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橋在附近公園的湖心,找到了方丹霓。
盛夏午後,外出的人總會很少。綠柳輕舞,陽光下有一盤賞心悅目的清澄——盪漾的水波伸着懶腰,無聊地漫過一塊塊幽綠的堤岸磚石。十幾艘遊船停靠岸邊,也不得安靜的起起伏伏。售票處早就不見工作人員的影子,按理也不會有遊船出行。
但是,本該一覽無遺的浩淼中央,卻停了一艘孤舟。
孫橋佇立在岸邊,習武之人,眼力過人。
孤舟上,躺了一個人,雖讓船沿遮擋,但在船身的左右搖擺間,孫橋還是看出那個人是方丹霓。
他深深吸氣,展開身形,踏波而去。須臾,他翻身落到小船上,船身激烈搖晃,孫橋下盤紮實,巋然不動。
他低頭望着身前躺着的方丹霓。印象中的這個女人,從沒有如此安靜。安靜到讓他感覺此刻的呼吸,都是一種褻瀆。
從一開始誘惑的糾纏,到現在徹底的沉寂。
僅僅過了一年。
方丹霓就這樣躺在船上,身體平展,兩手垂落在身側,左手張開,右手握緊,兩截皺巴巴的紅色紙筒凸出來,露在了外面。
孫橋蹲□,小心地去掰她的右手。如此的緊,似是將畢生的力氣都用在了這最後的一握上。用生命去封印,怎能輕易打開。
孫橋仰望蒼穹,下了狠心。
咔——
骨頭斷裂的時刻,他不由閉緊雙眼,即便心冷如他,也開始膽怯了。
許久,才緩緩睜開。
從方丹霓手掌中掉出來的,是一張被握的歪七扭八的結婚證。
剎那有被錐子捅了心窩的感覺。孫橋面無表情地展平這本證件——柔韌的皮面已被攥得稀軟,卻還能看清燙金的大字,翻開,能看到他們的合影——人說同牀異夢,他和她,是同影異夢。當初只是一個無心的憐憫——爲了自己那爲妾室所連累的母親,他難得起了憐憫之心。幫她一下,讓她媽媽高興一把,似乎就是給自己的媽媽償了心願。在這個全新的世界裡,那是第一件讓他心軟的事。但他從未愛過她,只是一點點同情。他從不把結婚證當回事,腦子裡充斥着“老子天下最大”的孤傲念頭。他睥睨禮法,只崇信實力;漠視他人,只重視自己。不過是給乞丐丟了一枚銅板,卻沒想到會讓人至死不忘。無意中的一點點恩惠,能造成這樣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左右了一個人的一生……
一股可怕的感情吞噬着他的心,孫橋惶恐起來,他不是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是不敢相信。原先所處的環境,註定了相信就會滅亡。但當他發現在這裡真的會有至死不渝的堅持存在的時候,不該有的自責啃噬着他,讓他無法面對自己和這個世界。
靜靜闔上了結婚證,他想了想,收到自己的懷兜裡。
他低頭沉默一會兒,讓翻騰的感情有一個冷卻的時間。再擡頭去正視方丹霓。一片碧綠的荷葉覆蓋在她姣好的面容上,讓孫橋一直都沒看清她的臉。而濃重的血腥,正是從荷葉的掩蓋後傳來。孫橋小心地伸直手臂,拉開那片荷葉,他的呼吸輕微急促起來——荷葉的莖稈,深深地刺入方丹霓的脖頸動脈處,竟深到穿透。
鮮血淌在船內,匯聚成了一個個小小的血湖,透過船縫滲透下去,一縷縷沉澱在水中,這些濃郁的鮮紅很快就被汪洋碧波在無所事事間,消化到了無形。而方丹霓也是一樣,在望不到邊際的芸芸衆生中,悄無聲息地被消化到了無。
但方丹霓的臉,還是那樣漂亮,容色平靜,沒有不甘和憤懣,有的只是心滿意足。她大概沒有經受多少痛苦,或者死亡所帶來的一切痛苦,都化作希望的力量,凝聚在她的掌心,讓她握緊了那張結婚證。
她最後感覺到的是心安與無悔。
所以她閉目了。原以爲,這樣傲慢的女子,如此倉促而莫名地結束了生命,會是憤恨到瞪圓雙睛,誓死不閉,以昭示自己的不服和剛烈,讓兇手喪膽,讓旁者心虛。
萬萬沒想到,方丹霓也會釋然地闔上雙眼。也許給予她勇氣去踏上淒冷黃泉路的,只是當初從不經意的施捨者手裡,接到的一枚銅錢。
孫橋將荷葉蓋回到她的臉上。
他聽到了停車聲,知道大家都來了,但沒有人去幹擾他。他默默感激着,也品嚐感激的味道——原來得到的是如此輕易,也如此溫暖動人。他站在孤舟上,隨着水波盪漾,船板起伏,他立在上頭,一動不動。他看着方丹霓的遺體很久,直到日頭偏西。
陽光收斂于山後的剎那,似已入睡的孫橋,眼皮忽地一眨,足下發力跺開,靜謐湖心,但聽喀嚓巨響,船身轟然碎裂,碧浪蕩開,白花激烈——岸上有驚呼,孫橋置之不理,在方丹霓的身體入水的前一刻,俯身撈她入懷。他運足內力,懷抱着這具早已冷卻的身體,踏波而去,目視前方,眼中無人、無景,唯有逝去的時光。
湛家主宅就在眼前了,晶亮玻璃窗後,一如既往地亮起燈火。它們無法感知外界低落的情緒,自顧自地照耀起豪門的燦爛。
孫橋懷抱方丹霓,一步步走了進來,燈光讓他的眼不由閉上,感覺酸澀而潮溼。他睜開眼,看到早已得知這個噩耗的程澄,就立在門口。
程澄等了好久。
她沒跟着去,只是守在門口。中途賈文靜和江宜月都勸了好幾次,也沒把人勸走。直到翹首看見孫橋步入大門,她出乎衆人意料的安靜——但也在情理之中。
孫橋似乎僵了,外界儼然不存在了。他抱着方丹霓上了樓,去向臥房。
程澄退到牆角,默默不語。
湛藍箏和鳳曉白隨後走入,賈文靜等的就是他倆,“我報警了。”
“我給打發走了。”湛藍箏冷道,繞開賈文靜,拍了兀自看報的丁小剪一下——後者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刻,麻利地收了報紙,跟着她快速上樓。鳳曉白也把客廳當成無人之境,輕巧地上了樓,三人先後朝着書房走去。
賈文靜被這態度給氣得一怔一怔的,算是反應快,“湛藍箏你他媽的給我站住!這算什麼啊?!你難道一點愧疚都沒有,一點責任都不負?你到底還要弄死多少人你才滿意?”
江宜月低聲分辯,“老姐,這不是湛藍的錯。”賈文靜抹了下眼睛,吼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我知道你不是兇手。但是你敢說和你沒關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別人——那些從不懷璧的人,只因爲你這個朋友的懷璧,而付出生命代價呢?你當真覺得自己一點罪過都沒有?”
“湛藍已經很不好受了!你這個時候去追究責任有什麼意義?”江宜月的聲音中帶了哭腔,賈文靜的眼角溼潤起來,“難道還要我繼續沉默嗎?做不到。這個時候我再沉默,下一個,就有可能是我了。”她對程澄,對江宜月,甚至對趕來的湛垚說:“有可能是你們中的每一個人。”
咣噹——!
不知是誰關的書房門,重重一響後,賈文靜擦乾淚,轉身離開,很快,她便被淹在漫漫夜色中。而程澄更像一條遊魂,輕飄飄地,飄回房去了。廳內餘下江宜月和湛垚,面面相覷,從彼此的眼底都看不到清晰的明天……
與大廳詭異的寂靜相比,孫橋進來後的書房,已是劍拔弩張。他恢復了平日的冷硬,撞上門後,長劍一出,挾着腥風直刺丁小剪之脖頸。對方毫不示弱,反應敏捷,幾乎是在劍來的同時就拔了上好子彈的槍,抵在孫橋的心窩。
“你是故意放走方丹霓的。”孫橋說,“你就是想看她死。”
丁小剪冷說:“對。我就是故意看着宗錦帶她走的。我就是要看看宗錦會不會殺了那女人。”
“殺了又能說明什麼?!”湛藍箏大聲質問。
“說明宗錦是害死莞爾的兇手之一!”丁小剪對湛藍箏吼道,“別裝了!我早就知道真相。是方丹霓讓戴翔去飆車的對吧?是湛思露對車子做了手腳對吧?是這雙管齊下最終害死了莞爾對吧?而你一直在懷疑宗錦是方丹霓背後的那個人,是宗錦要挾方丹霓,讓她利用戴翔去這麼做,對不對?!”
“誰他媽告訴你丫的這些亂七——”
“我聽來的!”丁小剪陡然收了槍,避開孫橋手中的劍——孫橋並沒有攔。大踏步走到書桌前,在桌下摸索片刻,幾隻小小的竊聽器被夾了出來,“我都聽見了。莞爾死後你的所有猜測,還有對鳳曉白說的那些懷疑,還有你不公佈真相的顧慮!你他媽不就是想名正言順的佔據宗家的名分,拿走宗家的秘笈,取得宗家掌門夫人的頭銜,然後順勢將宗家併到湛家,讓湛家徹底玄黃界第一無敵嘛!你爺爺並了薄家,你並了宗家,祖孫倆豐功偉業,青史留名啊!你他媽讓名聲和權力燻黑了心,竟然要和殺了莞爾的宗錦結婚,還讓我去保護害死莞爾的方丹霓?你他媽的真黑!”
“你丫不黑,你他媽不黑你在我書房安哪門子的竊聽器?!”湛藍箏氣得顫抖,“你有拿我當朋友嗎?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你過分了!”
“不及你的過分!你答應宗錦聯姻要求的時候,想沒想過他是莞爾的男友?你當真沒辦法去推拒這段婚姻?你如果顧慮宗錦,顧慮湛明嫣、陸微暖、湛思晴和湛思露,你知會我一聲,我把我的陰德全損了也要幫你除去她們!有什麼難的呢?一把衝鋒槍就能搞定的事!你如果顧慮姎妱,希望借刀殺人,那你難道不會去求你的神仙師父嗎?你不會去設計他嗎?有的是路你丫不走,不是你笨,我知道,你丫精啊!你想要的東西太多太多了!李世民都讓你給比下去了!”
湛藍箏怒道:“所以你就放任丹霓離開嗎?!你對我有氣就跟我明說,什麼時候也遷怒到別人身上了?!”
“廢話!你不肯幫莞爾報仇,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方丹霓早就跟我說過,是宗錦要挾她,讓她迫不得已利用戴翔去飆車的!別驚訝,我很早就私下拷問過她了,她嬌弱得很,嚇得全都招了。宗錦和你一樣,都想謀取對方家產,一心要跟你結親,雖然他對你沒感覺吧,但是也不希望有個莞爾和孩子給他添麻煩,做掉了事。怪不得他急着買機票送莞爾走呢!”
“莞爾和小羅是臨時定的小紅,是我給安排的!宗錦他不知道!”湛藍箏急了。
丁小剪更加冷靜,“別爲他說好話了成嗎?他如果能弒神,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孫橋和湛歆愛不是也吃過啞巴虧嗎?你若不是沾了你姑母的光,不也早就死他手上了嗎?!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不關心。我只知道有四個人直接或間接害死了莞爾,戴翔,死了;湛思露,死了;方丹霓,死了,就剩下宗錦了。”
她面對孫橋,“我知道你想殺了我。方丹霓再怎麼說也是你的妻子,你的自尊心容不得旁人欺負她甚至殺害她。我不介意咱倆生死對決,但要在給莞爾和方丹霓報仇後。”
“如何報仇?”孫橋冰冷地問道。
丁小剪聞言,二話不說,揪過一張白紙,提筆寫了一對交叉撇捺。
她看孫橋。
孫橋接筆,在叉字形下寫了個帶鉤“木”。他並沒放筆,而是盯住鳳曉白與湛藍箏。在這緊迫目光下,鳳曉白看了湛藍箏一眼,上前接過孫橋手中的筆桿子,在叉字形的右上部,寫了一個“幾”字。
接力賽般,他回望湛藍箏。
書房內死寂,如世界末日後的黃昏。
湛藍箏走上前,她看這張白紙——就差一個結構了。
從鳳曉白手中拿過水筆,慢慢地,她在“幾”字下,寫上一個“又”字。
四人組共爲,缺一不可。
一錘終定音。
三天後,一個令人震驚的喜訊傳遍玄黃界各個角落——湛家掌門湛藍箏將於下週六上午九點,與宗家掌門宗錦,在湛家大廳內,正式完婚。
看着手中貨真價實的華麗喜帖,各家人全傻了眼。湛家連連遭遇喪事,業內人均認爲這婚禮要推遲幾月纔會舉行,卻沒想湛家的小掌門不知有什麼理由,竟急到這個地步。當然,私底下的流言早已傳開——據說宗家掌門宗錦雖是光桿司令,卻和前掌門宗堰一樣法力高強,罕有人能匹敵。不久前他單獨斬殺了神女姎妱,逃脫雍寂上仙的追殺,並一度佔據湛家。而今湛老爺子的生死不明,主枝族人的損兵折將,都和宗錦有關。湛家掌門也是在實力對比懸殊的情況下,爲保住祖宗基業和族人性命,被迫答應了這樁婚事,更是不得已在幾樁喪事潦草舉行後,又立刻拉開喜事的大幕。
猜測終是猜測,到底如何,還要到成親觀禮的時候,才能定論。各家重要人士在深思熟慮後,都暗自點頭,決意當天務必親去,以看清形勢。
對比外面的議論和嘈雜,湛家卻安靜許多。旁系看了幾個月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好戲後,早已麻木到只管看戲,其餘不問。主枝?主枝還剩幾個呢?湛明乾一家早就不求名利,湛垚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湛修慈躺在牀上昏迷不醒也沒法抗議,齊音然依然在房內抱着湛歆愛的牌位而垂淚,湛藍箏只把帖子遞給略微恢復元氣的湛明儒。
他看了眼喜帖上新郎和新娘燙金的姓名,沉默好久,說:“恭喜掌門了。”
湛藍箏沉靜地望着他,並不說話。
湛明儒在等她出去,見她半天不走,放下喜帖,“掌門還有事吩咐嗎?”
湛藍箏輕聲道:“宗錦的雙親無法出席婚宴,我和他商議了,放上宗堰前輩的牌位,即可代替。”
湛明儒淡淡一笑,“需要我和我妻子出席對吧?”
湛藍箏不吭聲,湛明儒低聲道:“我把你想要的都給你了,還不放過我嗎?非要我死,你才甘心對嗎?”
湛藍箏似是下了破釜沉舟之決心,她站在那裡不動,凝視湛明儒的雙眼,久久不出聲。
湛明儒也看了她好久,忽然立起,將那喜帖奮力撕個粉碎,重重丟到湛藍箏臉上,“滾!”他憤恨地吼道,“你弟弟廢了,你妹妹死了,你爺爺癱了,你二叔沒了,你所有的敵人都被你借刀幹掉了!我和你媽都怕了你了!還不滿足嗎?非要我和你媽死給你看才心甘情願嗎?!滾出去,出去!老子不想再看到你的臉!出去!”
大紅和金黃的碎片後,湛藍箏落下睫毛,再掀開的時候,左右臉頰上各有一道淺淺的、泛着晶瑩的痕。
湛明儒呆呆地看着沉默的女兒,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他垂下頭,雙手抵住額。
又是讓人屏着呼吸的等待。
“我和你媽媽會出席的。”湛明儒輕輕說,“出去吧。”
湛藍箏蹲下,將落了一地的喜帖碎片,一張張撿起來,小心地攏到手心,轉身離開——外面的走廊上,江宜月和湛垚都在等她。
“伯父沒怎麼樣你吧?”湛垚迎上來,湛藍箏將門關好,搖搖頭。江宜月看着她一手的碎片,紅了眼,“湛藍,你非要如此嗎?”
“姐姐,你非要如此嗎?”湛垚也在同一時刻問道。
湛藍箏微微一笑,“有些事,就是註定的。別勸了,我已下定決心了。”
“這不是說笑。訂婚也罷,可是結婚就再也不可回頭,姐姐,他是宗錦,是宗錦宗錦啊!”湛垚語無倫次,湛藍箏拍拍他的臉,“宗錦又如何?放眼玄黃界,還有誰能匹配你姐姐呢?”
“我姐夫是鳳曉白,我只認他。”湛垚堅決道。
湛藍箏說:“有事嗎?”
她看向江宜月的身後——宗錦剛過來,站着不動。
湛垚梗着脖子,江宜月稍稍回了個小角度,宗錦只能看到她的側臉。
“我有點事——”望着江宜月,宗錦沉吟,“想和——湛垚說。”