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國,嘉和三十一年春。
邡州城外三十里的軍營駐地內一片蕭瑟凝重之氣,明月高掛,整個軍營猶如傷危的猛虎,被漆黑夜色這張巨型玄布籠罩其中,憤懣疲憊,可又毫無辦法的無奈喘息呻吟着。
將軍主帳中燭火冉冉,夜間寒風從門簾內吹進營帳,帶來郊外溼潮的青草香,燭火微光左右搖曳,各將領正襟危坐,沉重沮喪的神情沒有因爲清新的空氣而有絲毫緩解,正在各自蹙眉深思之時,簾外進來一小兵,跪地稟報道:“啓稟上將軍,軍營外有人求見。”
坐於主位上身穿盔甲,愁眉不展的硬朗男人頭都未擡,垂眸沉思着:“作戰時期,軍營重地,閒雜人等一律不得擅入,趕走,不見!”
小兵猶豫一瞬接着開口:“那人說她有攻退敵軍之法……”
坐於主位上的男人聞此言終於擡起頭來,營帳中所有將領也一同望了過來,暗淡的眼眸中揚起一絲希望,更多的則是好奇和驚訝。男人挺起身朗聲開口:“請進來!”
小兵接到命令依舊跪地不動,想到軍營外那人交代的話雙腿變得有些發軟,額上也溢出一層薄薄的冷汗,畏縮着垂首道:“那人說…要上將軍親自去見她,還強調只許您一人前去。”
“豈有此理,誰這麼囂張敢要我們上將軍屈尊前去,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大人物……”一個滿嘴大鬍子的魁梧男人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着就要邁腿朝營帳外走去,主位上的男人沉聲嚇止了他:“徐健,不得莽撞。此人敢深夜入營,出言毫不客氣,定是胸有成竹,說不定真有良策獻上,只要能大破敵軍,這點要求算什麼。你等稍候,我去見見。”
此時的大營門口寂靜無聲,幾個守門士兵謹慎防備的注視着不遠處的馬車,和挺直站在馬車旁的玄服女子。男人隨着小兵走到大營門口,遠遠便看見了黑暗之中,馬車門簾前的兩抹亮光,腳步突然頓下,深沉的眼眸裡閃過一縷深思。
男人獨自邁步走上前去,在距離女子五步遠時停了下來,仔細打量着。這輛馬車從遠處看毫不起眼,就算是在光線明亮的白日看來也是質樸無華,但若是認真細看就不難發現,整個車子採用的都是上品材質,單那遮擋車窗的布料就是價值連城的雲蘿錦,都城中的權貴小姐趨之若鶩,以擁有一件雲蘿錦做的衣服而洋洋得意,可終不多得,不想車上主人卻只用來做車簾,想必人如其車,馬車內坐着的也是個低調內斂之人。
玄衣女子身型修長筆挺,精緻的黑色長袍完美貼合,勾勒出曼妙曲線,眉眼如畫,朱脣玉面,好一絕色女子!只是表情嚴肅堅毅,絲毫沒有女子的溫柔嬌媚,更多的則是勃發英氣。
玄衣女子轉身朝着門簾垂首恭稟:“上將軍來了!”
話一說完,車內就響起一個極稚嫩的孩童聲音:“久聞丁埂都尉聲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器宇軒昂,豁達大度的衆軍表率。”
丁埂乍一聽見這聲稚嫩清脆的童音,一時瞪大眼說不出話來。他萬千猜測馬車內會是何種人物,夙夜趕來相幫,會否是相識之人,可如何也意料不到裡面會傳出個孩子聲音,想到自己對來人滿懷期待,不由感覺受到侮辱,怒火熊燃的厲聲質問:“你耍我?!”
與慕天夜色顯得格外違和的童聲再次響起,沒有絲毫被他的怒斥震懾,平靜無波的俏聲開口:“丁都尉稍安勿躁,是不是耍你,聽了我的破敵之法再下結論如何?”
丁埂滿心怒火中悠悠升起一絲狐疑,一黃口小兒真能有破敵之法?想必她也只是一傳話小孩,背後定是有不願露面的高人。丁埂如此想着,火氣盡數熄滅,駭人臉色終於迴歸平靜。
他雖是一風餐露宿,常年行軍打仗的粗鄙軍人,卻也分得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如今敵軍以十倍之衆與軍對壘,萬事以大局爲重,便誠懇的低聲開口:“洗耳恭聽。”
車內人隱於薄紗車簾之後,將丁埂的表情變化看的一清二楚,卻也沒有多做理會解釋,直接開口問道:“丁都尉可知此次紫巫國爲何突然發兵邡州城?”
丁埂無絲毫猶疑便開口回道:“紫巫國這兩年天災不斷,莊稼顆粒無收,國庫內糧食空虛,許多老百姓活活餓死,邡州城是兩國交界處農業最發達,糧食儲量最豐富的一座城,攻下此城自然就能解了紫巫國的燃眉之急。”
丁埂自認對紫巫國此次出兵的目的瞭如指掌,聽聞馬車內小孩問起,以爲她是在虛心請教,不由自信滿滿的開口說道,心中略微沾沾自喜,一下子解了方纔被一小孩戲弄的屈辱。
正在丁埂面帶笑意的等待車內人對他此番看法表示虛心贊同,甚至是崇拜時,馬車內卻突然響起宛若黃鸝的咯咯笑聲,稚嫩清悅,絲毫感覺不出笑聲中的奚落嘲諷,反而好聽的讓人心軟,不由自主的勾起脣角。
“丁都尉真是個心地善良,心思單純的男人,只是作爲帶兵打仗,掌握數萬士兵生命的將領,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發揚的優點。”
丁埂聞此言沉下臉來,低聲溫怒道:“你什麼意思?”
馬車裡沉默了片刻,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車內人似是坐的有些累了,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換了個姿勢重新開口:“丁都尉太過好騙,如此輕信流言,對敵軍心善就是對自軍殘忍,只會害得手下將士喪命,爲你的愚蠢買單。”
丁埂此時怒意更甚,剛想出言反駁,車內人毫不猶豫的打斷他的話,語氣深沉嘲諷的道:“你以爲紫巫國攻打邡州城真的只是爲了城中糧食嗎?市井傳言都只是表象而已,紫巫國確實有許多百姓活活餓死,但那只是百姓,皇城之中,高官權貴依舊日日鐘鳴鼎食。攻打邡州城目的若真只是爲了糧食,那汫嶼城豈不更加符合要求,他們反而捨近求遠,舍易求難,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罷了。”
丁埂一臉茫然的楞在原地,從未想到這場戰爭背後還有這樣不爲人知的原因,他雖是天佑國將帥,內心深處卻也十分同情紫巫國百姓,戰時難免有手下留情之處,可現在聽來,卻是自己愚不可及,被兩句流言輕易迷惑,真是懊悔不已。
車內人沒有給丁埂過多自怨自艾的時間,接着無情披露:“你一平民出身的小小都尉,在都城中一無顯赫家族,二無卓越軍功,根本沒有資格領五萬兵馬,可朝堂之上的衆武將卻偏偏推舉於你,封了個上將軍帶兵出戰,你可知爲何?”
馬車內依舊是孩童的稚嫩聲音,字字句句精準有力,語氣嚴肅沉穩,氣勢非凡,讓人發自肺腑的有種臣服之感。丁埂下意識的搖搖頭,不敢因車內人話中的嘲諷而動怒,垂首靜聽着。
“這場仗,打贏了是理所當然,打輸了卻是喪失國土的重罪,相當於讓敵人打開了天佑國的東大門,日後便能長驅直入,直取中原。這份罪,你怕是擔不起吧!如此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交由你,纔是都城武將高官心照不宣的明智之舉。”
丁埂自知這不是什麼美差,若是美差,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己,可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決定生死的重要時刻。丁埂不由開始心慌,朝廷點將的五萬兵馬,如今已損傷兩萬,到此迎戰一月有餘,大大小小無數次進攻防守,敵軍神乎其神的總是能輕易找到他們的破綻,然後順勢瓦解他們的進攻,還有幾次猶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現在軍營內部,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丁埂想到此處不由又是寒毛直豎,恭敬地深施一禮,急切的開口請求:“還請…閣下不吝賜教,救我全軍將士一命,救我一命。敵軍用兵之神,就像能算出我們的計劃一樣,總是提前做好防備,還常常神兵天降,讓我們摸不着方向,毫無辦法。我也想過軍營內會否出了奸細,可仔細查探了多次,都未能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如今已是黔驢技窮,束手無策,還請……”
車內人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清亮,卻難掩語調中的疲憊,開口問道:“如今軍營裡難道就只有這一個難解之題嗎?糧草可還撐得過後日?”
丁埂大驚失色的瞪大眼望着馬車車簾,想要一窺車簾後說話人的真容,軍營內重要機密此人如何得知的,還十分精準的知道糧草最多撐到後日,這人到底是誰?
丁埂心中生出猜忌和防備,可眼底更多的竟是如釋重負和崇拜。他不能真正確定來人善惡,所以也沒有說出軍營內的核心問題,如今馬車內人主動說出,反倒讓他鬆了口氣,事已至此,也只能期盼此人是友非敵,真心相助於他。
“你既全部知曉,我也不再隱瞞,確如你所說,軍中糧草最多撐到後日。朝廷讓隨軍平淮令沿路徵繳糧草,邡州城乃農業大城,可那平淮令實在無所作爲,沿途根本沒有徵集到多少糧草,如今在城內呆了十幾日也未見一粒米運進軍營,派去詢問的兵全被打發回來了,如今大家全靠大軍出行前國庫撥下的微薄糧草撐着。”
丁埂說完很是氣憤的怒哼一聲,馬車內人淡淡開口:“如今兩軍僵持,紫巫軍也是被與你相同的問題困擾,敵國國庫下撥糧草有限,後方城池遭遇災害無後續糧草支撐,所以他們最重要的戰略就是速戰速決,而我們最簡單的應對之策就是拖長戰時,等到他們彈盡糧絕,就能不戰而勝。但這終究是下下之策,不如先發制人切斷他們的糧草,就能佔得先機掌控大局,等到他們人心惶惶自亂陣腳之時再趁勝追擊,一舉攻下凌陽郡。”
丁埂被馬車內人的一番激昂之言驚得身體半麻,他還從未有過如此大膽深遠的想法。如剛纔所言,若只單單打了勝仗,班師回朝之後,皇帝陛下也最多誇獎兩句,無何實際意義,交還兵符後撤回上將軍的臨時虛銜,便再也沒人會記得他帶兵平過敵軍。但若出人意料的奪下敵國一郡,此乃擴展國土的大功一件,有那實實在在的郡城土地爲證,可不是朝堂上其他位高權重的官員們可以隨意兩句話就抹去的戰績。有了此等軍功,自己日後在朝堂也不用受盡勢力小人的白眼,自己的兄弟們在軍營中也能更有底氣。
丁埂想到此處不由心潮澎湃,沉眉思索了片刻卻猶疑着開口:“此策略好是好,但敵軍若還是像以前一樣,又提前知曉我們的計劃……紫巫國尚巫術,是不是……”
馬車內人輕笑一聲,打趣着道:“不想丁都尉還是個迷信之人。所謂巫術,不過蠱惑人心的手段罷了。有時奸細不一定非是知曉戰略佈局的軍帳之人,即便是最低級的小兵,也會有查得機密的辦法。不如我給丁都尉提個線索,守衛你營帳的親兵屯長,看上了從城內徵調來的廚娘,那個女子是紫巫國人,還要我多說嗎?”
丁埂雙掌緊緊握拳,面上的憤恨之色濃烈,一想到奸細竟出自自己手下,不由火冒三丈,咬碎一口堅牙,自責的抱拳開口:“是我疏忽大意,害了全軍將士。”
丁埂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向這個不知姓名,不識真容的人道歉,只覺得理應如此,沒有任何理由。丁埂正暗暗自責,馬車前的玄衣女子上前一步,從袖口中拿出一塊金屬令牌遞給他。
丁埂不解的雙手接過,只聽那稚嫩的孩童聲最後一次響起:“你明日晚間派人到邡州城天香酒莊去,拿出這塊令牌自有人帶你們去拉糧食,夠你們全軍吃半個月,若半個月內還不能戰勝敵軍,便算是我看錯了人。”
車內人說完便對玄衣女子輕聲吩咐:“走吧!”玄衣女子聞言,身輕如燕的一躍而上,穩穩坐在馬車前,手執繮繩振聲一喝,便朝着來時的方向徐徐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