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陽平關外朔風怒號。
曹操聞報劉備親至,遂披掛整齊,點齊本部精兵出關列陣。
但見玄德金盔錦袍,左右關張拱衛,乃朗聲問道:
“玄德爲何無故犯我疆界?興此無名之師?”
劉備應聲回道:
“吾奉詔討賊,爲國家收回蜀地,何謂我師出無名?”
話落,劉備擡手取出一封詔書。
正是天子詔,詔令劉備征討曹操。
如今朝廷已完全爲劉備所掌控,想擬下一道天子詔書並非難事。
曹操乃揚鞭喝罵道:
“此乃矯詔亂命也!絕非天子詔!”
劉備亦罵道:
“天子親筆手書,何謂之爲矯詔?”
“……罷,我且不與汝多做口舌之爭也。”
說着,扭頭衝身後喊道,“封兒何在!”
話音未落,劉備陣中突出一員小將,金甲紅袍,挺槍喝道:
“曹賊安敢辱我父王!”
正是義子劉封。
曹操未及反應,劉封已率十餘名驍騎衝殺而來。
魏軍急接陣御之,被劉封殺闖進去,左右馳突。
砍死兩名小校,奔回陣中。
齊軍見狀,立時高聲吶喊:
“將軍威武!將軍威武!”
鼓手將牛皮鼓敲得震天響,聲徹整座山谷。
劉備大喜,衝曹操笑道:
“孟德,吾兒勇否!?”
曹操頓時臉色鐵青,適才無有防備,未曾想到劉封會突然殺來。
馳突了一陣,又馬上退回。
雖然確實有膽識,但畢竟是佔了魏軍的一個便宜。
念及此,曹操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喝斥道:
“賣履小兒,常使假子拒汝公乎!”
“待孤喚吾黃鬚兒來,汝假子爲肉泥矣。”
劉封大怒,挺槍驟馬再次殺奔而來,直取曹操。
曹操這次有了準備,不慌不忙,回首喚道:“子文何在?”
曹軍陣中忽聞一聲暴喝:“
“孩兒在此!”
只見一面如重棗的驍將躍馬而出,金須倒豎似鋼針。
手中瀝泉槍寒光凜冽,座下烏騅馬嘶鳴如雷。
正是曹操之子曹彰,字子文。
此子頗有勇力,少善騎射;膂力過人,能手格猛獸。
曹操曾嘗不止一次勸他說:
“汝不讀書而好弓馬,此匹夫之勇,何足貴乎?”
曹彰回道:
“大丈夫當學衛青、霍去病,立功沙漠。”
“長驅數十萬衆,縱橫天下,何能作博士耶?”
曹操又問諸子之志向。
曹彰答說:“好爲將。”
曹操又問:“爲將何如?”
曹彰答曰:
“爲將者,披堅執銳,臨難不顧,身先士卒。”
“賞必行,罰必信。”
曹操聞之大笑,故每戰到一處,便將曹彰帶在身邊。
曹彰出馬,迎上劉封,正是一番好鬥。
曹操笑謂劉備道:
“此吾子也,玄德何不令汝子一同出戰?”
言外之意,只是諷刺劉備派了假兒子上戰場。
真兒子不如他曹操的優秀。
劉備聞言大怒,驅兵掩殺過去。
曹操退卻,忽聽得四下一聲號響。
左右兩側,各殺出一軍。
分別是馬超和吳蘭。
馬超士卒,在幷州蓄銳日久,此前長安一戰,不過小試牛刀。
今日正是大顯神威之時,一經入場,便耀武揚威,勢不可當。
兩軍混戰廝殺一場,曹兵抵敵不住,敗走。
亂軍中,曹彰正遇吳蘭,兩個交鋒。
不數合,曹彰一戟刺吳蘭於馬下。
曹操收兵退回陽平關。
劉備雖然首戰旗開得勝,卻因折了吳蘭心情鬱悶,下令先收斂其屍骨再行進軍。
陽平關內,沉重的城門在曹操身後轟然關閉。
他摘下頭盔,花白的鬢角已被汗水浸透。
“好個大耳賊!”
曹操喘着粗氣,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城牆垛口。
“當年在陳國煮酒論英雄時,倒是我小覷了他。”
當年曹操將自己與劉備放在同一個位置上,認爲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而已。
如今看來,兩人的差距是越來越遠了。
程昱遞上汗巾,低聲道:
“關羽、張飛皆萬人敵,今齊人又得馬超並涼鐵騎,實難力敵。”
此戰也是雙方的試探之戰。
大抵就是看看在正面戰場上,雙方的硬實力如何。
事實證明,正面硬拼,魏軍還是幹不贏齊軍。
儘管這支齊軍內部已經生出了一些問題。
但除非這些問題突然全部爆發且激化,否則魏軍很難從齊軍身上討得便宜。
曹操猛地轉身,“仲德可有良策?”
程昱指向沙盤南側:
“陽平關以南三十里,有一定軍山。”
他手指沿着沔水方向划動,“若據此處,可斷劉備糧道。”
“劉備遠來辛苦,必率軍來搶定軍山。”
“屆時可憑藉山勢之險,與劉備鏖鬥。”
曹操頷首,同意了程昱搶佔定軍山的計劃。
又商議由誰去守定軍山。
不想曹操卻道,“孤親往可也。”
此言一出,衆將譁然。
夏侯惇獨目圓睜:
“魏公親去太過兇險,還是另遣良將去往爲善。”
曹操卻搖了搖頭,拒絕道:
“正因其險,非孤親往不可!”
李世民曾評價曹操是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纔不足。
二鳳的意思就是覺得他在打仗方面跟曹操一樣是一把好手,但要論玩政治,我遠比你在行。
能得到李世民在軍事方面的認可,曹操的軍事水平肯定是漢末頂尖的。
身爲主帥的他,此刻卻選擇親身犯險,不是腦殘勁犯了。
而是知道,眼下正是要命的時候,不拼不行!
因爲他是弱者,正面會戰打不過劉備。
他只能利用劉備糧草給養跟不上的缺點,跟他在這方面死磕。
弱者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永遠沒有選擇。
他只能賭,賭劉備不敢放下一切來跟自己拼。
劉備輸了,只是退出漢中而已。
曹操輸了,那就是徹底地退出歷史舞臺。
所以,曹操根本沒得選。
他不劍走偏鋒,根本就贏不了。
至於第二個問題,即便定軍山是用來拼命的,爲何曹操一定要親自去。
派夏侯惇、曹仁這種心腹愛將去就不行嗎?
這就顯示曹操魅力和腦子的時候了。
因爲他要乾的事,是屬於成就贏了,不成就必死。
屬於關鍵時刻的一錘子買賣。
拱衛定軍山的任務太艱鉅太危險,派別人很容易就虛了。
一旦中途打了退堂鼓,就徹底無力迴天了。
不是他曹操親自帶隊,根本沒人能接下這項承接魏國國運的任務。
於是,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守陽平關。
他自己則帶上魏國最精銳的一萬部曲,南渡沔水,於定軍山安營紮寨。
暮色沉沉,劉備大營內燭火搖曳。
劉備正對着吳蘭的屍身默立,這位跟隨他多年的將領胸前還插着曹彰的斷刃。
關羽輕輕將手搭在兄長肩上,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安慰他。
“報——!”
斥候踉蹌闖入,“曹賊親率精兵佔了定軍山!”
劉備猛地轉身,案上燭臺被袖風掃落在地。
“好個曹阿瞞!殺我愛將,還敢出關尋釁!”
他一把綽起佩劍,喝道:
“傳令,擊鼓聚將!”
中軍大帳內,衆將爭執不下。
張飛拍案而起:
“大哥!讓俺去砍了那曹賊狗頭!”
馬超亦道:
“末將亦願爲齊王分憂。”
就在二將爭先之時,簡雍提醒劉備,莫忘了此次進軍的戰略目標。
劉備頓如醍醐灌頂,方想起還得去武都遷民。
那裡居住了大量的氐人,不能讓他們倒向曹操。
於是對馬超、張飛二將吩咐道:
“兩位可去往武都,遷氐民入關中,不可使之倒向曹操。”
二將聞言,只得從命。
劉備則自統大軍,來攻定軍山。
十二月初,冬。
定軍山上朔風怒號,曹操登高遠眺。
見山下“劉”字大旗如林,數萬齊軍已將山圍得鐵桶相似。
“劉備到底是親自來了!”
曹操眉頭緊鎖,被劉備欺負了大半輩子,屢戰屢敗。
今日李翊不在,也該他二人堂堂正正決一次勝負了。
“傳令——”
“命弓弩手上崖,滾木礌石備齊!”
“喏!”
魏軍開始進行防禦部署,迎接齊軍的到來。
山下的齊軍大帳,劉備也開始籌備攻山事宜。
左右將士苦勸:
“大王,如今魏軍居高臨下,佔據地利。”
“如若強攻,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也。”
“不如暫時將定軍山圍住,別思奪山對策。”
定軍山靠着沔水,要封鎖住山上補給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強攻下山頭。
但是強攻又註定會吃高度的虧,屬於進退兩難的局面。
現在衆將能想到的好辦法,就是等張飛、馬超在武都打開局面。
迫使曹魏戰略轉移,然後趁機使曹操放棄定軍山。
但二人方去,期間劉備不能什麼都不做。
並且,他也不相信,只有區區一萬人的曹操,能擋得住他齊國五萬大軍的攻勢。
即便其有山頭優勢。
“曹阿瞞見寡人,向來望風而逃。”
“今自困絕地,實乃天賜良機!”
“公等何以怯戰者爲?”
劉備斥責衆人不敢奪山的念頭。
曹操如今自己把自己困在山巔上,不是引頸就戮又是什麼?
劉備又以劍指山巔,朗聲說道:
“此役若得生擒曹操,漢中唾手可得!”
“公等皆是隨寡人征戰多年的軍中宿將,何以面對一個小小的定軍山頭,而不敢應戰耶?”
張南、馮習二將諫曰:
“王上,將士們自河南、關中征戰以來,已是十分疲敝。”
“蜀道又難走,行至這裡未得幾日休整。”
“如今又要強攻定軍山頭,只恐不易取。”
劉備拍案而起,說道:
“正因寡人知將士疲敝,纔想早日結束戰爭。”
“若拖延日久,豈非使將士們更加辛苦?”
“可傳寡人軍令,只要攻下漢中。”
“寡人立馬收兵,讓將士們回家,與親人團聚。”
這……
張南、馮習對視一眼。
“去啊!”
“喏。”
二將應聲而退。
簡雍緩步走至劉備身旁,說道:
“王上,如今丞相不在此地,是否將前線軍報另書副本。”
“然後發往雒陽,教丞相參之?”
劉備揮了揮手,說道:
“此去雒陽,往返少說兩旬,軍情不能第一時間相通。”
“況丞相正在撫定河南,本就日理萬機,又何必使其勞心於漢中戰事?”
“須知,這大齊天下,乃是寡人與李相共謀,乃得有今日。”
“起兵至今,歷經大小數十戰役。”
“曹操更是從未勝過寡人,寡人今日要強取定軍山,其奈我何?”
“莫非寡人不知兵?”
簡雍一時默認,他心裡清楚,此時驕傲衝昏了劉備的頭腦。
站在劉備視角,他面對曹操的確是百戰百勝,未嘗一敗。
可簡雍作爲劉備發小,一直跟隨則劉備的他,卻清楚地記得——
初平二年時,劉備趕來徐州剛在郯縣曹操擊敗。
也就是在那時,劉備於亂軍中找到了自己的張良、蕭何、韓信三合一。
不過想想也對,
郯縣之敗,於劉備的軍旅生涯中不過是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污點。
後面的劉備在李翊的輔佐下,不知道打了多少漂亮的勝仗。
又怎可能會記得一場微不足道的郯縣之敗呢?
在劉備的堅持下,齊軍開始強攻定軍山。
三通鼓罷,劉備親自指揮士兵,攀崖攻山。
山上箭雨傾瀉,先鋒軍死傷枕藉。
滾木轟鳴,數十士卒應聲墜崖。
齊軍的先頭部隊,很快被曹軍擊退。
見曹操擋住了自己的第一波攻勢,劉備不禁大怒。
“豎子阿瞞,安敢殺吾軍人!”
於是不顧勸阻,親執盾牌,踏屍而進。
衆將士只得奮勇向前,護在劉備左右前進。
山腰處,曹操玄甲已染血。
親兵急報:
“魏公!西側有敵突破!”
“慌什麼!”
曹操一劍劈斷眼前箭桿,“待敵至百步時再報!”
說着,曹操繼續率軍抵抗正前方的齊軍。
須臾,親兵來報:
“魏公,敵至百步矣!”
曹操大怒,“敵至近前乃白我!”
俄頃,只見曹彰血染徵袍,報道:
“父帥,劉備親自率軍,已破二道寨柵!”
曹操乃上前觀之,撫劍道:
“劉玄德欺吾兵少耶?”
即令曹彰率虎豹騎居左,高祚領弓弩手據右,自統中軍壓陣。
與此同時,張南正率軍攀崖,藤牌方舉,忽聞破空之聲。
高祚在崖上喝令:”放箭!”
一時間,羽箭如飛蝗蔽日。
滾木礌石,不計其數,轟然墜下。
張南大呼:
“進則生,退則死!”
言罷,親執盾牌而上,連破三重鹿角。
忽見一將金盔黃鬚,挺戟殺來,正是曹彰。
曹彰大喝:
“鼠輩受死!”
畫戟橫掃,連斬三卒。張南挺槍迎戰,槍戟相格,火花四濺。
戰約五合,張南臂甲被挑破。
曹彰回馬一戟,刺張南於馬下。
馮習見狀,怒髮衝冠:
“還我兄弟命來!”
揮刀直取曹彰。
高祚伏在在崖上,彎弓搭箭,一箭正中馮習右目。
馮習慘叫墜崖,被亂軍踐踏而亡。
劉備見連折二將,目眥盡裂:
“曹賊!吾誓殺汝!”
親執寶劍,盾牌,殺上山腰。
曹操令旗一揮,曹純率虎豹騎迎戰。
兩軍混戰間,劉備遙望見曹操亦在陣中。
乃怒喝道:
“曹賊!汝已技窮矣,何不早降!”
曹操冷笑:
“大耳賊!今日鹿死誰手,尤未可知也!”
兩軍混戰,一時間打得難解難分。
正值僵持之際,高祚率弓弩手包抄到了劉備後路。
曹彰復引騎兵衝陣,齊軍大亂,死傷無數。
劉備見半數兄弟,盡數折倒,更加氣憤。
從副將身旁奪下一劍,手持雙劍,要上去找曹操單挑。
是時,前線箭如雨下。
就連不少前排精銳都應聲倒地,而劉備卻因上頭,要繼續衝陣。
唬得周圍將士,連忙將之攔住。
劉備不聽,執意要上去。
時監軍龐統見此,乃搶在劉備身前,與劉備一起衝陣。
劉備大驚,高呼:
“士元避箭!”
龐統卻道:
“明公尚親當矢石,況我小人乎?”
劉備見此,只得拉着龐統的手,退回本陣。
而曹軍此刻也佔據了優勢,齊軍若再不撤退,便很有可能被曹軍利用地形優勢。
于山麓中形成合圍之勢,一舉全殲。
此時,衆將再次勸劉備撤軍。
劉備見勢不可爲,乃長嘆一聲:
“天不助漢乎!”
無奈之下,只得下令鳴金收兵。
曹操立於山巔,見齊軍敗退,撫劍嘆曰:
“劉玄德,真吾敵手也!”
經過一番苦戰,魏軍總算擊退了齊軍的攻勢,守住了定軍山。
此役,魏軍折損千餘,齊軍傷亡逾萬。
山澗爲之赤。
……
殘陽如血,映得定軍山一片赤紅。
劉備勒馬立於營門前,鎧甲上滿是刀痕箭孔。
那身原本鮮亮的綠錦戰袍已被血與塵染作暗褐色。
身後殘兵三三兩兩踉蹌歸營,有人攙扶着傷者,有人擡着同袍屍首,腳步拖沓如負千鈞。
“王上……”
簡雍迎上前來,聲音嘶啞,“各部點算已畢,折損萬人有餘。”
劉備下頜繃緊,鬍鬚上沾着不知是誰的血。
他未答話,只將馬鞭丟給親兵,大步走向中軍大帳。
帳內燭火未燃,暮色自縫隙滲入,在地上投下道道血痕似的暗影。
案几上軍報堆積,最上一卷展開着——正是出征前李翊寫給他的《諫止伐蜀疏》。
劉備伸手撫過竹簡,望着李翊的親筆書信。
不禁喉頭髮苦。
他不明白,當年自己起兵之時,哪有今日之雄厚實力?
可照樣幹翻了不可一世的袁術、袁紹。
如今自己的實力早已遠邁二袁,爲何反而會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打不贏曹操?
帳外忽起喧譁,夾雜着哭嚎怒罵。
劉備掀簾望去,見十餘名徐州兵正與幾名青州兵推搡。
一名瘸腿軍漢嘶聲喊道:
“入孃的!從雒陽到陽平關走了兩月,腳跟都磨見了骨頭。”
“今日又折了這許多鄉親!”
“戰事何時是個頭?”
戰爭就是這樣,打了勝仗,大夥兒怎麼着都能咬牙忍一忍。
可一旦打了敗仗,此前積累的問題、矛盾會在一瞬之間全部爆發出來。
如山洪般泄下,誰也止不住。
“住口!”
許褚揚鞭厲喝,“有惑亂軍心者斬!”
劉備沉吟半晌,緩步走上前,人羣霎時靜默。
那徐州兵見他來了,趕忙撲通跪倒:
“王上!小的們實在走不動了……”
“在關中時,弟兄們便已水土不服,如今又來蜀地,俺們實在是熬不住了。”
話未說完,已哽咽不能言。
“且去用飯。”
劉備扶起那名士兵,吩咐一旁的監軍,讓他給這些傷兵們吃點兒好的。
他自己則獨自退回了帳中。
很明顯,齊軍的士氣已經崩了。
尤其目前還折損了吳蘭、張南、馮習三員大將。
這三員將領都是最早跟隨劉備創業的一批。
雖然他們有李、關、張三人壓在前頭,使得此三人的光芒完全被他們遮住。
但他們畢竟是軍中宿將,是跟隨劉備最早的老幹部。
結果三人全部戰死,這對軍隊士氣而言,無疑是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帳中燭火幽微,這時庖人走進帳中。
雙手捧着陶盆,裡面燉了只雞。
“王上,趁熱用些吧。”
庖人聲音發顫,“不論如何,王上都得照顧好身子纔是。”
劉備用筷子,夾起一股肋骨,忽然陷入了沉思。
“報——”
宿衛許褚掀帳而入,鐵甲上凝着還夜露。
“王上,不知今夜隨軍口令爲何?”
“雞肋。”
劉備脫口而出,眉宇間一川不平。
“啊?雞……雞肋?”
許褚愕然,以爲自己聽錯了。
“雞肋,雞肋……”
劉備似未注意到許褚,只是反覆唸叨着筷子上的雞肋。
許褚卻誤以爲真,正色拱手道:
“末將明白了!”
抱拳退下後,將“雞肋”的夜間口號傳下。
時監軍龐統亦在夜間巡視軍營,聽得夜間口令,亦大感詫異。
“雞肋?”
龐統攔住許褚,出聲質問道,“王上真這般說?”
“末將豈敢妄言。”
許褚點了點頭,他其實也覺得哪裡不太對。
“先生博學,可知其中奧妙?”
呵呵……
龐統撫須一笑,“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可惜。”
“今王上進不能勝,退又恐人笑耳,故爲此犯難。”
“哦?聽先生這話的意思,莫非是說……”
“噓!”
龐統忙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拉着許褚的手,至一隱蔽處。
“仲康,汝乃是質重少言之人,此話吾只對你說,你切莫亂言。”
許褚頷首,讓龐統直言相告。
龐統乃解釋道:
“當初李相爺在雒陽時,力勸王上莫要伐蜀。”
“王上不聽,致有定軍山一敗。”
“如今損兵折將,王上也是兩難。”
“那依先生的意思……?”
“讓將士們收拾行裝,準備撤軍罷。”
“此事總得有人來做,不能讓王上下不來臺。”
“好,末將明白了。”
二人商議已定,便教軍士收拾行裝,說是準備撤軍了。
寨中將士聞得撤軍命令,無不歡騰。
喜悅之聲,傳遍全營,都在那裡歌頌劉備恩德。
劉備被衆人驚擾,出營來看,見大小將士都在那裡慶祝。
詫怪道:
“我軍方敗,軍士不憂反樂,何也?”
簡雍乃回道:
“因王上下了撤軍命令,將士思歸,聞得此令,自然欣喜若狂。”
劉備愕然道,“寡人何曾下過此令?”
於是便問簡雍,這話是誰傳的?
簡雍回說是龐統。
“士元?”
劉備眼波流轉,不禁想起龐統白日爲自己擋箭之事。
細細想來,士元在幷州去歷練已有數年了。
確實積累了不小的資歷。
這些年他一直把目光放在諸葛亮身上,似乎忘卻了自己身邊還有這麼多璞玉。
“叫士元來帳中見我。”
劉備撂下這句話後,便轉身回到帳中去了。
簡雍很快便找到龐統,問道:
“莫非王上下令撤軍一事,乃是鳳雛先生自作主張?”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龐統笑着問。
“嗐,倘若是,汝膽子可真不小。”
“縱是李相爺亦鮮少越過王上擅專,汝乃相爺後生,安敢爲此?”
“相爺鮮少,便是有。”
“機會擺在眼前,而我不能不取。”
“什麼機會?”簡雍一臉茫然地問。
龐統笑而不答,直接去見劉備了。
齊王,王帳。
“……士元來了。”
劉備也不擡頭,筆尖在竹簡上批着軍務,“坐。”
龐統趨步入內,向劉備見禮。
“士元跟了寡人多少年了?”劉備突然問。
“自隨叔父於襄陽投徐州來,至今已十三載矣。”
龐統平靜地回答道,似乎完全沒有擔心過劉備會問責他擅傳軍令一事。
“在幷州呢?”
劉備又問。
“整十年。”
龐統喉結滾動,“統受李相爺囑託,蒙王上恩典,調任幷州別駕,而來十年矣。”
提到幷州的履歷時,龐統的語氣更顯從容自信。
因爲十年的背後,是龐統一步一個腳印,腳踏實地的走出來的。
“十年了……”
劉備的筆尖終於落下,不禁擡頭慨嘆: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
“汝能在幷州那等苦寒之地紮根,足見士元之沉穩。”
劉備無奈地笑笑,搖了搖頭。
從前,他總是先入爲主的把諸葛亮當成是李翊的代餐。
於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培養他,拿荊州出來捧他。
希望將來能夠自己的兒子,也留下一個青春版的李翊。
現在看來,自己這種先入爲主的想法多少有些幼稚了。
竟耽誤了一個同樣出色的後輩近十年的青春歲月。
但這也怪李翊太過優秀了。
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有了李翊珠玉在前,後來的諸葛亮、龐統、徐庶等人再是優秀,又能在劉備心中掀起多大波瀾呢?
劉備選擇了諸葛亮,是因爲他跟李翊很像。
丰神俊朗,溫潤如玉,有雄才。
而相貌質樸憨厚,性格又更加激進的龐統,在與諸葛亮的競爭中天然地就處於劣勢。
臥龍鳳雛雖是齊名的雄才。
但二人性格與行事風格大有不同。
諸葛亮謙虛溫潤,是一個品德高尚的正人君子。
龐士元輕狂重名,是一個不擇手段的毒士。
兩人幾乎是相反的一面。
尤其在出仕一途。
比起諸葛亮的“不求聞達於諸侯”。
龐統是“丈夫處世,當帶金佩紫,焉有屈洪流之量”。
龐統是遠比諸葛亮要更想“進步”的。
但偏偏劉備又更加欣賞諸葛亮這種類李翊的溫潤君子。
就連李翊似乎也看好諸葛亮。
就在龐統以爲沒法繼續進步之時,還是李翊站出來提點了一下他。
“赴幷州以礪其資,少年昂首,必見乾坤之浩蕩。”
龐統信任李翊,甘願放棄荊、徐之富庶,赴幷州砥礪打磨自己。
這一磨就是十年。
是真正的十年磨一劍。
“士元,等漢中之戰結束,你便隨寡人回朝廷罷。”劉備忽然開口。
龐統一凜,旋即心中狂喜!
劉備這話的意思,就是要把龐統給調到中央去任職!
看來這十年的資歷沒有白熬,總算是讓劉備註意到了自己。
也怪劉備身邊耀眼的明星太多。
要擱歷史上的劉備,哪可能十年都會注意不到他?
正如在得到諸葛亮之前,劉備身邊的文人都是簡雍、麋竺、孫乾等輩。
這樣一對比,不更顯得諸葛亮牛逼麼?
可本位面,諸葛亮、龐統到來之前都有誰?
那是荀攸、陳登、魯肅、劉曄等大才,更別提還有一顆天樞星了。
當劉備體會了擁有這些大才的感覺之後,除非你臥龍鳳雛能夠展現出完全碾壓他們的才能。
否則就是很難引得劉備的高度重視。
至少不會對李翊那樣掏心窩子,無話不談。
“哦對了,這雞肋之隨軍口號,可是你代寡人下的?”
“……是,雞肋者,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正映襯我軍現狀,故統斗膽猜測王上將欲撤軍。”
劉備揹着手,面上似笑非笑。
用冷冰冰的語氣說道:
“寡人從未下過此令,汝敢代我越俎代庖。”
“此李相教你爲乎?”
龐統並未被劉備的裝腔作勢嚇到,而是平靜地回答道:
“李相獨教一事:王上非曹氏之儔,厚待臣屬,必不相負。”
“臣雖不敢僭代王事,然見王之過,安得不諫?”
哈哈哈……
劉備聞言大笑,在這一刻他終於釋懷了。
原來不是諸葛亮像李翊,而是諸葛亮與龐統加起來纔像他。
諸葛亮就是李翊的表面,溫潤如玉,翩翩君子。
龐統則是李翊內心隱藏的一面,該狠辣時狠辣,該殺時就殺。
就連爲人處世時,都似他一般圓滑。
“……子玉,原來這便是你給寡人留下的璞玉麼?”
劉備心中暗歎,又對龐統喚道:
“士元,可坐下來與寡人一同吃雞。”
劉備邀龐統坐下一起吃適才沒吃完的燉雞。
這是李翊纔有的殊榮,龐統大感榮幸,連連謝過。
次日,劉備正式官宣撤軍。
簡雍見劉備心情大好,也不禁調侃老闆道:
“王上不要漢中耶?”
劉備笑着一指並馬而行的龐統:
“漢中已在吾手,何謂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