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敬開不知道自己跳了多久,沒有勞累與飢渴,只要音樂不停歇,燈光還在閃爍,他就有跳下去的必要。但他也從未如此愉悅過。
迷醉地想,身邊的這些辣妹,身條如此正點,她們的舞動就像盛夏的雨,燥熱中帶着一點涼爽,讓人只想着奔進去,淋個透心涼。
羅敬開喜歡很多類型的女人,而此刻,這些類型都湊齊了——甚至身上衣料的薄厚和多少,都準確地合了羅敬開的心意——她們熱情地圍攏住他,輪流上去和他扭動。她們小心地拿捏着尺度,既不壓去羅敬開的風光,又能用飛挑的眼神和靈活的手,讓他的血液流速,愈發快了起來。
他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只覺得能玩的話,就不要停歇。
“你不渴嗎?”
新來的女人端着小紙杯,碧綠液體盈盈浮動,她將一點灰色粉末灑了進去。
羅敬開跳躍着,揮舞起雙手,在震天的音樂中大笑道:“兌粉了?不用,爺今天就是不累!”
“喝點吧。”那女人堅定地將杯子塞了過去,“喝了就更爽了。”
羅敬開只聽到了“爽”字,眼前一亮,開始目測這個女人的三圍。然而那杯子阻礙了視野,他惱火地奪過,一飲而盡,還沒品出味道就丟開杯子,“跳啊!跳啊!”他本是想挑釁地對這個女人說,因爲她站在原地不動,和這裡的氣場格格不入。
然而這句話並沒來得及宣諸於口,一隻隱形的強力泵就將羅敬開體內奔騰的血液都給抽乾了,連帶着他的好心情和好氣色都被吸走。冰着麪皮的他,雙腿擰成了麪條,軟軟地黏到了地上,就彷彿烈日下幹了幾晝夜的農活而不得歇息,但更像是沙漠中拖着飢渴的身軀看到湖泊,付出無比犧牲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即便跪下了趴在沙子上,僞裝那是湖水來喝,最終也不得不承認,現實的冰冷足可以驅散夢想的火熱。
茫然中只有靜謐,絢爛的燈光被誰給關掉了,四周籠着一點點青灰色的光,到處是蛛網和絮狀的灰塵,破爛的桌子,還有靠牆而立的,數十根大頭朝下的掃帚。
羅敬開忽然想,剛剛自己不會是和這些掃帚們跳舞吧?
他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心臟奮力工作而加速了血液的流動,失去的力氣登時又上來。他試探地蜷縮着手指頭,聽到湛藍箏道:“醒了沒?醒了就跟我走。”
“湛藍?” 羅敬開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狀態中,“這是哪裡?”
“你想來的地方啊。”湛藍箏道:“跳爽了沒?爽了就走吧。”
“我似乎跳了好久,我找到一家新的夜店,不是,是卓,我好想還看到戴翔,哎,哎哎?”羅敬開的腦神經和舌頭都打成了結子,湛藍箏將他踹起來,“你被鬼給弄進鬼樓了,就這麼簡單。想活命就跟着我走。”
她帶着羅敬開走出這間屋子,門板在他們身後自動關上。轟隆的聲音,讓羅敬開抖了下腿,他本能地去轉動門把手,卻再也打不開這扇門了。
納悶地回過頭,一個腿上血淋淋的女人正斜着身子衝他笑。
差點沒暈過去。
湛藍箏及時拽起他的胳膊,右手分別指了指這兩位,“剪子,羅敬開。小羅,丁小剪。”
丁小剪握住羅敬開的手,“你跳得其實不錯。只是下回抱着墩布跳,會更有味。墩布條比掃帚條,要更像女人的頭髮。”
羅敬開張嘴結舌,豁然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本不是膽大的,立馬腿一軟,差點就沒起來,他向前俯衝了幾下,眼角剛好瞄過一道青影,長髮飄飄垂地,衣角拖過灰塵,嗖地就不見了,空留一縷寒氣冷香,凍得骨髓都要冰了。
“湛藍!”羅敬開叫道,“鬼!”
湛藍箏說:“跟我去找大家。”
“可是……”
咚!
一把椅子從前方拐角的屋內飛撲上走廊,一條大黑影躍出,喀嚓一下,銬子就鎖住了椅子腿,鋥亮的手槍抵着椅子背,“不許動!蹲下!蹲下!老實點!”
“老姐?” 羅敬開怪叫,賈文靜正對着椅子喊“交待同夥?哪兒呢?!老實點!” 聽了聲音一擡頭,手槍對準湛藍箏三人,“放下武器!抱頭蹲下!老實點!蹲下!”
丁小剪介紹道:“這位警花朋友,一直樓上樓下亂竄,奮力爲我們表演官兵捉強盜的獨角戲。說實話,其實我心疼那些被她丟斷了腿的桌椅板凳。”
湛藍箏謹慎道:“她手裡有槍。”
丁小剪一笑,她將傷腿朝向賈文靜,而後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逐漸蹲下,兩手抱到腦後。湛藍箏也拉着羅敬開蹲下做老實樣。
賈文靜警惕挪向最前方的丁小剪,槍口對準丁小剪的額頭,“都給我老實點!低下頭!誰讓你擡起來了?!蹲好了!”
賈文靜一面呵斥,一面去摸丁小剪的腰部。指尖剛觸及布料,丁小剪忽地張手,攥住賈文靜的手腕向上一擡——只聽得砰一聲,天花板上早已不亮的破舊吊燈,被子彈擊了個粉碎,玻璃片子紛紛揚揚中,丁小剪撐着傷腿站起來,她已握住了賈文靜的配槍。
“把手舉起來。”她命令道。
賈文靜轉動眼珠,丁小剪將指頭放到扳機上,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緩緩擡胳膊,湛藍箏已從包裡掏出一隻小玻璃瓶,拔開瓶塞倒入小紙杯裡,又從白紙包中捻了一撮灰沫,攪和進去。驚魂甫定的羅敬開認出這是剛剛自己喝的飲料。
“喝了它。”湛藍箏將杯子送到賈文靜嘴邊,“喝了它,我保證你能抓到更多的犯人了。”
賈文靜擡手欲給打翻,丁小剪的槍口抵住她的太陽穴上,另一手利落扳開賈文靜的下頜,湛藍箏趁機將碧綠液體倒進賈文靜的口中。眼見得她的目光從憤怒轉變爲茫然,隨後如稀泥一樣軟在走廊上,她平躺着張開四肢,臉上透着青灰的光。
“醒了?”湛藍箏揮揮手,賈文靜眨了下睫毛,虛弱地說:“我……怎麼了……”
“警花姐姐,還你。”丁小剪將手槍丟回給賈文靜,後者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時間不多,邊走邊說吧。” 湛藍箏扶起了賈文靜,“頭大啊,還差六個人呢。”
冷香幽風,一道青影,從通往三層的樓梯口滑過。
羅敬開與賈文靜都看到了飄落的長髮和拖曳的衣角。
“湛藍!”他們一起叫,湛藍箏卻道:“走吧。”
他們在二樓最裡面的房間裡,救出了微笑着當家庭主婦的容采薇;在三樓第一個大房間裡,找到了正在歡呼着漲工資,升職的戴翔。
走向三層最裡面的時候,和孫橋碰了個迎面——這一位的胳膊上,也裹了一塊臨時繃帶,上面血跡斑斑。
湛藍箏掃他一眼,“清醒的?”
“我不會那麼輕易被控制的!”孫橋玩弄着一把染血的匕首,“怎麼出去?”
“還差月亮,卓非和方丹霓。”湛藍箏說,“人全了才能找樓女。”
“找什麼?”羅敬開湊過來問。
“樓女。樓女不除,誰都別想出去。不過那是一會兒的事情。”湛藍箏低着頭,專心地伺候已經不動的羅盤針,淡淡地說。
前方轉角,長髮流淌,裙角擦過地板,暗香混入寒氣,迎面而來,整層的地板似乎都在咯吱響。
“鬼啊!!!!!”
羅敬開抱住了賈文靜,容采薇撲入戴翔懷裡。伴隨着男女二重唱,天花板裂開,一個重物挾帶着塵土和冷風,呼呼直撲地板。
正下方的孫橋靈敏閃開,丁小剪面色不變,湛藍箏依然低頭修理羅盤針。
那東西在半路上生生一停,在空中打起晃來。
“屍……屍……”羅敬開說不清楚話了,容采薇已癱軟在戴翔懷裡,只是後者也搖搖欲墜。
那屍體長髮乾枯,面部被遮,脖子勒着麻繩——也不知麻繩的另一頭拴在何方,只向上延伸到了四層,便不知所蹤。繡花鞋子咔嗒兩下,落到地上來,灰塵上多了兩個印子,僵硬的雙足在空中轉來轉去。
“死屍,死屍……”羅敬開推着賈文靜,“老姐,你本行……”
“你本行!”賈文靜也有點惶恐,“湛藍……收還是走?”
“走。”湛藍箏放棄了修理羅盤針,丟到包裡,起身道。
卓非摟抱着方丹霓,在黑暗中不知做過多少次,似已沒了盡頭,力氣卻源源不斷。
“爲什麼停下?”方丹霓輕喘,“繼續。”
卓非卻困惑地望着濃重的黑暗,目光穿不透。他只能看清方丹霓雪白的身體——涼,透着香,軟而細膩。這讓卓非想起了那次見面,他按住她在牆上,卻猶如吻一條冰冷的海水魚。
這一次,海水魚纏繞了過來,雙臂扶住了他的脊背,主動帶他倒下。他歡喜地什麼都不想了,不知道日夜。身體也好似不存在的永動機般,不知飢渴,不用歇息,甚至勞累的感覺都是淡淡的,並不是完事的那種累,而僅僅是用作助興,增添一點疲累的佐料罷了。
卓非不會想那麼多。
盛夏口渴的人遇見冰水,最初那幾口,都是急切到嘗不出什麼味道的。他就處在這樣一個奇特的環境裡——似乎每一次,都是解渴冰水的最初幾口。不存在過多的思慮,只知道這樣做就好,只要還有力氣。
“我不知道……”卓非恍惚着說,“也許有點太高興……這是真的嗎?你……我終於……”
方丹霓輕拍卓非的雙頰,“你只想要我而已。這個沒志氣的男人。”
“爲了一個女人,可以打數十年的戰爭。爲了一個女人,可以傾國傾城。”卓非說。
方丹霓咯咯笑了,她親吻卓非的雙脣,彷彿興奮劑一樣,讓卓非再度昂揚起來,倆人倒向那張華貴的大牀,柔軟的枕頭上,有一隻攤開的手,放着兩杯碧綠的水。
“喝了以後,你倆會玩得更爽。”湛藍箏說。
卓非和方丹霓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亂七八糟的手,抓住了肩膀,下頜被扳開,液體倒了進去。他們感到巨大的喜悅被這股液體給沖刷地一乾二淨,無盡的冰冷席捲而來。這感覺很可怕,奮不顧身地衝過去,卻撲了個空,巨大的失落盈滿了心口。於是他們雙雙軟在僵硬的木板牀上——實際上丁小剪說,這個更像放死人的門板。
湛藍箏看錶,“月亮在哪兒?”
丁小剪說:“我就看見這麼多人。”
賈文靜道:“我讓月亮撤退。她應該沒進來。”
“月亮沒回去。”湛藍箏說,“只有程丫頭回去了。”
孫橋冷哼,“不容易。”
“你少說兩句。”湛藍箏責道,“見過月亮嗎?”
“沒有。”孫橋很是乾脆,“我們什麼時候出去?”
湛藍箏有些焦躁,玄黃之力已經慢慢凝滯,得在枯竭之前離開。
月亮跑到哪裡去了!
她按了按太陽穴,讓大家把進入蜃樓的過程都給說了一遍,當然可以刪略各自看到的景象——雖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瞭。
“誰也不能確定江宜月到底有沒有進來。”孫橋重複道,“出口在哪兒?我就不奉陪了。”
湛藍箏想了想,“我先送你們出去。然後我自己找月亮。”
她轉身拉開門,衆人驚呼——
屋外瀰漫着寒冷的白氣,似乎湛藍箏打開的是一扇冰箱冷凍室的門。但“冰箱”裡沒有新鮮的食物,卻有一個青衣的女子,不知立在門前有多久了。
這纔是正宗的美麗凍人,那張清秀的麪皮,冷到彷彿結了一層冰膜,雙眼似乎含滿了結冰的淚水,僵硬地睜大。
湛藍箏與她近距離對視,彼此都沒有動。後面的人也都不動,咯吱的木地板都穩定了,撲撲掉灰的天花板也暫時安歇,就連呼吸聲都提到了半空中不敢落地。
蜃樓最安靜的時刻,恐怕就是現在吧。
青衣女子只是站在這裡,將門擋得結結實實。
“她是樓女。” 湛藍箏說,“蜃樓的主宰。她擋在這裡,意味着我們都出不去。除非把她打倒。”
湛藍箏大概是嘆了嘆,“在霧氣中挺立,摸不清的虛實,而在蜃樓裡,玄黃之力是如此的稀罕。”
這番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大部分人尚未明細的時候,但見銀光一閃,孫橋手中的匕首劈開空氣,刺向了樓女!
樓女眉峰輕抖,那匕首刺穿她的胸膛,卻不過是飛越過一抹有色空氣罷了。但樓女不再呆滯站立,她似乎被激怒了,呼地飛入屋內,盤到了屋頂,在驚呼聲中又頭朝下,衝向容采薇和戴翔!
危急中,賈文靜拔出槍,子彈不過是餵了虛空,羅敬開早就滾到牆角去。砰地不知什麼東西炸開,刺目白光亂冒,一股濃煙瀰漫開來,賈文靜感到眼淚飛流直瀉三千尺了,腦子轟然一炸:
催淚瓦斯?
TMD,誰幹的?
河蟹的社會,NND,誰會有這種玩意?!
難道也是這個鬼的把戲?
可樓女也是生生一滯,屋子下方都漫開了這種氣體——對這個生活在蜃樓裡的女鬼而言,這種對人類會產生刺激性的氣體,雖然不會傷害到她,但多少都有些畏懼心理,因爲沒有見過,因爲看不透下方的情況,因爲有一個玄黃界的人就在旁邊,這也許是法術……
法杖準確地穿過她的心口,綠光走滿,青衣鼓脹,猶如被吹起的氣球,突破了擴展的極限,砰一下就碎開了。
湛藍箏握住飛回的法杖,退了出去,丁小剪早就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外,孫橋陰沉着臉,丟出了卓非和方丹霓,賈文靜勉力招呼着剩下的三個人一齊跑了出去,緊閉了充滿催淚氣體的大門。他們都喘息不停,眼眶通紅。
“誰幹的?誰會有這種東西!”
賈文靜擦着眼淚吼道,丁小剪笑說:“哎呀呀,還那有誰啊,樓女唄。是吧,姓湛的女人?”
湛藍箏點點頭,她當然知道那催淚瓦斯彈是誰丟出去的,但也因此逼得樓女停了瞬間,這瞬間對於蓄勢待發的她而言,足夠了——法杖在蜃樓所處的空間接縫處,一直努力凝聚着愈發枯竭的玄黃之力,後備嚴重不足還“拖家帶口”的她,絕不能一次次出手,在樓女的
地盤,打不起持久戰和運動戰。
而孫橋聽懂了她的意思,匕首一飛,逼得樓女先動起來,張開罩門。她湛藍箏要做的,就是對準空門,出手穩準狠,直接幹掉。
湛藍箏喜歡這種感覺,法杖一出,喀嚓完事。
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大對勁的。
湛藍箏帶着大家往樓門口奔去的時候,反覆地想着——大家進入蜃樓的過程,大家的性格,大家的嚮往……
她停住,出口在眼前,陰陽鏡的力量雖然衰退,但依然能看到門外隱隱一道色調微明的裂縫,十分驚險地保持着一個人通過的寬度。
大家都在她的身後——除了月亮。
這是湛藍箏最棘手的問題。她不滅樓女,是爲了保證蜃樓的穩定,本想找齊所有人,送出去後,再幹掉樓女。可是江宜月的下落不明,打亂了計劃。而樓女的突兀擋路,也逼得湛藍箏不得不先消滅樓女。
在樓女已滅的情況下,蜃樓的暴怒,隨時都會出現,當然也有可能就此衰弱。這些都是玄黃界也探測不清的未知地帶。湛藍箏只明白,此刻這裡,已經很危險了。
她不會讓所有人跟着一起冒險,但也絕對不會丟下江宜月。
最好的選擇,讓大家都先出去,自己在失控的蜃樓裡尋找江宜月的下落。
失控的蜃樓……
吊在半空的假屍體……
只是無聊的騷擾?
湛藍箏明白哪裡不對勁了。
她轉過身子,盯住每個人看——
賈文靜還惱怒地擦着紅通通的眼睛;丁小剪拖了條傷腿,滿不在乎;傷了左胳膊的孫橋一如既往地陰着臉;容采薇在戴翔懷裡默默流淚;卓非和方丹霓並肩站立,一個頹了肩膀,一個還在擺弄頭髮;羅敬開只是縮着腦袋做跟風狀。
“都先別走了。”湛藍箏擋在門前,“樓女和蜃樓都是靈,樓女滅了,蜃樓卻還很正常。你們說,這是爲什麼呢?”
“問你自己啊,你的本行嘛。”羅敬開接話的本事倒是蠻好,讓賈文靜踩了一腳,也乖覺地露出嚴肅的樣子。
“問我?”湛藍箏舉起法杖,對準了衆人。
“我問的是你們中的一個。”湛藍箏冷冷道,“這個人一定知道答案。因爲這一位,纔是真正的樓女。”
作者有話要說:真正的樓女,就在箏兒面前的八個人裡……箏兒已經知道是誰了,諸位呢?下一章,要稍微虐一下箏兒……表心疼……然後,如果進度允許,下一章會有一個老熟人登場——這真的是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熟人了。同樣,如果進度允許,下一章,會有一個來自湛家的病危噩耗……於是,我們就可以結束上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