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對湛藍箏的話,初刻摸不清頭腦,看她起身迎向新放的一方牌位——木頭還新,刻印的名字,自然是湛明磊。
湛藍箏注視這方牌位,族人們便也隨着她的視線望去。但見珍珠白的煙氣嫋嫋一縷,自那牌位上方冒出,蜿蜒舒展,水一般流到湛藍箏面前——湛藍箏已及時捏起安魂法訣,綠光粼粼中,白煙塑成一個模糊近似虛無的人身,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勉強認出,那正是湛明磊。
當下都驚了,這次也不待湛明儒開口,和湛修慈同輩分的幾個老人們就鬧開,一人立刻質疑,“掌門招自家人的魂魄,可有按冥府的規矩進行申請?可有得到批准?或者說——可有得到無涯上仙的同意?”
湛藍箏心說黑烏鴉在天上呢,明擺這事他不清楚,您問前兩句就成了,非添一句,有時惹人生厭的就是最後那句話。她明白湛家旁系雖讓曾祖母和爺爺收拾老實了,但世上沒有永恆的事,一時老實不代表子子孫孫都老實,隨時保持警惕纔是一個掌門該有的素質。而今計劃已運行到最頂峰,也沒什麼好遮掩——唯一需要掩蓋的,就是湛明磊自己執念太強,不肯魂歸冥府的事實。要知道玄黃界中人的核心職責就是將那些留戀人間而擾亂秩序的靈魂送去該去的地方,現在自己卻違反規定,和冥府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引靈使們玩捉迷藏,傳出去對湛家聲譽是個打擊。湛藍箏心知底牌揭開已在眼前,當下不再藏拙,輕描淡寫說:“我目前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和無涯上仙商討並得到他首肯的。”
喧譁聲低了不少,湛藍箏就差直接說“姑奶奶的後臺是咱們的頂頭上司,誰有意見找他去。”但是湛修慈的倒下還是令一些湛家人鬥了膽子,對這個做事怪異,不被湛明儒等人全力支持的年輕掌門起了試探之心。
又有人質疑道:“上仙到底去何處雲遊?歸期何時?咱們湛家是玄黃界之首,這種機密之事,別家不清不楚也就罷了,但我家的掌門,理當瞭解一二。”
湛藍箏笑吟吟道:“上仙倉促離去,就是體諒我剛剛接手湛家事務,怕有拘謹或不明之處,少不得常常打擾於他。上仙淡出紅塵,自不喜這般擾亂,故而才雲遊四海,臨行只交待了讓我放手去做。待我處理完所有事務,上仙自然回返。”
她話裡有話,讓衆人的氣焰退卻不少,不過還是有不死心的,小心道:“無涯上仙不在,但此間還有西山姎妱神女和雍寂上仙兩位……”
宗錦笑道:“多慮了。家父隨無涯上仙雲遊,家姑在西山清修,不愛理會紅塵之事。真有大事,我與湛掌門商量個結果就好。”
那幾位湛家族人再也找不到說辭。湛藍箏遂滿意說:“那我們書歸正傳吧。在座諸位都是玄黃界中人,這一位——”指向飄忽的湛明磊的魂魄,“是我二叔湛明磊殘留在人間的最後一絲生氣,這點毋庸置疑吧?”
諸人皆默認。湛藍箏說:“那就好辦了。作爲受害者,還有誰會比二叔更清楚兇手呢?本掌門在這五日內,已查明殺害二叔,謀害爺爺的,正是陸微暖和——”目光一掃,落到傻笑的湛思露身上,“湛思露。”
“不!”湛明嫣抗議着要站起身,椅子被她弄得幾乎翻掉,湛藍箏示意傀儡過去按住她,又道:“表姑,您可以繼續堅持湛思露是被陸微暖利用的。但是請先把你作爲族人,對掌門該有的尊重拿出來。否則,家法族規是如何寫的,我就如何執行了。”
湛明嫣暫且閉嘴。湛藍箏輕輕側身,“二叔。”
湛明磊做了鬼,自然和做人的時候有很大不同。他的思緒和這靈體一樣,虛無飄渺,最強烈的念頭,除了蕭婷,就是蕭婷。這也難怪,他生前最後做的事情,便是討好蕭婷,試圖彌補二人的關係。破鏡重圓,是他多年來的夢想。鬼的力量來自心的執着,放在湛明磊身上也是一樣,而且他還有玄黃界湛家二老爺的身份,冥府在無涯不在的前提下,不好直接用暴力手段拿人,也就由得他纏纏綿綿在蕭婷的意識中,試圖於夢境中天長地久——所以才讓蕭婷一直未醒。只可惜,陡然讓湛藍箏逮住,知道無法躲避。湛明磊向來疼愛這侄女,從未想和她過不去,也清楚若再不幫着揪出那個在內部戕害湛家的人,整個家族會有捲入腥風血雨,傷亡更重的可能。是以湛藍箏收了他後,懇求他出面指證,並保證冥府那邊的事情,自有她去擺平,湛明磊才應承下來。
從小到大,來祠堂不下百回,在場的族人,他個個都認識。而今再見,卻是人鬼有別,不勝唏噓。但湛藍箏是等不得這些,又輕輕催了句“二叔”。湛明磊才勉強抑制住感慨,目帶失望地掠過繼續傻笑的湛思露,最終落定在發抖的陸微暖身上,“陸微暖,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你還是承認了吧。”
陸微暖啊一聲,坐倒在椅子上,“不是我不是我!”她亂喊着,讓傀儡給按住,湛明磊苦笑着說:“箏兒從沒讓我替她去送禮——”將當日的情形說了一遍,又對湛垚說:“別恨你生母。楊安從沒對不起你。對不起她的是我和陸微暖,還有湛家。”
湛垚的淚水涌出來,哽咽不已。湛藍箏溫言說:“二叔,爺爺的受傷,您知道多少?”
湛明磊的眼中流露出額外的憤怒,緊緊盯上湛思露,“露露。”聲音啞了數分,“直到那以前,二舅爸爸心裡的露露,都還是一個善良純真,無辜被害的好孩子。但是親眼目睹,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的心機如此之深,心腸如此歹毒……你爲了奪權,爲了陷害箏兒,竟然不惜利用愛你如生命的母親,去試圖殺害疼你這麼多年的親外公。我簡直不敢承認,這是在我湛明磊名下養了二十年的孩子,我的親外甥女,我小妹的命根子,竟然是如此……”白光顫抖,幾乎要隨風消散,湛藍箏一打手訣,將湛明磊的靈體籠入護網之中,她看湛思露,湛思露卻依然一臉稚女模樣。
“二叔,您到底看見了什麼了?”
湛明磊緩過勁來,嘆息說:“我被炸死後,魂魄散得厲害,好容易凝聚起來。一心想着楊安,也惦念着家人。躲過引靈使後,我循着自己牌位香火的引導,回了家。我想父親,就去了書房——”他停下,眼睛些微閉合,沉沉道,“明嫣驚慌失措地跑了,父親躺在地上,試圖站起來……然後露露來了,她披着斗篷,先是看了看明嫣消失的角落,點點頭,又走入書房內,我以爲她會救父親……但沒想到……她……她手心裡握着一個放音機,打開了,裡面傳出箏兒喊‘爺爺’的聲音……隨後她捏起法訣,那些霸道的力量悉數衝向父親……”
湛明磊聲音沙啞,“我衝過去趴在父親身上,用我還保留在靈體中的玄黃之力吸收大半,但可惜還是有一部分透過靈體,打中父親,讓父親至今都昏迷不醒!而湛思露轉身就跑,繼續裝她的傻子。我也被她的力量影響,靈體差點消散,只好奔回牌位這裡,靠祖宗的福廕和這些香火,纔沒導致魂飛魄散……”
他苦苦一笑,不再說下去。湛藍箏對湛明儒說:“父親,您覺得您的親弟弟作爲受害者,會說謊嗎?”又轉向湛垚,“阿垚,別哭了。先堅強起來看看這件事情——你覺得你爸爸會撒謊嗎?”
湛垚狠狠一擦眼睛,握緊拳頭,“不會,不會……但是爲什麼是母親?”他猛地回頭,陸微暖一副心肌梗塞的樣子,癱在椅子上面無血色,“我知道你不是我生母,從沒有人隱瞞過這點。但你作爲母親撫養我長大,而我也喊你‘母親’到今日。還有你——”他看向湛思露,張了張嘴,面對湛思露依然若無其事的、稚嫩的笑容,湛垚感覺自己的價值觀徹底被顛覆了,“你竟然還是——”戛然而止,他別過臉,似乎厭惡這裡的一切,可他緊握到顫抖的拳頭也宣泄了他依然是湛家人的無奈。
湛藍箏悠然開口,“不知諸位族人有何異議?”
有位老者顫巍巍起來,客氣道:“二老爺說的話,自然不會有假。只是根據二老爺的敘述,也無法判定二夫人是否就清楚,那盒子是個炸藥呢?興許——”他偷看湛藍箏一眼,湛藍箏只是微笑,便鬥起膽子,“興許二夫人的確以爲盒子裡就是送給蕭婷的禮品,爭執中丟到二老爺身上,而二老爺是主動去送,並不是……”
“表叔公。”湛藍箏和顏悅色道,“您忘記剛剛我問嬸嬸什麼問題嗎?當然,不是我問的,是我的替身所問。但是大家也都是證人。我的替身說——‘你看到了嗎?是我親手準備的禮盒?是我放到了客廳?是我吩咐我二叔給蕭婷送去?你敢說你是親眼所見嗎?’那麼嬸嬸是如何回答我的呢?她說‘我當然敢說,就是你!’根據二叔的證言,如果您的猜測屬實,那麼嬸嬸應該誠實地說她也不知是誰準備的禮盒,是誰放到客廳,更會告訴大家,並不是我讓二叔給蕭婷送禮,而是二叔自己主動請纓,甚至沒跟我打招呼。但可惜,當着衆人的面,她說了謊。什麼樣的情況下,她會說謊呢?什麼樣的人,會在這個時候說謊呢?”
那表叔公不敢多言,讓身旁的子侄給按坐回去。湛藍箏道:“嬸嬸,是您自己的謊言戳破了您自己的面具。但是我可以給您一個減輕罪行的機會——”陸微暖眼中陡然閃亮的期盼之光,令在場衆人感到噁心,“湛思露到底傻沒傻?”
“沒傻!她真的沒傻!她一直在裝,她裝得太漂亮了,竟然連醫生都被瞞過,找不到生理問題,就說是心理問題。其實她根本就是個正常人!”陸微暖激動道,“箏兒,你回來後遇到的一系列壞事,全是她幕後主導。她派我聯繫姎妱,接下了殺宗錦、殺你的任務,還從姎妱手裡獲取寶貝,炸死明磊的炸藥就是姎妱給的,今日的轉瞬香也是姎妱給的!結果宗錦在姎妱身邊有細作,戳破湛思露,她就當起兩家奴才,又和宗錦合作。他倆聯合到一起,對了,宗錦手底下還有個奸細,就是那個被推死的戴翔。哈哈,他們幾個利用湛明嫣的計劃去陷害孫橋和小愛,讓你左右爲難,同時還拿了視頻要挾小愛去解封印,意圖至她於不義之地,順道降低你的威望,更是影響你和親友的關係。這一招沒有得逞後,她樂得讓她親姐姐去當擋箭牌,又唯恐你會揭穿她,想先下手爲強,做了玻璃眼娃娃,讓我用撞車的方式引走孫橋的注意,趁機把娃娃放到你的小紅上。後來她得知你次日要開車出去辦事,就利用玻璃眼製造車禍,不想錯殺了你的兩個朋友。
她倒是不懼,繼續作怪。先是用炸藥害死了明磊,嫁禍到你身上,見你挺過去了,她就加重份量,把主意打到老爺子身上,想製造一場你殺害老爺子的戲。她取出咱家以前逢年過節時錄下的視頻,剪輯一番後就剩你的一聲‘爺爺’,她存到放音機裡。那天湛老爺子來找湛明嫣去書房談話,她偷跑出來,告訴我說湛明嫣情緒激動,很可能有衝動之舉,到時候就是我們的機會,還讓我立刻想辦法引你的朋友去書房,只要不是孫橋、丁小剪和鳳曉白,其餘人都有說實話的可能——她可真會分析,還說江宜月待掌門最好,卻有可能對湛垚吐露實情,湛垚不一定會放過掌門。結果我運氣真好,碰到那個最笨的程丫頭,我照做了。果不其然,一切都按着湛思露的計劃走下去,那一聲‘爺爺’,就是放給櫃子裡的程澄聽,讓她親口揭發你,還說這樣更可靠呢!”
陸微暖說得眉飛色舞,湛明嫣在她身邊聽得呆若木雞,湛家人都竊竊私語着,有的憤怒,有的驚訝,有的不相信,最後齊齊看向湛藍箏,她平靜地問:“湛思露如果沒傻,爲何會告訴你實情,卻不告訴自己的親母呢?”
陸微暖笑了,對湛明嫣說:“你私底下沒少嘲笑我生不出孩子,是你的父兄對我下藥,害我沒了生孕功能。可要我看,你有孩子和沒有一樣。我養出來的湛垚雖然不待見我,可不會害我,直到今日他都不會對我不敬;我名下的湛思露在危急關頭,選擇信任我,而不是你這個親孃。你還剩什麼?一個恨你賣你的湛思晴嗎?而今你也死到臨頭,我告訴你到底是爲什麼——”她滿意地停了下,端詳湛明嫣呆滯的神情,用得意的口吻說,“湛思晴一直認爲湛思露虛僞,可你對湛思露的關愛,讓她認爲你偏袒湛思露,而不是她,你選擇讓湛思露去當掌門,而忽略了她這個當姐姐的,甚至她被陷害,被廢去功力,你都無法出力,只知道護着傻子露露,湛思晴對你徹底失望了,寧可沒你這個娘。而湛思露呢?她比她姐姐實在,一眼就看穿你只要有兩個孩子,就會分心分愛,這就等於一個人手握備份,一個沒了還有另一個。所以你永遠不會孤注一擲去支持一個孩子。如果露露與你合作,幾經波折,你很可能在壓力下爲了思晴而犧牲露露。但露露與我合作就不同了,我沒有孩子,我的籌碼只能是她這個養在我名下的女兒,她就是我唯一的牌,雖然不是親生的,可對她而言,我會更珍惜,會比你忠誠。就是這麼簡單,湛明嫣,這就是你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們!這就是你死了老公後,執意不肯再嫁,只一心一意給孩子們打造‘沒後爸的良好環境’的最後收穫!哈哈哈!”
湛明嫣尖聲說:“我丈夫是你殺的!是不是!是不是啊!”
陸微暖大笑,“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他衝撞了姎妱神女!神女是誰啊,他個姓俞的再怎麼腰纏萬貫,也不是正宗的玄黃人,不需要看無涯的面子,神女一揮手就做了他!哈哈哈!我不過就是施了點小法術,讓他剛好走上了那條神女不讓山外人走的路罷了!哈哈哈!誰讓你們湛家人奪走我生孩子的能力!誰讓你們家先左右了我的人生!是你們將我拖入了染缸,我不向你們討債,向誰討呢!”
湛藍箏涼涼道:“其實最重要的是——表姑父若不死,表姑就永遠有俞家當後臺,不會一心一意跟着你反了我老子吧?你出手絕了表姑的後路,讓她從今往後,只能跟你踏踏實實在孃家鬧翻天。”
陸微暖一怔,露出古怪的笑,“這個你都看出來了,呵呵,真不愧是湛明嬋選中的丫頭。湛明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偏偏所有人都覺得她軟弱而善良,嚇!她不軟弱也不善良!一個軟弱而善良的人,怎麼會逼我,逼自己的親哥哥去簽訂契約呢?又怎麼會讓這契約在她死了這麼多年後,繼續運轉下去,直到今日的應驗呢?!偏偏你們都認爲我是壞蛋,她是好人,不公!不公啊!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去任性,湛修慈那麼厲害的人,無涯那樣清高的神仙,還有殘忍惡毒的宗堰,卻全都乖乖由着她鬧騰,任她利用,誰敢說她湛明嬋不精明,沒心機呢?!可我呢?我不過是爲了保命啊!我只是爲了保命才一點點走到今日,卻落個惡人之名,哈哈哈哈哈!”
陸微暖失魂落魄的笑和湛明嫣痛苦絕望的哭泣同時響起。青煙嫋嫋中,湛家列祖列宗的靈位如小山般排列在一起,默默望着堂下子孫後代們演繹的風雨。
湛藍箏心中厭煩,想今日到此結束,便吩咐傀儡們將陸微暖和湛明嫣都帶去禁室,等候審判——陸微暖算是當堂招認,再無人質疑。隨後她看向湛思露,這個被屢次指責的女孩,正好奇地歪着腦袋,笑眯眯地用小手穿過縷縷青煙,嘴裡發出模糊地“飛飛”聲。
湛藍箏見了,不由佩服:
靠,丫怎麼就那麼堅強呢?!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準備解決一下堅強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