,府門還未閉。
管事便又匆匆來報:
“相爺,杜畿、荀諶、劉琰三位大臣求見!”
李翊眉梢微挑,脣角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哦?來得倒是快。”
他整了整衣冠,吩咐道:
“請他們三位入內,備茶。”
不多時,杜畿、荀諶、劉琰三人聯袂而至。
面上皆掛着和煦的笑意,拱手行禮:
“深夜叨擾,還望相爺見諒。”
李翊起身相迎,笑容溫潤:
“諸公何出此言?快快請坐。”
衆人落座,侍女奉上清茶,茶香嫋嫋,氤氳在廳堂之間。
劉琰輕抿一口茶,率先開口:
“相爺,今日朝堂之上,伐吳之議紛爭不休。”
“不知相爺對此怎麼看?”
李翊微微一笑,手指輕叩茶盞:
“此事關係重大,陛下自有聖斷。”
“我等臣子,只需盡忠職守便是。”
杜畿目光微閃,緩緩道:
“相爺高風亮節,令人欽佩。”
“只是……”
他略作停頓,“如今國家初定,百廢待興。”
“陛下登基以來,輕徭薄賦,百姓稍得喘息。”
“若此時興兵伐吳,恐非良機啊。”
雖然朝中不少大臣反對伐吳,是害怕新人頂上來,搶奪他們的權益。
但也確實有人,單純出於國家穩定的考量反對此時伐吳。
比如杜畿,他爲證有道,一世清名。
他雖然投靠劉備的時間不如簡雍、麋竺這些大元老時間長。
但他在地方的政績十分突出,因爲他喜歡不時巡視下屬各縣。
只要發現有孝子、貞婦、順孫,就下令免除他們的徭役。
鼓勵他們好好勞動,好好生活。
在農業生產方面,杜畿更是督促百姓,努力耕織,多養牛馬。
就連養雞養豬養狗這些小事,杜畿都非常關心,定有章程。
在杜畿的努力下,京畿地區的經濟很快就搞上去了。
百姓們辛勤務農,豐衣足食,官府也積蓄了大量的糧草。
在解決了吃飯問題後,杜畿又開始提倡教育。
不僅鼓勵開設學校,還親自擔任教授,傳授儒家經典。
這便與李翊主張的大興教育的政策相合。
靠着傑出的政績,積極迎合朝廷的政策,以及擺正那高度政治正確的端正態度。
沒幾年,杜畿便被提拔爲了京兆尹。
相當於是首都市長。
什麼地位自不必多說。
杜畿在朝中的話語權還是比較重的。
如今找上門來,即使是身爲內閣首相的李翊也不好怠慢。
劉琰在側,出聲附和杜畿道:
“正是!相爺此前所推‘舉孝廉必取三名寒門’之政。已令地方大族頗有微詞。”
“若再興戰事,地方豪強必生怨懟,恐生變亂。”
李翊神色不變,只是輕輕一嘆:
“諸公所言,倒也不無道理。”
杜畿見李翊似有鬆動,趁勢進言:
“相爺明鑑。”
“如今朝廷正在重整貨幣,興建學校。”
“若再勞師遠征,國庫恐難支撐。”
“一旦戰事拖延,內憂外患,則社稷危矣!”
李翊沉吟片刻,緩緩點頭:
“杜公深謀遠慮,李某受教了。”
荀諶見李翊態度轉和,心中一喜,繼續道:
“相爺乃國之柱石,一言九鼎。”
“若能勸諫陛下暫緩伐吳,實乃社稷之福。”
劉琰亦連忙出聲附和:
“正是正是!相爺威望素著,只需稍加安撫,諸將必不敢違逆。”
李翊端起茶盞,淺飲一口,似在思索。
良久,他展顏一笑:
“諸公拳拳爲國之心,李某深感欽佩。”
“既然如此,待明日面聖,我必慎重進言。”
“勸陛下以社稷爲重,暫緩伐吳之事。”
杜畿等人聞言大喜,紛紛起身拱手:
“相爺深明大義,實乃朝廷之幸!”
李翊亦起身還禮:
“諸公客氣了,爲國分憂,乃臣子本分。”
待送走杜畿一行,李翊負手立於庭中,望着漸沉的夜色,眸中深邃難測。
甄宓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輕聲道:
“夫君方纔所言,可是真心?”
李翊微微一笑:
“夫人以爲呢?”
甄宓搖頭:
“夫君素來主張伐吳,豈會因杜畿等人一番話而改變心意?”
李翊低笑一聲:
“知我者,夫人也。”
他轉身望向皇宮方向,緩緩道:
“反對伐吳所慮者,無非是怕伐吳之後,新貴崛起,動搖他們的權位。”
“他們今日前來,既是試探,也是拉攏。”
“拉攏”二字說的巧妙。
事實上,朝中許多大臣的確不理解爲什麼李翊會支持伐吳。
畢竟李翊已經位極人臣,封無可封了。
一旦伐吳,李翊是絕不可能參與這場戰事的。
那麼到時候有着滅吳之功的新人上位,肯定也會威脅到李翊在朝中的威望與話語權。
不說直接平替李翊。
但至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李翊將衆人壓得死死的,沒幾個人敢出聲辯駁。
幾乎就是李翊與劉備的二人轉,李翊提議,劉備拍板。
朝臣完全是氣氛組。
但伐吳之事一旦成功,現有的權力結構肯定會被打破。
按理來說,李翊作爲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是最應該維護現有局面的。
伐吳之事,對李家來說,肯定沒多大益處。
反倒有害處,就是容易得罪希望保持現有格局的保守派。
同時,將來新貴們升上來,也不會在讓李氏在朝中搞一言堂了。
但李翊就是這一個怪人。
作爲齊漢的頂級門閥,將來極有可能成爲全國最大的世家。
他卻在採取打壓世家的一系列措施,政策。
這不是怪人,誰是怪人?
甄宓眸光微閃:
“那夫君方纔……”
李翊淡淡道:
“伐吳之事,勢在必行。”
“但若過早暴露意圖,反會激起朝中保守派的全力阻撓。”
“不如先示弱,讓他們放鬆警惕。”
甄宓會意,輕聲道:
“夫君莫非是想……”
李翊頷首,目光幽深:
“明日朝堂之上,自有分曉。”
言罷,又轉身對甄宓笑道:
“趁着還未到就寢時分,夫人不如爲爲夫撫琴一曲?”
甄宓眸光流轉,抿脣輕笑:
“夫君今日見了這許多人,當真忙完了?”
李翊負手而立,神色悠然:
“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說的話也說了,想必不會再有人來打擾。”
甄宓搖了搖頭,輕聲道,“未必。”
話音未落,管事已匆匆趕來:
“相爺,關將軍、張將軍、趙將軍聯袂來訪!”
甄宓“撲哧”一笑,眼波盈盈地望向李翊。
李翊搖頭苦笑,攤手道:
“夫人這嘴,怕是開過光。”
言罷整了整衣冠,“請三位將軍前廳相見。”
關羽、張飛、趙雲三人皆着常服而來。
他們作爲開國元勳,已是位極人臣,卻仍對李翊十分恭敬。
一見面,三人齊齊拱手:
“見過先生。”
李翊連忙還禮:
“三位將軍深夜造訪,李某不勝榮幸,快請入座。”
張飛性子最急,剛坐下便拍案道:
“先生!今日朝堂之上,可氣煞俺老張了!”
“伐吳這等好事,竟被那幫酸儒攪和!”
關羽捋須頷首,沉聲道:
“東吳割據已久,已歷三世。”
“若再繼續拖延,恐成尾大不掉之勢。”
趙雲也沉吟道:
“先生白日提議時,我等未立即表態,實因看出陛下似有猶豫……”
李翊執壺爲三人斟茶,笑而不語。
張飛急道:
“先生就別賣關子了!您究竟是何主張?”
李翊將茶盞輕輕推至三人面前:
“三位將軍先說說,爾等是何主張?”
“這還用問?”
張飛虎目圓睜,大聲道:
“自然是打!當年吳狗背盟偷襲,害得江陵差點丟了。”
“此仇不共戴天!”
關羽丹鳳眼微眯,“某亦主戰。”
趙雲輕嘆:
“雲雖不忍再見兵戈,然天下分裂愈久,黎民受苦愈深。”
“若使東吳繼續割據,只會使得江淮百姓,更受戰亂之苦。”
“長痛不如短痛,還是早早統一爲善。”
李翊眼中精光一閃:
“三位可都想清楚了?當真主戰?”
三人同時起身,抱拳鏗鏘道:
“願隨先生共襄大業!”
關張趙三人,倒沒有那麼多心思。
都盼着天下能夠早日一統。
當然,如果真要伐吳。
他們的兒子肯定也是要上戰場的。
到時候滅吳之功,他們的家族自有其份。
“好,既然諸位都有此意。”
“那麼此事便不難辦了。”
衆人面面相覷,旋即問道:
“先生已有主意了?”
“有了,有你們在便有了主意。”
李翊微微一笑。
……
未央宮內,劉備獨坐宣室,對燭批閱奏章至三更。
忽聞宦侍輕叩殿門,稟報道:
“陛下,李相爺、關將軍、張將軍、趙將軍宮外求見。”
劉備手中筆毫微頓,眉頭輕蹙:
“哦?四人齊至,倒是稀罕。”
他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宣。”
不多時,殿門開處,李翊當先而入。
身後關羽、張飛、趙雲魚貫跟隨。
四人皆着朝服,腰間玉帶在宮燈下泛着溫潤光澤。
“臣等參見陛下。”
李翊率先行禮,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劉備擡手虛扶:
“……諸卿平身。”
“你等深夜入宮,可有要事?”
關羽、張飛、趙雲三人齊齊把目光落在李翊身上。
顯然是希望他來開口。
李翊卻先不着急言明來意,反而撫須笑道:
“臣近日聽聞一趣事,特來與陛下分享。”
“哦?什麼趣事?”
劉備眉頭微皺,暗想四人都是朝中位高權重,話語權極大之輩。
深夜造訪,又豈是隻爲見一段子而來?
於是,劉備豎起耳朵,仔細聽李翊說的這件趣事。
“……近日說是有位老農養了三頭耕牛,春耕時節卻只用兩頭,留一頭栓在樹下。”
“鄰人問其故,老農道:‘待那兩頭老牛力竭,這頭壯牛正好接替。’”
“結果秋收時,那壯牛因久不耕作,竟連犁都拉不動了。”
殿內一時寂靜。
劉備初時含笑聽着,忽而神色微動,目光在四人面上逡巡:
“諸卿此來,是爲伐吳之事罷?”
關羽丹鳳眼微睜,抱拳道:
“陛下明鑑。”
“東吳背信,襲取荊州,此仇不共戴天。”
“今我軍休養數載,兵精糧足,正當一鼓作氣。”
“早早統一江南之地。”
劉備摸着下頷鬍鬚,手指輕叩案几。
“關於伐吳之事,朝中反對之聲極多。”
他環視衆人,“若你四人聯袂而來,朝堂上那些書生之見,倒也不足爲慮。”
“故而爾等夤夜入宮,是想要朕的態度罷?”
以李關張趙四人在朝中的威望,如果真要施壓,那朝臣們肯定是反對不了的。
但最終拍板決定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
伐吳之事能不能敲定,最終還是須要劉備的首肯。
齊漢滅吳,跟歷史上的西晉滅吳最大的不同就是。
皇帝本人的態度不同。
司馬炎是非常渴望滅吳的。
而劉備則對滅吳一事興致不高。
原因也很簡單,
司馬炎新君登基,天天受賈充等前朝老臣的氣。
希望通過滅吳來樹立威信,提高自己的威望。
而劉備作爲開國之君,聲望早已到達頂點。
他倒是壓得住朝中那幫開國老臣,但以阿斗宅心仁厚的性格。
很難玩得過這幫老油條。
何況滅吳之後,又會滋生出大量的新貴。
這些都是劉備需要慎重考慮的事情。
今日四名重臣深夜齊來,劉備心底裡其實多少已經猜到了。
見劉備遲遲不語,張飛終於按捺不住,豹眼圓睜,大聲道:
“兄長!當年您怒鞭督郵時何等豪氣?”
“如今當了皇帝,反倒畏首畏尾!”
“莫非這龍椅坐久了,連當年氣吞萬里的膽魄都消磨盡了?”
“益德!”
關羽連忙將之按住,厲聲喝止。
“御前不可失儀!!”
劉備面色驟沉,沉聲對關羽說道:“雲長,先帶益德下去醒醒酒。”
又對趙雲道,“子龍也且退下,朕與李相要單獨敘話。”
待衆人退出,殿內唯餘更漏滴答。
劉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檐角懸月。
他卸下帝王威儀,忽然換了稱呼:
“……子玉啊,這裡沒有外人了,只有你我君臣二人。”
劉備忽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翊。
“朕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李翊正襟危坐的姿勢微微一鬆,連忙起身行禮。
“臣聆聽聖訓。”
“免禮。”
劉備擺擺手,示意他坐下。
“說實在的,朕今年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快滿六十了。”
“到了朕這個年歲,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陛下!”
李翊聲音微顫,“陛下春秋正盛,必能享壽無疆。”
劉備聞言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子玉啊,你我相交二十多年,何必說這些恭維之話?”
他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落寞。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朕又豈會不知,這世間安有萬壽無疆之人?”
李翊默然。
他望着眼前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亂世梟雄,如今雖登九五之尊,眉宇間卻添了幾分疲憊。
“益德說的話,倒也不全錯。”
劉備踱步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星辰。
“自當了皇帝后,朕便覺得很多事,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去做。”
“作爲天下共主,朕做任何事都要小心翼翼。”
“得到的越多,顧慮地也就越多。”
“朕的精力的確不如以前那般旺盛了,很多事想做,卻也有心無力。”
“朕所盼的,就是趁着還有勁兒,把一些該做的事情給做了。”
李翊豎耳聆聽,斟酌着詞句說道:
“陛下肩負天下重任,自然要三思而行。”
“此乃明君之道。”
“明君?呵呵。”
劉備苦笑道:
“朕手下的臣子,他們既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兄弟朋友。”
“他們都指着朕吃飯,朕是絕不會虧待兄弟的。”
“想必愛卿比朕更清楚這一點。”
“古人云,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朕卻想着既要又要,明明有些事做了會更好,可朕卻不忍去做。”
李翊聽出話中有話,試探道:
“陛下可是爲伐吳之事憂心?”
“愛卿果然懂朕。”
劉備轉身,眼中精光一閃。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朝中那些反對伐吳的人。”
“就是怕新貴們上來頂替他們的位置。”
“不論是伐吳也好,亦或者滅魏也好,這都不是軍事問題。”
“朕也不覺得吳逆魏賊,仍有實力與天朝抗衡。”
“只是……朕身爲一國之君,萬民之主,需要會其他事情考慮。”
劉備神色一滯,又是一聲長嘆
“阿斗這孩子性格仁厚善良,他若是上位了,那朕非常擔心他壓不住手下那幫大臣。”
李翊點頭。
劉禪今年十七歲,雖經名師教導,但性格過於溫順,缺乏其父的梟雄之氣。
“……白日你也瞧見了。”
“朕雖未表態,但朝中反對之聲極多,劉禪又不像朕年輕時經過什麼大風大浪。”
“羣臣一施壓,他就會被唬住。”
劉備眉頭緊鎖。
爲了阿斗成爲一個合格的守成之君,劉備真的盡力了。
自己親自教育,讓魯肅教育,讓孟玉公徐璆教育。
再送到河北交給李翊教育。
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家都盡力了。
值得慶幸的是,阿斗這孩子心性不壞,相反非常仁厚。
算是符合劉備主張仁德的政治主張。
但唯有一點,就是阿斗有討好型人格,有些好好先生。
似乎盼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但世間又豈有盡善盡美之事呢?
“有些事情不能一味逃避,太子終究是面對現實的。”
李翊輕聲道,“您不可能庇佑他一輩子。”
“子玉說的是。”
劉備苦笑一聲:
“朕還記得當年把劉禪這孩子託給你教育了幾年,你確實懂得因材施教,揚長避短。”
“讓阿斗這孩子的仁厚性格發揮到了極致。”
李翊想起當年教導劉禪的情景。那孩子天資不算出衆,但心地純良,對師長極爲恭敬。
他曾嘗試教授其權謀之術,卻發現劉禪眼中常露不忍之色。
或許這也和劉禪的成長環境有關。
他的一生實在是太順了,含着金湯匙出生,一生沒有經歷過什麼挫折。
不管遇着什麼困難,
他的皇帝父親,四世三公的皇后母親,國家二把手的首相義父、國家元帥級的二叔、三叔,還有掌管中央警衛部隊的趙叔,都會幫他頂着。
儘管採取了很多措施和方法,
但本就是出生在頂點的人物,又如何能夠讓他從頭體驗一步一步登上頂點的滋味呢?
醜小鴨能變白天鵝不是因爲它有多努力,而是因爲它本就是天鵝。
努力、背景、天賦這三者誰更重要?
答:努力誰都會。
但背景和天賦卻不是誰都有。
許多人努力了一輩子,卻僅僅只能達到別人更出生時的起點。
有些東西,真的不能強求。
“朕似乎又在阿斗這孩子身上寄予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東西。”
劉備繼續道,“這孩子壓力估計也很大吧。”
“現在他已經十七歲了,估計已經定性了。”
“不管將來之事如何,至少我們……都盡力了。”
殿內一時寂靜。
夜風吹動燭火,在兩人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
“朕認爲李相適才那句話說的很對,一味的逃避終究不是辦法。”
劉備突然正色道。
“所以朕單獨留下你,就是想問你一句話。”
李翊屏息以待。
“假如朕哪天不在了,你能守住漢室江山嗎?”
這問題如雷霆般劈下。
李翊身形一震,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顫。
他立刻離席下拜,頓首道:
“臣肝腦塗地也會守住我漢室江山!”
“朕不是要你肝腦塗地。”
劉備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朕是問你能不能守住。”
李翊額頭觸地,感受到青石地板的冰涼。
這一刻,二十餘年的往事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過——
徐州初識時劉備豪氣干雲的模樣;
淮南決戰壽春時對着地圖徹夜不眠的身影;
官渡之戰時仗劍而行的背影;
往事追逐,一幕幕,在翻覆。
“臣……”
李翊深吸一口氣,朗聲答:
“臣會竭盡自己的所能,守住臣與陛下一起打下的漢室江山。”
兩次回答,李翊都沒說他一定能守住,而是說他一定竭盡全力。
但最後一句話,李翊刻意強調了一起打的漢室江山。
“一起打下”這四個字,
不是普通的君臣問答,而是生死之交的承諾。
劉備聞言,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他們兩個相識於患難之中,既要共患難,也要共享福。
“好,好。”
劉備不再繼續追問下去。
只是連說兩個好字,伸手扶起李翊。
“有愛卿這句話,那朕就放心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少未盡之言,都在這一笑之中。
到了劉備這個年紀,他已經非常成功了。
多少君主晚年落得個昏君之名?
把前半生的積累的名譽毀之殆盡。
眼下的劉備,更多是希望能夠平穩落地。
他不希望後世指責他薄待兄弟。
殺開國功臣這種事,劉備是打死也不會做的。
逼得手下臣子,行“蕭何自污”故事,行“張良歸隱”故事。
這種良弓藏,走狗烹之事,劉備是更不會去做的。
但只要是一個稍微成熟的政治家都清楚,如果不收拾一些權臣。
那皇權是百分百會受到影響的。
對此,劉備只能是選擇去相信後人的智慧。
但偏偏劉禪又是一個宅心仁厚之人,估計很容易被手下人“欺負”。
爲此,劉備只能寄希望於李翊身上了。
李翊畢竟比自己年輕許多。
他的威望、人脈、手段能力在齊漢一朝都是極致。
最最重要的是,劉備相信李翊,正如他相信自己一般。
“既卿既力主伐吳,朕自當允之。”
劉備揹着手,感慨道:
“然朕尚有一問——”
“朝中力阻伐吳者,皆憂己利受損。”
“卿今在朝一言九鼎,伐吳後必有新進分卿權柄。”
“卿爲何仍力主伐吳?”
李翊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
“得何足喜,失何足憂。”
他輕聲說道,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陛下曾經說起業之初也未料想到會有今日之局面。”
他擡起頭,目光越過劉備,彷彿看向遙遠的過去。
“其實臣自追隨陛下以來,也未想過會有今日之局面。”
“倘若朕手下之人,皆如愛卿這般,拿得起放得下。”
“朕也就不會如此爲難了。”
劉備長嘆一聲,眼中流露出罕見的疲憊。
“可惜這世間不能多幾個李子玉。”
李翊搖搖頭,正色道:
“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責任。”
他直視劉備,目光堅定。
“陛下既然已經三興漢室,也該輪到您來履行自己的歷史責任了。”
“歷史責任……”
劉備喃喃重複着這四個字,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哈哈哈,好!”
劉備突然大笑,笑聲中充滿豪邁。
“那就讓我們這幾個老傢伙再努努力,爭取爲後人爭得一片淨土!”
“善!”
李翊也笑了。
“便容吾等老朽再效微力,爲後人開淨土可也!”
伐吳之事總算敲定,眼下已是深夜。
李翊回到相府時,正打算休息。
忽聞得府門外傳來馬兒嘶鳴之聲,便起身去看。
原來是淮南有書信送到。
深更半夜送來,想必是加急之件。
管事的見李翊來了,便躬身說:
“這些小事,不勞相爺親自出府。”
“我給您送到房裡去便是。”
李翊道一聲無妨,反正他也還未睡下。
於是拆開信箋,打開來看,果不其然是陳登寫的。
其書略曰:
“子玉賢弟如晤:”
“自洛陽一別,倏忽六載。”
“兄鎮淮南,雖無建樹,然水土甚宜,魚米豐饒,頗足自適。”
“每登壽春城樓,南望大江,煙波浩渺,未嘗不憶昔年與弟並轡馳騁、共論天下之事。”
“今海畔漁人獻異魚,肉若凝脂,鮮嫩異常。”
“兄嘗作膾,佐以姜醋,風味絕佳。”
“特命人貯冰匣中,星夜馳送洛陽。”
“願弟亦得嘗此江海之珍,稍慰闊別之思。”
讀到這兒,李翊看了眼使者旁邊的匣子。
暗想這大夏天的,送冰匣子過來能不化了嗎?
使者看出李翊心中所想,忙解釋道:
“相爺寬心,小人自領了陳徵南的命令後,便星夜兼程往洛陽趕。”
“每至一處驛站,必往地窖裡更換。”
“眼下魚肉應該還未腐壞,這是陳徵南的一片心意。”
嗯……
李翊微一頷首,對身旁管事道:
“你帶他將匣子儲在冰窖裡吧,然後帶他去府庫領賞。”
“喏。”
管事一躬身,衝那使者說道:
“使君這邊請。”
李翊也轉身回府,他雖然一直跟陳登保持着書信往來。
但很少見着陳登星夜夾加急給自己寫信。
裡面肯定另有要事,於是藉着燭光接着往下讀。
“近聞朝中有伐吳之議,此誠國家大計,兄不敢妄言。”
“然愚兄經營淮南二十餘載,水軍舟楫,日夜操練,未嘗懈怠。”
“倘天子詔下,兄當率麾下將士,順流而下,直指建業,必不負朝廷所託。”
“唯弟身居樞要,參贊廟謨,於伐吳之期、進兵之略,所知必詳。”
“若蒙不棄,望賜一二。”
“使兄得以早備糧秣,整飭舟師,免誤軍機。”
“此外,愚兄斗膽相請——”
“此番伐吳,若朝廷需擇將帥,願弟於御前力薦,使兄得專征伐之權。”
“前番征討汝南,朝中遣使假節,督統諸軍。”
“然事權不一,反誤戰機。”
“更有將帥不和之事發生。”
“若使兄得總淮南之衆,必當竭股肱之力,爲陛下蕩平東南。”
“弟素知兄志,萬望成全!”
“書短情長,不勝翹盼。”
“魚膾至日,望弟細品,如共宴飲。”
“兄登再拜。”
陳登這份信全程都沒有稱職務,始終是以兄弟相稱。
他也知道,跟李翊打感情牌是最有用的。
洛陽朝廷有新貴渴望更上一層樓,淮南諸將又何嘗不渴望進步呢?
橫掃江南一直是陳登畢生的志向。
今年他也已經五十五了,早就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如果不在最後爭取這一次伐吳的機會,那他一定會抱憾終身,死不瞑目的。
“伐吳之事,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了。”
“這便是陛下你所顧慮的事麼?”
李翊深吸一口氣,幽幽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