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四年,冬末。
長江北岸朔風怒號。
曹操親率七萬大軍出漢中,過房陵,鐵甲映着寒光向南推進。
大軍行至當陽時,忽有流星探馬飛報:
“稟魏王!荊南蠻亂已平,陳登在枝江口築水寨。”
“什麼!?”
曹操聞言大驚,他大軍方纔準備好,還想着南北夾擊荊州。
結果荊南叛亂居然這麼快便穩住了?
這也是蜀地不便的地方。
雖然蜀道天險阻隔了外敵,可由於交通不便,魏軍打出來也同樣不容易。
更別提七萬大軍的籌備了。
曹操手中馬鞭一滯,長髯在風中微微顫動,喝道:
“陳元龍安得如此神速?”
隨即冷笑:
“縱有準備,豈擋我百戰雄師?”
“孤不信其有李子玉之能!”
於是命令曹洪先帶三萬軍馬,到前頭開路去。
曹洪領兵至江畔,但見:
江霧瀰漫中,千百戰船若隱若現,旌旗獵獵卻不見兵卒聚集何處。
次日黎明,曹操親臨前線。
于山坡上遙望,只見長江如練,戰船星羅棋佈。
青羅傘下,陳登雄姿英發,左右徐盛、蔣欽按劍而立。
五色戰旗在晨光中翻卷,竟排出八門陣勢來。
曹操嘆曰:
“淮南水軍何其雄壯哉!”
於是轉頭顧衆將說道:
“陳元龍有吞吐江南之志,正吾敵手。”
“公等宜小心應付。”
曹操馬鞭所指,江面忽聞鼓角震天。
南船如離弦之箭破浪而來,同時枝江塢中殺出數千勁卒,皆執長戟衝陣。
曹軍前鋒大亂。
曹操急令:
“穩住陣腳!”
卻見自家兵馬如潮水倒退,任他如何喝止,竟不能止。
忽聽西邊馬蹄如雷,一隊騎兵斜刺裡殺來。
“保護魏王!”
曹軍高聲呼叫。
曹操撥馬欲走,卻見兩員淮南驍將截住去路——
“徐文向在此!”
“蔣公奕候教多時!”
二將刀光如雪,曹操長髯竟被削去一縷。
“犯大漢疆土者,盛必擊而破之!”
眼看徐盛便要將曹操生擒。
危急時刻,忽有一黃鬚將軍縱馬而至:
“父王速退!”
正是曹彰舞刀迎戰。
三將廝殺三十回合,江岸沙石飛揚。
至傍晚時,曹軍大敗。
曹操逃回大寨,先賞曹彰金甲一副,讚道:
“幸得孤有黃鬚兒,不似那劉備,征戰只有一個假子。”
言罷,繼而怒斥諸將:
“未戰先怯,要爾等何用?再退者斬!”
正訓誡間,程昱諫言道:
“魏王明鑑,兵貴神速。”
“今我大軍遷延日久,反使陳登得築水塢。”
“聞孫仲謀未能過合肥,荊南又已平定。”
“原本三路軍力優勢,已只剩我大魏這一軍。”
“久戰無益,不如暫退成都。”
曹操眉頭緊皺,荊南的那幫蠻夷靠不住,這在他預料之內。
可孫權那麼快就退兵了,着實令曹操意想不到。
他不是號稱有十萬大軍嗎?
怎麼還沒有等漢軍主力支援合肥,他便撤了。
這不純純拖自己後腿,坑隊友嗎?
“孤若現在撤軍,必被人恥笑。”
“不可退!”
曹操回絕了程昱的退兵建議。
理由就是他要臉,不能像孫權那樣,興師動衆結果打兩下就狼狽逃回江東。
否則他曹操以後還怎麼在益州混?
程昱無奈,只得退出中軍帳。
曹操便伏在案几上昏沉睡去。
忽聞帳外潮聲如雷,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曹操夢中驚起,按劍出帳,卻見——
大江之中竟涌出一輪赤紅巨日,光華灼目,照得兩岸霜雪盡融。
仰觀蒼穹,更有兩輪白日當空並懸。
正驚駭間,江心紅日忽地飛起。
挾風雷之勢墜於營前山嶺,震得地動山搖!
“魏王?魏王!”
近侍的呼喚將曹操驚醒,方知是南柯一夢。
曹操這才發覺自己額間冷汗涔涔,竟浸透了全身。
帳外軍校稟報:
“午時三刻已至。”
曹操撫胸定神,拍案喝道:
“來人!備馬!孤要親探敵情。”
遂引五十輕騎出寨,徑往夢中紅日墜落之山處行進。
行至山麓,忽見崖上一簇人馬,漢字旌旗獵獵作響。
爲首者,正是陳登。
“陳元龍!”曹操勒馬驚喝。
山上陳登白衣勝雪,竟不慌不忙以鞭遙指:
“曹公坐擁川蜀,富貴已極。”
“何故貪心不足,又犯我漢朝疆界?”
曹操乃揚鞭叱道:
“荊楚百姓苦劉久矣!吾奉天子密詔,特來討賊!”
“哈哈哈!”
陳登長笑打斷,聲震山谷。
“此言豈不羞煞天下人耳?”
“我主乃漢室苗裔,法堯禪舜,承繼大統。”
“四方仰德,萬姓傾心。”
“反觀汝曹操,違逆祖制,僭越稱王。”
“汝纔是真正的國賊!”
山風驟急,卷得曹操徵袍獵獵作響。
這位縱橫天下的梟雄竟一時語塞,不止如何應道。
俄頃,忽暴喝道:
“諸將何在?與我生擒此獠!”
曹軍剛衝至半山,忽聞鼓角震天。
左邊山坳殺出兩員大將——
“南陽霍峻在此!”
“長沙黃漢升來也!”
右邊林間又轉出徐盛、蔣欽,三千弓弩手齊發,箭雨遮天蔽日。
曹軍頓時人仰馬翻,曹操兜鍪上連中三箭,幸得重甲護身。
“護駕!護駕!”
曹彰舞槍作銀輪,護着父王,且戰且退。
山道上屍橫遍野,血染霜林。
逃至官道時,忽見塵頭大起。
曹洪率三千虎豹騎旋風般殺到。
“魏王速退!”
那鐵騎皆着玄甲,馬匹俱披戰鎧,正是曹操最精銳的親軍。
也是魏國的至寶。
陳登在山上見狀,乃下令:
“窮寇莫追。”
漢軍鳴金收兵,凱歌聲震長江兩岸。
是夜曹營燈火通明。
醫官爲曹操拔除臂上箭鏃時,這位魏王忽問程昱:
“仲德,孤昨夜日墜之夢……莫非當真是天意使然?”
程昱正欲答話,忽聞帳外傳來嘈雜之聲。
曹操起身,詢問緣故。
原來是對岸漢軍唱出歌謠來,
江濤聲中,隱約聽其唱道——
“炎漢德運長,僞魏終必亡。”
“齊人安敢如此欺我!”
曹操聽得“僞魏”二字,心尖兒彷彿被針紮了一下。
因爲這戳中了他的痛處。
於是下令將大營後撤,不讓軍士們聽到漢軍的歌謠聲。
然則魏軍大營已經人心惶惶,人心思歸。
曹操心中亦生退兵之意,又恐被漢軍恥笑,進退未決。
兩邊又相拒了月餘,戰了數場,互有勝負。
直至來年正月,春雨連綿,水港皆滿。
軍士多在泥水之中,困苦異常。
曹操對此愁悶不已,忽有人報,漢軍遣使送書至。
曹操展開看時,但見字跡清峻如鬆,其書略曰:
“漢徵南將軍陳登致書魏王——
“登與明公,各守疆界。”
“明公不思報國安民,反興無名之師,使生靈塗炭,豈仁者所爲?”
“今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若執迷不悟,恐赤壁舊事重演。”
“惟明公三思。”
書背後又批兩行雲:
“足下不死,登不得安。”
帳中諸將屏息,面對這樣一番挑釁的言語,大家都以爲曹操會抓狂。
不想曹操看罷,竟仰天大笑,聲震樑塵:
“陳元龍誠不欺我也!”
於是正式下令撤軍。
原來,陳登這封書信,雖看似咒罵。
實則給足了曹操面子。
讓他有臺階下,可以正常班師退軍。
因爲雙方相持一月多,感覺都有點吃力,不太想打下去了。
陳登是防守方,只能硬頂,沒辦法退軍。
曹操作爲進攻方,卻也進退兩難。
本來這次作戰是爲鞏固魏王在川蜀的統治,積累政治資本。
故曹操不想就這樣無功而返,何況退兵也很敏感。
一旦有點失誤讓對方抓住機會追擊,退兵就變成了潰敗。
爲打破這一僵局,陳登纔給曹操寫了這封信。
算是正告性質的外交辭令,稍微帶點威嚇。
曹操這樣的強勢人物自然不吃這一套。
但那句,“足下不死,登不得安”變相給其臺階下,這對雙方都好。
黎明時分,雨勢稍歇。
陳登獨立枝江水寨箭樓,望着北岸陸續拔營的曹軍。
徐盛按劍不解:
“將軍既下戰書,爲何又放虎歸山?”
陳登羽並未馬上作答,只是淡淡看向江岸上漂浮的斷槳。
“我軍戰船損毀三成,箭矢僅餘半月之數。”
“再打下去,我軍也難以久持了。”
話落,轉頭看向徐盛:
“朝廷不予更多支援。”
“而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今各退一步,來日方長。”
陳登也想保存淮南軍實力,不想再跟曹操繼續耗下去了。
這才主動讓步,勸兩家一起罷兵。
三日後,陳登回到襄陽,安撫本地軍民。
然後正式開拔,回返壽春去也。
荊州戰事,暫告一段落。
……
洛陽宮中,香菸嫋嫋。
階下文武分列兩側,皆肅然而立。
“諸卿,”劉備輕撫長鬚,聲音沉緩。
“近日荊南失控,蠻夷作亂,雖因魏賊煽動。”
“然亦因上庸三郡爲魏所據,使其出兵便利。”
“朕欲收復此三郡,不知衆卿以爲如何?”
上庸三郡位於漢中的東南方向,據有非常重要的戰略價值。
因爲它可以堵住漢中方向出來的兵馬。
歷史上劉備是直接讓劉封總督此東三郡,足見其重要性。
劉曄出列,拱手道:
“陛下明鑑。”
上庸之地,西接漢中,東連襄陽,實乃咽喉要衝。”
“昔曹操得此三郡,如虎添翼,今若不取,終爲後患。”
之前劉備打輸了漢中之戰,使得曹操名義上據有了東三郡。
因爲東三郡主要掌握在申耽、申儀這兩兄弟手中。
他們是本地豪族,號稱是,“聚衆數千家。”
實力相當強勁,又佔據重要的戰略要衝。
故同時跟張魯、劉表、劉備、曹操有來往。
再參考歷史上佔據上庸的孟達,他作爲魏將,被曹丕寵着的同時。
居然還能同時被諸葛亮、孫權拉攏。
遊離於魏蜀吳三國之間。
也足以證明上庸地理位置重要。
劉備早就想收復這裡了。
只不過此前漢中之戰的戰敗,讓他短時間內不好主動提。
如今合肥與枝江相繼打了場大勝仗,劉備認爲是時候談東三郡的問題了。
“曄公所言極是。”
龐統出列,出言附和:
“然上庸三郡現爲申耽、申儀兄弟所據。”
“此二人乃當地豪強,雖表面臣服,實則首鼠兩端之輩也。”
“今曹操新敗於枝江,士氣低迷,正是招撫申氏之良機。”
申氏兄弟更偏向一種半獨立的勢力。
明面上是向朝廷臣服的,但又在漢魏兩國之間搖擺不定。
現在趁着曹操弱勢,確實是一個加強對東三郡控制的良機。
劉備眼中精光一閃,微微頷首:
“士元之言甚善。”
“然申氏兄弟久據上庸,恐非言辭可動。”
“縱使其表面歸順,若無我軍實控,終難安心。”
李翊踏步出列,諫言道:
“陛下,臣以爲當遣一軍進駐上庸,名爲協防,實則掌控。”
“申氏兄弟若識時務,自當俯首。”
“若懷二心,亦可雷霆擊之。”
“總之,至少不可使其像此役這般,隨意借道給曹魏。”
劉備連連頷首,“子玉之言,甚合朕意。”
“不知衆卿家以爲,當遣何人掛帥?”
殿中一時沉寂。
要知道,劉備手上最不缺的就是良將。
但是,李關張趙等功勳元老,皆已經功成名就。
不到萬不得已,這幫開國老將是不會輕易掛帥的。
像李翊,在先後打完河南之戰與關中之戰後,基本上沒再上過戰場了。
位極人臣的,再立下軍功,劉備也賞不了了。
所以李翊這幫老臣,基本都是在後面看戲,處理國家大事。
且劉備也確實更加傾向於,培養一些年輕人。
李翊再度拱手:
“陛下,臣舉薦張郃將軍。”
“張將軍久經戰陣,威名遠播,足可鎮住申氏兄弟。”
“更可選拔年輕將領隨軍歷練,以張將軍爲帥,實則培養後進。”
此言一出,衆臣議論紛紛。
張郃乃河北宿將,是李翊帶出來的人。
李翊雖不在摻和軍事,卻又大肆舉薦自己的門生。
前腳舉薦張遼,後腳又舉薦張郃。
這不等與其還是在爲自己牟取私利嗎?
但劉備對此卻滿不在乎,
在他看來,何者爲公,何者爲私?
於國有正,便是公。
於國有害,便是私。
張遼是李翊門生故吏不假,但人確實是在逍遙津立下了不世戰功。
如今李翊舉薦的張郃,也是劉備非常欣賞的人物。
出兵上庸的軍事行動,其實更加偏向於武力威懾。
所以更加需要老成持重的將領出馬,張郃顯然是非常合適的。
而且正如李翊所言,此戰主要目的是培養年輕人。
張郃作爲老將,更多是爲了壓陣鎮場子的。
年輕新秀才是主角。
最終,劉備採納了李翊的建議。
遂下詔拜張郃爲主帥,又令陳到爲副將。
兩名老將壓陣,絕對能夠鎮得住場子。
因爲年輕人嘛,年輕氣盛,少不更事。
如果單靠他們,萬一內部起了爭執,該聽誰的?
所以需要有老將坐鎮。
然後,劉備又撥精兵一萬人,令其擇日啓程。因上庸之戰並非生死大戰,而是偏武力威懾的軍事行動。
所有朝中諸多功臣宿將,皆欲藉此機會讓自家子弟歷練一番。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說法。
真實想法,當然還是希望自家子弟能夠到前線去鍍鍍金。
畢竟去了就是有戰功,回京後就能夠名正言順的做官。
一時間,洛陽城內的權貴紛紛登門拜訪張郃。
或送禮,或請託,只求自家子侄能隨軍出征。
張郃府前車馬絡繹不絕,門庭若市。
張郃本就是標準的職場人,很會來事兒。
如今又掌了兵權,自然成了衆人巴結的對象。
不過此事畢竟比較敏感,張郃只能對送禮之人進行嚴格篩選。
不敢來者不拒。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張郃發現劉備對此事似乎是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
並沒有明確反對。
以張郃的情商,立馬明白了劉備的意思。
陛下這是有意要栽培功臣之後啊!
雖然一起創業的老兄弟們很多到了封無可封的地步,面對這個問題。
劉備非但沒有選擇飛鳥盡,良弓藏。
反而想通過另一種方式來補償他們。
即默許他們的後人得到更多的政治資源。
劉備骨子裡還是有股俠義氣質,他的作法其實很有可能爲自己的國家埋下隱患。
影響不到他這一代,也不一定影響得到第二代。
但第三代、第四代就難說了。
畢竟三、四代的君臣關係,可不是戰場上過命的交情。
……唉,陛下對待老兄弟還是太仁厚了。
張郃想明白這其中關節之後,便不再推拒。
於是,
關羽之子關平、關興,張飛之子張苞。
趙雲之子趙統、趙廣,張遼之子張虎。
以及許褚之子許儀等人,皆被塞入了軍中。
他們這些人,有的是自發請願,有的是被父親脅迫。
總之,京城中許多達官貴人,都將自己的族中子弟送到了此次南征的隊伍裡面去。
一時間,這支征伐上庸的部隊,竟成了名副其實的“貴族兵”。
……
話分兩頭,
洛陽相府內,薄霧未散,庭中花木沾露。
侍女們早已忙碌起來,輕手輕腳地穿行於廊下。
袁瑩着一襲淺碧色襦裙,烏髮鬆鬆挽起,正俯身整理一方青竹書篋。
她指尖靈巧,將一卷卷竹簡、筆墨紙硯一一歸置妥當。
又取出一件嶄新的素色學子袍,輕輕撫平褶皺。
“安兒,今日入太學,可要仔細些。”
她嗓音清甜,帶着幾分嬌俏,眉眼彎彎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幼子。
“太學乃天下英才薈萃之地,旁人想進都進不得。”
“不要覺得你能進學,便是理所當然。”
“你去了後,當要勤勉向學,莫要辜負了你父親的期望。”
李安年方八歲,生得眉目清秀。
一雙眼睛黑亮如點漆,頗有幾分李翊的神韻。
他乖巧地點頭:
“母親放心,孩兒一定用功讀書。”
袁瑩抿脣一笑,又壓低聲音道:
“還有一事,你父親不喜張揚。”
“到了太學,莫要提自己是首相之子。”
李安眨了眨眼,問道:
“那孩兒該說自己是何人之子?”
袁瑩眼珠一轉,笑意盈盈:
“就說……你是京城富商之子,家中做些綢緞買賣,可記住了?”
李安認真點頭:
“孩兒記住了。”
正說着,院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李翊一身朝服,腰佩玉帶,負手踏入內室。
他面容肅然,目光如炬,只在看向妻兒時,眼底才掠過一絲溫和。
李安連忙端正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父親。”
李翊微微頷首:
“方纔你母親所言,可都記下了?”
李安挺直腰背,朗聲道:
“回父親,孩兒謹記在心。”
“入太學後必當勤學,亦不會妄言家世。”
李翊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擡手輕撫幼子發頂:
“甚好,甚好。”
待李安隨侍從出門登車,李翊這才轉向袁瑩,脣角微揚:
“夫人今日倒是將我的話放在心上了。”
袁瑩輕哼一聲,眸中漾着嬌嗔:
“夫君這話說的,好似妾身平日不將你的話當回事似的。”
李翊低笑:
“非也,只是夫人性情率真。”
“往日總怕安兒在太學受委屈,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他是相府公子。”
袁瑩俏臉微紅,纖指捏着袖角,嘟囔道:
“妾身這不是……怕他被人小瞧了嘛。”
李翊搖頭,語氣溫和卻堅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安兒年紀尚小,過早顯露身份,未必是好事。”
袁瑩眨了眨眼,忽然湊近一步,仰臉笑道:
“那夫君當年出山入仕之時,可曾隱瞞過家世?”
李翊一怔,隨即失笑:
“爲夫當年不過是布衣白身,有何可隱瞞的?”
袁瑩“噗嗤”一笑,眼波流轉:
“難怪夫君如今這般謹慎,原來是吃過虧的。”
李翊無奈,伸手輕點她額頭,“頑皮。”
袁瑩順勢挽住他的手臂,嬌聲道:
“好啦,妾身知錯了。”
“不過……”
她眼珠一轉,“安兒此番入太學,夫君可安排了人暗中看顧?”
李翊眸光微深,頷首道:
“太學祭酒蔡琰與我有舊,自會關照。”
“哦?就是你從匈奴人那裡贖回來的妹妹?”
“正是,此女乃是大儒蔡邕之女,才學過人。”
“只是興平年間,不幸沒於南匈奴左賢王手中。”
“此前在河北時,我託甄堯用金壁將她從匈奴贖回。”
“如今太學既設,委她做個祭酒,也算不辱沒其才華罷。”
袁瑩這才放心,笑吟吟道:
“還是夫君思慮周全。”
袁瑩正倚在李翊懷中,纖指繞着他腰間玉佩的流蘇把玩,忽聽得廊下傳來腳步聲。
“父親、母親,孩兒問安。”
二人擡眼望去,見長子李治立於階下,身姿挺拔如青松。
他今已年方十五,眉目間已頗有李翊的沉穩氣度,只是眼神中仍帶着少年人特有的銳氣。
李翊微微頷首:“治兒來得正好,可曾用過朝食?”
李治恭敬道:“回父親,已用過了。”
他略一遲疑,又道:
“聽聞張郃將軍將徵上庸,未知此事確否?”
李翊眸光微動,“確有此事。”
“怎麼,你有興趣?”
李治眼中閃過一絲堅定,忽而長揖及地:
“孩兒請隨軍出征!”
袁瑩聞言,手中流蘇一緊,連忙坐直身子:
“治兒,你還小……”
李治擡頭,目光灼灼:
“母親,甘羅十二爲卿,霍去病十七封侯。”
“孩兒今已十五,豈能困守府中?”
李翊眉梢微挑,放下茶盞,語氣轉肅。
“軍政大事,非兒戲也。”
“你且留在爲父身邊,多歷練些時日再說。”
李治不退反進:
“父親常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孩兒在相府雖習得經史,卻未嘗實務。”
“此番出征,正是歷練良機。”
言外之意,李治竟是想要從政了。
因爲此番出征,是一個博取功勞的千載良機。
李翊凝視兒子片刻,輕笑:
“政治乃天下至難之學,你小小年紀,當真以爲能駕馭得了?”
“不試安知不能?”
李治目光如炬,“縱有差池,亦有張將軍指點。”
“若終日畏首畏尾,豈是大丈夫所爲?”
庭中一時寂然。
袁瑩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衣袖,卻見李翊陷入了沉思。
沉吟半晌過後,乃緩聲開口:
“……好罷,既然你想去,我便成全你。”
“夫君!”袁瑩急道,“治兒他……”
李翊擺手止住:
“雛鷹終須振翅。”
說着,轉向李治道:
“爲父會與張將軍打招呼。”
“但你須記住——軍中無父子,只有上下級。”
李治大喜,鄭重行禮:
“孩兒謹記!”
待長子退下,袁瑩蹙眉嗔道:
“戰陣之上,刀劍無眼。”
“治兒年少氣盛,夫君怎就……”
李翊不言,只是揹着手來到庭外的松樹前。
這是當初李治爲了阿若頂撞自己,次日李翊送給他的幼苗。
“……建安十四年,此鬆吾手所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李翊發出一聲慨嘆。
他也很想知道,李治這顆幼鬆如今成長成何種模樣了。
……
三日後,未央宮中。
劉備執黑子沉吟良久,忽道:
“聽聞愛卿令郎也要隨徵上庸?”
下首的李翊恭敬答道:
“犬子狂妄,讓陛下見笑了。”
“哈哈哈!”
劉備落子大笑,“少年壯志,何笑之有?”
他轉頭對侍從道,“去取那匹錦緞來。”
不多時,侍從捧來一匹流光溢彩的雲紋錦緞。
劉備親手撫過緞面:
“此乃新貢的‘霞天錦’,賜予令郎,以壯行色。”
李翊連忙拜謝:
“陛下厚賜,臣惶恐。”
李翊託人將錦緞送回相府給李治,他則繼續陪着劉備下棋。
很快,錦緞送到。
李治立於廊下,手中捧着那匹流光溢彩的錦緞。
這錦緞乃蜀中上品,金線織就的雲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公子,乍暖還寒,當心着涼。”
老僕李忠捧着狐裘走來。
這名老僕本是無名之輩,因在李家服侍多年。
忠心耿耿,踏踏實實,故得賜李姓。
李治恍若未聞,指尖輕撫錦緞上細密的紋路,輕聲笑道:
“忠叔,你說這錦緞爲何獨賜我,而不賜軍中其他將領。”
“須知,張將軍、陳將軍都是軍中宿將。”
“關興、張苞亦是二叔、三叔之子。”
“可此上錦,獨我所有。”
李忠聞言一怔,楞柯柯答,“老奴不知。”
卻見李治已轉身入內,只留下一句:
“去備帖,我要宴請張郃、陳到幾位將軍。”
半個時辰後,相府東花廳內炭火熊熊,驅散了初春的寒意。
張郃披着甲冑踏入廳中,見陳到已在席間,便低聲道:
“叔至,大公子獨請我等老將,不邀關興、張苞那些小輩,此事蹊蹺。”
陳到正擦拭佩劍,聞言笑道:
“俊乂多慮了。”
“公子年少知禮,孝敬前輩有何不可?”
他收劍入鞘,“況且相爺與軍中諸將大多故交,他宴請我等也是常理。”
張郃眉頭微蹙,正欲再言,卻聽門外侍從高呼:
“大公子到!”
只見李治身着素色深衣,腰間僅懸一枚白玉佩,步履從容地步入廳中。
“諸位將軍遠來辛苦。”
李治拱手一禮,聲音清朗。
“治年幼識淺,此番隨軍出征上庸,還望諸位前輩不吝指教。”
衆將連忙還禮。
張郃偷眼打量,見李治舉止有度,言辭謙遜,心下稍安。
酒過三巡,李治忽命侍從捧出那匹御賜錦緞。
錦緞在燭光下流光溢彩,引得衆將嘖嘖稱奇。
“此乃陛下恩賜。”
李治輕撫錦緞,面露難色,說道:
“然治資歷淺薄,恐難承此殊榮。”
“思來想去,不如轉贈諸位將軍中德高望重者。”
席間頓時鴉雀無聲。
原來大公子宴請他們到府上來吃酒,是爲了這事兒。
張郃與陳到交換眼色,心中皆是一凜。
這錦緞乃御賜之物,轉贈他人非同小可。
老將曹豹率先打破沉默:
“公子此言差矣。”
“御賜之物當珍而重之,豈可輕易轉贈?”
“曹將軍所言極是。”
張郃接口道,“公子乃相爺嫡子,受此恩賞實至名歸。”
李治面露猶豫:
“既然諸位將軍謙讓……不如這樣。”
“家父曾創制餃子以饗軍士,今日治特命庖廚備下羊肉餃子款待諸位。”
他忽而嘆息,“只是去歲北地大雪,牛羊凍斃無數,府中羊肉所剩無幾。”
陳到放下酒樽:
“公子不必爲難,韭菜餃子亦足矣。”
“陳將軍體恤,治感激不盡。”
李治微微頷首,“故而今日只能備一碗羊肉餃子,其餘皆是韭菜餡。”
“誰人有幸得食羊肉餃子,這錦緞便歸其所有。”
說罷,一拍手。
侍從們魚貫而入,爲每位將軍奉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張郃執箸時手指微顫,心中警鈴大作。
他偷眼望向李治,見少年公子面前也擺着一碗餃子,卻遲遲不動筷子。
陳到咬開餃子,鮮美的羊肉香氣頓時溢滿口腔。
他剛要開口,忽覺案邊有人輕踢自己。
轉頭見張郃使了個眼色,又用筷子悄悄撥開自己碗中餃子——赫然也是羊肉餡的。
二人環視四周,見衆將神色各異。
卻都只顧埋頭吃餃,無人出聲。
張郃心下了然,在陳到手心寫下“皆羊”二字。
“諸位可嚐到羊肉餃子?”李治輕聲問道。
張郃放下筷子,恭敬道:
“回公子,末將碗中乃是韭菜餡的。”
“末將也是韭菜。”
陳到立即附和。
其餘將領見狀,紛紛效仿。
李治面露憾色,嘆道:
“如此說來,竟無人得食羊肉餃子?那這錦緞……”
“自當歸公子所有!”衆將異口同聲。
李治推辭再三,最終“勉爲其難”地收下錦緞。
宴席散後,他藉口讀書先行離去,留下衆將在廳中面面相覷。
張郃快步走到主位,用筷子戳開李治那碗未動的餃子——碧綠的韭菜餡赫然在目。
衆人望着那唯一一碗的韭菜餡兒餃子,全都面面相覷。
“公子……這是要我等表態麼?”
衆將默然,唯有寒風拍打窗櫺的聲音格外清晰。
此時此刻,大家全都明白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權力展示。
表面上是決定錦緞歸屬,實則是測試老將們對他權威的認可程度。
這是一場政治默契測試。
書房內,李治將錦緞緩緩展開。
燭光下,他年輕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與其年齡不符的深沉笑意。
“父親,孩兒終於明白你給我留下了什麼。”
他輕聲自語,“這些老將,終究還是認我這個‘公子’的。”
窗外,風聲愈急。
將這個乍暖還寒的初春,拉得格外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